馬車在風雪中行進。
風很大,雪很小,細細地,雪花直落,一片一片如鵝毛紛飛在風中,看似不怎麼凍人卻寒意陣陣。
馬車內架了炭火通紅的紅泥小爐,雖然不致使人暖和如春,但也驅走些許寒冷,多了溫馨。
車內坐了朱家母女和馬車主人王秀軒,幾個女人都累垮了,眼皮沉重得直打架,上眼皮踫下眼皮的昏昏欲睡,頻頻打盹又努力撐住,盡量不在車里睡著,免得失禮。
但是朱小蟬畢竟年紀最小,養了許久的身子還是撐不住,又在熟人面前,她索性仗著年幼,脖子一歪便趴在椅墊睡去,還睡相不佳的滾來滾去,滾呀滾的滾到王秀軒懷里。
她還會挪位置呢,抱著人家的大腿當枕頭睡得很熟,看得她娘親李順娘過意不去,頻頻道歉,想將女兒挪回來。
「嬸子就別忙和了,讓她睡吧!忙了好些天,她也著實吃不消,前些日子養出的肉又消瘦了不少。」睡得這般香甜,誰舍得吵醒她,根本是一只好吃好睡的小豬崽。
看著女兒透紅的小面頰,李順娘心里一軟。「這孩子也是命苦的,沒得清閑,自個兒種了些瓜果也張羅著要換錢使,說來嬸子也該謝你一聲,那些種薯、種子還是你給她的。」
朱小蟬不會種田,她是憑著印象和農民書所載去試種,所以產量比預料中的少,而且個頭都不大,不過她知足了,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後,她大概知道要怎麼種了,下一次的收成就不會這麼差,她會努力讓廢土變黃金。
王秀軒笑笑的一睨車上那些提都提不動的謝禮,有餅有糖,還有一大包的黃金片。「嬸子賺了不少吧!」
她面赧的一笑。「還好,過得去。」
「這小財迷肯定樂瘋了,她一直想給你和大叔蓋大屋呢!」他取笑著,眼中帶著寵溺。
提到女兒的大志願,李順娘的疲累一掃而空,笑得欣慰又滿足。「也虧得她想到要賺新年財,把家里的南瓜、冬瓜給搗鼓一番,以為不過是尋常的吃食,倒讓她弄出新花樣來,也不知她腦子是怎麼長的。」盡弄出些听都沒听過的東西,好看又好吃,還能賣錢。
「當然是銀子長的,你沒瞧她念念不忘的是銀子。」朱小春揉揉困極的雙眼,笑聲很飄。
睡夢中的朱小蟬咂巴著小嘴,不知在念什麼,惹得一馬車的人因為她可愛的小動作而發笑。
「是呀!銀子腦袋,以後就不愁了,咱們指望著她發財。」但願日子越過越好,有衣穿、有飯吃、無災無難。
李順娘在心里默念。
雪停了,風還在吹。
比牛車快的馬車不用兩個時辰就從鎮上回到山北村,一入了村口,天色已經暗了,狗吠聲齊起。
年輕的車夫駕著馬車到朱家門口,守在家里的朱大壯和柱子一听見馬蹄聲,連忙往外跑。
朱大壯謝過王秀軒,抱起睡得正熟的小女兒,一家五口有說有笑的走進屋里,一盞油燈照出和樂的身影,看得王秀軒十分羨慕,他家向來是安安靜靜地,少有笑語。
但羨慕歸羨慕,他還是得回家,回到他重規矩又無趣的家,听著母親千篇一律的訓言,言行不一的說著訓條。
棒日是除夕。
整整睡了一晚上的朱小蟬醒來,從床上一躍而下的第一件事不是到廚房幫忙阿娘、阿姊準備年菜,而是光著腳丫子跑到爹娘屋子,追問他們一共賺了多少銀子。
「你喔!真像王家公子說的是個小財迷,眼楮一睜開就想著銀子。」瞧那兩眼亮的,像等著偷小雞吃的黃大仙。
「阿爹,你別吊人家胃口了,我們這三天到底賺了多少錢?」她迫不及待的想知道他們家有多少錢了。
朱大壯笑呵呵的取出裝銀錢的酸梨木漆紅匣子,整個往外一倒。「你數數吧!阿爹怕數錯了。」
朱家母女三人在鎮上擺攤擺了三日,朱小蟬也是個狠的,因為她們做的狀元餅、福壽糖、黃金片、栗子糕都是極其罕見之物,因此價錢喊得很高,高得李順娘、朱小春兩人直嚷著是來搶錢的,鐵定賣不出去。
但事實上卻是賣得很好,可說是搶購一空,一到年節,大家都很敢花錢,買幾樣稀罕物擺著也值得,親朋好友來走春時瞧見了也有面子,貴一點有什麼關系,有人還買不到呢!
