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衙門。
午後的太陽正照在庭院里的綠葉上。
葉底偶爾吹進來一絲涼風,偷偷翻著案幾上的書卷,發出一種靜靜的細細的沙沙聲。
釋墨坐在房里喝茶。
手旁放置著一個棋枰,他隨意地拈上五顆黑子,團團圍住,像是窗格子上的五個角,又像是一張有五個角的大網,又拈上一顆白子,緩緩地放在中央。
他皺著眉頭。
別人不知道這些棋子代表著什麼!但是他自己知道。每一顆黑子就代表一個他要應付的人,這六個人分別是︰海道衙門,貨商總會,海道兵馬府,海道幫,水城監督府。
這五個地方彼此緊緊聯系著,只要你動彈任何一處地方,其余四處就會一擁而上,把你圍困在最中央。
所以,對于這五個地方都不能輕舉妄動,露出任何一點破綻。至于要撕破這一張大網,就必須尋找一個突破口,而這一個可以讓人伺機而動的漏洞又會在哪里呢?
中間的一顆白子,也許就是代表他自己!
而這一顆白子孤零零的像是這一張大網里的一條小魚。
釋墨手指上又拈住了一顆白子,凝神看住棋枰很久,始終沒有把這一顆白子放下來。
細細想著這一件事情,海道衙門的杜大人整整一個人精,虛假得讓人模不清他的底,他的公子杜如奇雖是雅韻風流之輩,卻是城府極深,這個人絕不能小覷,還應該時時提防。
貨商總會的袁會長是個狡猾的商人,警惕又極高,要他送你百兩黃金不難,要想撬開他的嘴就不容易了,錢財也沒有他的多,又不想當官,還有什麼可以趁虛而入的破綻?
海道兵馬府的戴參將極少應酬,也極少說話,而且文人本來就極少與武將打交道,若然刻意與他熱絡起來,自然容易惹人懷疑。
柳城監督府的穆大人是上司,倒可以與他多多來往,但是這人兩面三刀,也難以在他身上入手,何況這些貪贓枉法的運轉也不經他的手,他只是每年坐著等收銀子就可以了,對于這個監管的事情高抬貴手也就成了。
現在,只剩下海道幫。
海道幫是一個江湖幫派,官府中人也不能與他們有過密的來往。
但是海道幫的大小姐遭到別人追殺……總把子忽然病重在床……副把子坐上了代理幫務的位置……
經過籌謀,在大小姐的陪同下,他這個「錢太醫」得以到海道幫轉了一圈,並且確定了一件事︰余子仁對于幫主的位置確實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既然如此,他為什麼還容得下老幫主躺在病床上?
包有一點,引起他的懷疑。
自己的父親臥病在床,身為女兒的行楷怎麼自從住入了錦繡園這座軟禁籠牢後,就不怎麼擔心了?竟然還有心思討好他?!按照常理來說,這樣豈不是有一點奇怪?
如果其中有詐?又是詐在哪里?為了什麼?
為了引他上圈套?
釋墨下指一敲棋枰,古木輕輕地發出「篤」的一聲。
冊子呢?又是指什麼?為什麼會在柳恩師的手上?
如今柳恩師一家遭到了殺害,凶徒一把火燒了柳府,除了毀尸滅跡,最重要的還是要燒掉那些冊子!
他們又怕沒有燒掉,所以派人夜里去柳府翻找。
他們當然是怕這個新來的知府大人查到他們所做的骯髒事情,他們不知道他的底細,一直都在試探他——名家書畫,華屋大宅,美酒稀食,紅顏知己,揮金如土,就算是一心想報效朝廷的官,也會陷進他們十里靡紅的軟泥里。
柳恩師一直不入仕途,只願在這一方鄉土里隱居修身清閑,他自然不會和別人說起我是他的學生!
柳恩師這樣一個心思縝密的人,會把那些冊子放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以他的智慧,從接下這一些冊子起,只怕已經料到了會為自己招惹殺身之禍!他還是毅然接下,那麼交給他這些冊子的人,必定是他十分信任的人!
究竟是誰交給他的呢?
釋墨的眼眸忽然亮了一亮。
他遲疑著,把手上那一顆白子放了下來。穩穩地,「嗒」的一聲,落在了五顆黑子圍成的大網之外,與中央的那一顆白子遙遙相望!
三更半夜。
上弦月掛于西天。
遙遙的一顆星子在閃著微光,若明若暗。
錦繡園東廂的院子里響起一陣極為細碎的腳步聲,是一個夜行的人,若不是踩上了地上的落葉,就絕不會發出一點的聲響。
而這種聲響,只有很有經驗的人才能分辨出來。
那是一個夜行的人踩上去的聲音,而不是風吹著枯葉摩擦著青石地的聲音,它們之間的分別是很細致的。
黑色的夜里,圍牆邊忽然閃過一道人影,那是月光照在了白色的牆上,才看到了這個人的影子。
這時,那個人悄聲如貓一樣,縱身一躍上了牆頭,再縱身一躍,就上了屋脊,身形輕巧而漂亮。
朦朧的月下,一路向西。
這人是誰?這麼晚不躺在床上乖乖睡覺,卻在這屋脊上偷偷模模的,他究竟想干什麼?