她們是巳時過後才來擺攤,不到午時交接便賣光了,這還是因為蒸的、炸的出得慢才晚收攤,要不然不用一個時辰便被搶個精光,連渣渣都有小孩子爭著要搶。
收攤後歇一會兒,再等著回村的牛車,回到村子都晚了,做個晚膳吃個飯,洗過澡後再準備明天要賣的材料。
也就是這幾天是賺錢時機,人人趕辦年貨,這才讓她們賺錢如流水,越忙笑得越開心。
不過辛苦是得到回報的,看著換成一錠一兩的銀子,朱小蟬笑得見牙不見眼,靈動的雙眸都眯成一直線。
「……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二十一……哇!有二十五兩三百七十五文錢。」好多錢。
「有這麼多呀!阿爹這輩子還真沒有一次賺這麼多錢。」他們把糧食賣了也只得幾兩銀子,一家子省吃儉用熬過一年。
朱大壯有幾分感慨,他從沒想過銀子會這麼好賺。
「爹呀!我之前說要買旱地的事,你幫我問了沒?」朱小蟬喜孜孜的數著銀子,小手模來又撫去。
「問了,你要半山腰那塊荒地嘛!我問了村長,那是無主的,很便宜,阿爹幫你買個十畝、八畝如何?」錢是女兒賺的,她想怎麼花就怎麼花,他全無異議。
在以前,他哪敢大氣的說便宜,就是半兩銀子也拿不出來,寧可少吃一口飯也要省下一文、兩文。
而今「財大氣粗」了,一開口就要十畝、八畝旱地供女兒耍弄,半點不見心疼,只要她開懷就好,果然人有錢就不一樣,手握銀子底氣足,心胸也變得開闊了。
「別沖動呀!阿爹,我只要兩畝旱地,多了我也弄不來,你看我這身板種得了十畝田嗎?」別田沒犁好先過勞死,一個瘦巴巴的小娃兒活活累死在田埂間。
想到那情景,朱小蟬打了個寒顫,勞逸要結合,她既要賺錢也不想太累,得量力而為。
看著女兒瘦小身軀,朱大壯撓著耳朵傻笑。「阿爹可以幫你呀!我們有錢能置地了。」
莊稼人的想法很簡單,手中有銀錢就想買田購地,田產越多越好,田地多種的糧食也多,也就不愁餓肚子了。
他們要的不多,衣食溫飽而已,好好把兒女養大了,為兒女們置辦聘禮和嫁妝,等嫁的嫁,娶的娶,生個大胖娃兒,咧開口喊爺喊女乃,他們抱著軟女敕的小孫子指著一大片土地說︰這是我們的田地。
人的一生就這麼過了,十分圓滿。
「阿爹是興奮過頭了,你忘了我們還有水田嗎?你就不管不顧的任其荒廢呀!沒了糧食你讓我們吃土不成。」朱小蟬不得不潑父親一桶冷水,讓他回到現實別作夢。
能賺上錢是剛好遇上過年,而他們做的糕餅又十分稀奇,才能趁機大賺一筆,若是平時哪那麼順利。
而且他們做的那些餅呀糖的都不難,只要有心就仿效得出來,賣個一、兩個月就不行了,人家專做這一行的很快就能推出更好的,他們是沒得跟人比,也沒那空閑一直做下去。
做事不能本末倒置,莊稼人的根還是在土地。
「對喔!開春後還要播種呢!咱們那四畝水田還得照顧,阿爹一個人真顧不來。」分身乏術。
「阿爹顧著咱們的田,給二妞有飯吃,家里那兩畝旱地繼續種著土豆、瓜果和玉米,你另外買兩畝旱地給我種著玩,咱們別貪多,留點銀子過日子。」要留些錢在手里才安心。
「兩畝夠嗎?包括上次賣皮毛、山貨,阿爹這兒有三十幾兩,你不用煩心銀子不夠用。」要不是女兒人勤快,腦子轉得快,他們也賺不到這些錢。
「夠了啦!阿爹,你想累死你女兒呀!我要是長不高全是你害的,人家今年才七歲,七歲哪!」虐待童工。