在夜里干的事,大多數絕不會是好事!
這個人又如貓一般進了柳府。
城西的柳府,不久前才發生過命案的柳府。
行楷一路遠遠跟著,停在了圍牆下,抬頭看著那高高的牆頭,可以聞到夜露的清香,心中卻怦怦地亂跳。她一身輕軟的衣裳在涼風中微微飄動,俏麗的臉頰上沒有甜甜的笑靨,而是很嚴肅,那一雙大眼楮里不再顯出無瑕的純真,而是明亮得澄澈,她整個人就像是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得又謹慎又沉著。
她靜靜地等。
等前面先進去柳府的人漸漸地走遠,她不想被別人發現她自己也沒有在乖乖地睡覺,而是三更半夜地在跟蹤別人,窺視別人的行動。
院子里的腳步聲沒有在錦繡園中的那樣小心翼翼,也許是因為柳府里已經一個人也沒有,在這個寂靜得半點多余的聲音也沒有的深夜里,卻顯得特別的清晰,她甚至可以根據判斷,那人已經向南面去了。
聲音漸漸小了……
行楷瞄準了一處屋角,輕輕一躍便如燕子般飛了上去,一點風聲也沒有發出。她立刻蹲下了身子,將自己隱藏在屋角的陰影里,此刻居高臨下,可以看見許多東西,只要有一點微光的地方,她都看得見。
一雙大眼楮在開始搜索……
南面的殘破廂房里,果然發出一些輕微的翻找聲音!
難道,他也是來找冊子的?
行楷的心中劃過了一個疑問——這個書生看似弱不禁風的樣子,卻是深藏不露,一身好俊俏的功夫。幾片葉子的勁道便能折斷了馬腳,卻是一直在人前人後一點也不顯山不露水。
他想遮掩什麼?他的目的又是什麼?
行楷出神了一會兒,南廂房的找尋聲音卻是不知在何時停了下來,一下子靜默得令人害怕,倏然心下極快地跳了起來。
她已經感覺到背後坐著一個人,而這個人正在看著她。行楷轉過臉來,月色迷蒙,正落在他的臉上,一張文俊儒雅的臉,唇邊微微帶著笑意,眼楮里也帶著微微的笑意,目光落在了她的臉上,似乎正在看著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笑得令人不安地紅了臉。
兩個人,就這樣,在月光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沒有說話,如果不是此刻的情形有些詭異,又有些尷尬,倒是一幅很幽靜而美麗的畫面。
風,吹過他的臉頰,他眨了一眨眼楮,含笑問道︰「行楷姑娘你為何會在這里?」
行楷急忙干笑了一下,回答道︰「呵呵……我睡不著,所以出來走走!你……你也是嗎?」
釋墨看著她,唇邊的笑意更加的濃了,卻看不清他在笑什麼,「我不是……我是出來辦案子的!」
「辦案子?」行楷故意睜大了眼楮,瞪著他看,表示出很好奇。
「嗯,柳府出了這麼大的一件人命案子,而我身為柳城的知府,理應盡早找出凶徒,為死者討回公道,你說是不是?」釋墨淡淡地說道,不帶一點兒多余的情緒。
目光卻像明鏡一般,意欲照亮這一切的黑暗。
行楷怔了一怔,點頭,她再一次感覺到了他身上那種特別的感覺,好似對誰有了虧欠一般的感覺。
釋墨望著她的臉,又是笑了一笑,問道︰「行楷姑娘,如果一個人三更半夜的不去乖乖睡覺,而是在別人的屋脊上鬼鬼祟祟地張望,誰也不會認為她是在干一件好事情!你說是不是?」
行楷張了張嘴,說道︰「好像是!」
「而那一座房子恰恰被火燒得一無所有了,好像也沒有什麼可以偷的了,你說這個在別人家屋脊上的人,會想干些什麼呢?」釋墨仍然在笑,眼楮卻針一般瞪視著她,那里面有了一些寒光。
行楷暗暗吃驚,想不到這個文弱的少年一下子會變得這樣令人害怕。她嚅囁了一下,說道︰「她也許只是真的睡不著,出來散步,恰好散到了這里來而已,呵呵!」
她又露出了一臉甜甜的笑意,眼楮兒像月兒一樣彎彎,好像說的全部都是實情,一點也沒有在撒謊。
可惜坐在她對面的少年沒有相信,釋墨冷冷笑了一下,繼續說道︰「恰恰好這座屋子里不久前才死了很多人,如果只是睡不著覺,起來散散步,該不會選擇來這樣的一個地方吧?除非,她是另有目的?」
行楷看著他冷笑的臉,心中有點不安,忽然很認真地凝視著他,反問道︰「那你認為她會有什麼目的?」她的聲音甚至有一點的顫抖。
釋墨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月,說道︰「我會認為這件凶案跟她有關系,甚至整個海道幫也有關系!」
行楷的臉色一白,「你怎麼會這樣認為?你只不過是看見她在屋脊上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