他憨憨地模頭一笑。「我老忘了這回事,我家二妞太能干了……對了,你真能種棉花嗎?」
朱小蟬數著銀子,一錠一錠放回匣子里,排得整整齊齊。「是想試試,我手上有些種子,但不多。」
「好吧!你就試一試,過完年我找村長談一談,把你要的那塊地買下來。」反正種不出來也沒關系,他們還有水田。
「阿爹,這件事不要聲張,悄悄地辦了,別讓祖宅那邊的人知曉,財不露白。」錢多引人眼紅。
「啊!我本來想開春後翻翻屋子,弄兩張炕床……」屋子太陳舊了,得修一修,還得補補漏雨的屋頂。
「過兩年再弄吧!等我們有點積蓄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叔他……」撒潑耍滑、好吃懶做,專干偷雞模狗的勾當,越是親近的人越大膽,直接登門入室拿了。
一說到朱家老三朱實,朱大壯也無語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他這個弟弟,實在是一大禍害。
原本是打算一家子到鎮上擺攤賣年貨,五口人同心協力,可是為了防朱實上門來偷東西,只好留朱大壯看家,省得累了一天回家後,發現家里略微貴重的物品全被搬空了。
柱子還小,所以也留在家里,剛抱來養的小黑狗斷女乃不久,咬不了人,所以暫時看不了門,頂多當柱子的玩伴。
「父女倆偷偷模模的躲在屋子里說什麼悄悄話,年菜都擺上桌了還不出來……」李順娘掀起門簾子一喊,一瞧見裝銀子的酸梨木漆紅匣子,她怔了一下,登時失笑。
「二妞,在數你的銀子呀!怕阿爹阿娘貪了它是不是?」果真是小財迷,非盯著銀子不可。
「才不是呢!阿娘冤枉人,我是怕小偷來光顧,趕緊來幫你們藏銀子,這年頭賊比土匪還凶狠。」朱小蟬小辦臂夸張的一張,畫了個大圈,暗暗影射這個賊大伙兒都很熟悉,他來去自如,防不勝防。
「再凶也沒有我們二妞的牙尖嘴利,快把銀子收好了,阿娘把它存著給你當嫁妝。」女孩子長很快,眼看著還是小孩子,一下子就長大了,哭哭啼啼要嫁人了。
她很臭屁的一撇嘴。「給阿姊吧!她比我先用到,我的我自己賺,要十里紅妝那麼多。」
「少說到我身上來,愛說大話的小丫頭,有幾畝地陪嫁就該偷笑了,咱們村子里有誰家的屋子裝得下十里紅妝的嫁妝。」听到妹妹的取笑,朱小春在屋外反笑她異想天開,想多了。
「沒人有那就自己蓋大屋呀!誰說一定要嫁人,我就不嫁,陪著阿爹阿娘,奉養他們到百年。」嫁得不好還不如不嫁,她不是能容人的人,在這個三妻四妾的年代,男人一有錢就想納妾,他不納人家還拚命送,尤其是永遠和媳婦不合的婆婆送得最殷勤,一塞通房二塞妾,塞得不亦樂乎。
「對,二姊不嫁,陪著柱子,以後我長大了養二姊。」也來湊熱鬧的柱子嘴上叼了顆肉丸子,嘻嘻哈哈的笑著。
「就養二姊不養爹娘了,你這不孝的兒子。」李順娘好笑又好氣地往兒子後腦杓一拍。
「哈!炳!不疼,我都養,阿娘不吃味。」他揉揉腦袋瓜子,一蹦一跳地滿屋子胡鬧。
「你這小子,誰吃味,快上桌,再不吃年夜飯就要涼了。」辛苦了一整年,總算能過個象樣的好年。
年糕,象征年年高升,紅燒魚,年年有余,雙拼涼盤,上湯鵝筍,茄汁腐丸,板栗燒雞,清炒山菌,火腿炖甲魚,三鮮鴨子,鹵一鍋蹄膀肉,蒜子燒黃鱔,冬瓜排骨燙湯,香炒沙蟹,豉汁鳳尾蝦……滿滿的一桌菜肴。
李順娘把一家的碗筷排好,端上最後一道雞絲粟米羹,比往年豐盛許多的年菜讓人口水直流,等不及的柱子已跳上長椅坐好,捧著空碗眨巴眨巴地望著隨後坐下的朱大壯。
朱小春、李順娘依序坐下,最後入座的是藏好銀子的朱小蟬,五口人圍著坐不滿的桌子,滿心歡欣,誰也不去想老宅那邊的朱婆子竟然沒喊他們一家過去圍爐,似乎已不把他們當家人看待,放任老二家的自己過年。
「趕快吃,還發什麼呆,一會兒吃完了,阿爹帶你們去放鞭炮。」過年要有過年的氣氛,開開心心才好。
朱大壯的話一說完,幾個孩子果然露出歡喜的笑臉,幾雙筷子齊下的大快朵頤,吃得好不快活。
只是剛吃沒多久,門外走進一位佝僂著背的男人,兩手像長癖似的搓呀搓,一臉涎笑的沖著朱大壯叫二哥。
「哎喲!吃得比我們那邊的還要好,有魚有肉還有豬蹄膀,你們日子過得真不錯,看來你們真的賺得不少……」
不等朱家老三說完,朱小蟬反應極快的一應。「是賒來的,我們跟人借錢過年。」
他們不能吃一頓好的嗎?非要來壞人好心情。
朱實一听,噎了一下。「你們還能跟誰借錢?」
他言下之意一家子窮鬼,身邊也全是一堆苦哈哈的窮親戚,除了朱婆子外,誰會借錢給他們。
而他娘那兒的私房也被他挖得差不多了,哪有銀子借人,朱大壯有沒有去借錢他最清楚了,朱婆子是不可能有錢借老二家的,即使有也不會借,她向來不喜老二一家人。
「我姥姥家。」她外婆家也窮,但比他們好過些。
「喔!你姥姥家呀!」朱實不問自取的以手指當筷,拿走柱子正要夾起的雞腿大門撕咬。「可是我怎麼听說你們在鎮上賣什麼狀元餅、黃金片的,還賺了不少。」
「是賺了一些,不多。」李順娘面色微冷的說著,如非必要,她不想和自家小叔撕破臉,他的背後還連著護短偏心的婆婆,朱婆子一鬧起來,這個年也不用過了。
「那就借點來給弟弟過個年吧!今年的收成差,想模個兩把都沒銅板。」他很理直氣壯的伸手要錢,絲毫不覺得羞愧,好像人家給他錢是天經地義,不給才是罪大惡極。
一听他要借錢去賭,朱大壯和妻小都臉色難看的直瞪眼。「我們的糧食也不多,勉強能夠養活罷了。你就忍一忍,別老是去賭,你也有兒有女,要為他們多想一想……」
賭徒最恨人家叫他戒賭,要不到錢的朱實刷地一下子沉下臉。「二哥,你有多少就拿多少出來,大道理少說一點,大過年的我也不為難你,三、五兩銀子總有吧!」
朱大壯頸子一硬,粗聲的說︰「沒錢。」
還三、五兩呢!他女兒隔三差五的上山摘野菜,拾果子,拎一、兩只小獸回來,弄得一身是傷,兩腳浮腫,小小身子如今還沒桌子高呢!老三一開口就想要走她的辛苦錢?
沒門!
「二哥,我是好聲好氣跟你要,你別給臉不要臉,有銀子不跟兄弟分享,要知道爹娘的奉養不只是我和大哥的事,你也得拿出銀子照顧爹娘。」他口氣變得有幾分不快。
「我的那一份我自會拿給阿爹,你別想沒錢就上我家耍賴,想當初分家時你多得了多少,我有多說一句話嗎?」他咬著牙硬吞不公,當是孝敬兩老了。
「二哥,你不要逼我翻臉,你要是不給,我自己拿。」朱實就是沒臉的,說著說著就要往里頭闖。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