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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镜 第六章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1)

知府衙门。

午后的太阳正照在庭院里的绿叶上。

叶底偶尔吹进来一丝凉风,偷偷翻着案几上的书卷,发出一种静静的细细的沙沙声。

释墨坐在房里喝茶。

手旁放置着一个棋枰,他随意地拈上五颗黑子,团团围住,像是窗格子上的五个角,又像是一张有五个角的大网,又拈上一颗白子,缓缓地放在中央。

他皱着眉头。

别人不知道这些棋子代表着什么!但是他自己知道。每一颗黑子就代表一个他要应付的人,这六个人分别是:海道衙门,货商总会,海道兵马府,海道帮,水城监督府。

这五个地方彼此紧紧联系着,只要你动弹任何一处地方,其余四处就会一拥而上,把你围困在最中央。

所以,对于这五个地方都不能轻举妄动,露出任何一点破绽。至于要撕破这一张大网,就必须寻找一个突破口,而这一个可以让人伺机而动的漏洞又会在哪里呢?

中间的一颗白子,也许就是代表他自己!

而这一颗白子孤零零的像是这一张大网里的一条小鱼。

释墨手指上又拈住了一颗白子,凝神看住棋枰很久,始终没有把这一颗白子放下来。

细细想着这一件事情,海道衙门的杜大人整整一个人精,虚假得让人模不清他的底,他的公子杜如奇虽是雅韵风流之辈,却是城府极深,这个人绝不能小觑,还应该时时提防。

货商总会的袁会长是个狡猾的商人,警惕又极高,要他送你百两黄金不难,要想撬开他的嘴就不容易了,钱财也没有他的多,又不想当官,还有什么可以趁虚而入的破绽?

海道兵马府的戴参将极少应酬,也极少说话,而且文人本来就极少与武将打交道,若然刻意与他热络起来,自然容易惹人怀疑。

柳城监督府的穆大人是上司,倒可以与他多多来往,但是这人两面三刀,也难以在他身上入手,何况这些贪赃枉法的运转也不经他的手,他只是每年坐着等收银子就可以了,对于这个监管的事情高抬贵手也就成了。

现在,只剩下海道帮。

海道帮是一个江湖帮派,官府中人也不能与他们有过密的来往。

但是海道帮的大小姐遭到别人追杀……总把子忽然病重在床……副把子坐上了代理帮务的位置……

经过筹谋,在大小姐的陪同下,他这个“钱太医”得以到海道帮转了一圈,并且确定了一件事:余子仁对于帮主的位置确实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容得下老帮主躺在病床上?

包有一点,引起他的怀疑。

自己的父亲卧病在床,身为女儿的行楷怎么自从住入了锦绣园这座软禁笼牢后,就不怎么担心了?竟然还有心思讨好他?!按照常理来说,这样岂不是有一点奇怪?

如果其中有诈?又是诈在哪里?为了什么?

为了引他上圈套?

释墨下指一敲棋枰,古木轻轻地发出“笃”的一声。

册子呢?又是指什么?为什么会在柳恩师的手上?

如今柳恩师一家遭到了杀害,凶徒一把火烧了柳府,除了毁尸灭迹,最重要的还是要烧掉那些册子!

他们又怕没有烧掉,所以派人夜里去柳府翻找。

他们当然是怕这个新来的知府大人查到他们所做的肮脏事情,他们不知道他的底细,一直都在试探他——名家书画,华屋大宅,美酒稀食,红颜知己,挥金如土,就算是一心想报效朝廷的官,也会陷进他们十里靡红的软泥里。

柳恩师一直不入仕途,只愿在这一方乡土里隐居修身清闲,他自然不会和别人说起我是他的学生!

柳恩师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会把那些册子放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以他的智慧,从接下这一些册子起,只怕已经料到了会为自己招惹杀身之祸!他还是毅然接下,那么交给他这些册子的人,必定是他十分信任的人!

究竟是谁交给他的呢?

释墨的眼眸忽然亮了一亮。

他迟疑着,把手上那一颗白子放了下来。稳稳地,“嗒”的一声,落在了五颗黑子围成的大网之外,与中央的那一颗白子遥遥相望!

三更半夜。

上弦月挂于西天。

遥遥的一颗星子在闪着微光,若明若暗。

锦绣园东厢的院子里响起一阵极为细碎的脚步声,是一个夜行的人,若不是踩上了地上的落叶,就绝不会发出一点的声响。

而这种声响,只有很有经验的人才能分辨出来。

那是一个夜行的人踩上去的声音,而不是风吹着枯叶摩擦着青石地的声音,它们之间的分别是很细致的。

黑色的夜里,围墙边忽然闪过一道人影,那是月光照在了白色的墙上,才看到了这个人的影子。

这时,那个人悄声如猫一样,纵身一跃上了墙头,再纵身一跃,就上了屋脊,身形轻巧而漂亮。

朦胧的月下,一路向西。

这人是谁?这么晚不躺在床上乖乖睡觉,却在这屋脊上偷偷模模的,他究竟想干什么?

在夜里干的事,大多数绝不会是好事!

这个人又如猫一般进了柳府。

城西的柳府,不久前才发生过命案的柳府。

行楷一路远远跟着,停在了围墙下,抬头看着那高高的墙头,可以闻到夜露的清香,心中却怦怦地乱跳。她一身轻软的衣裳在凉风中微微飘动,俏丽的脸颊上没有甜甜的笑靥,而是很严肃,那一双大眼睛里不再显出无瑕的纯真,而是明亮得澄澈,她整个人就像是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又谨慎又沉着。

她静静地等。

等前面先进去柳府的人渐渐地走远,她不想被别人发现她自己也没有在乖乖地睡觉,而是三更半夜地在跟踪别人,窥视别人的行动。

院子里的脚步声没有在锦绣园中的那样小心翼翼,也许是因为柳府里已经一个人也没有,在这个寂静得半点多余的声音也没有的深夜里,却显得特别的清晰,她甚至可以根据判断,那人已经向南面去了。

声音渐渐小了……

行楷瞄准了一处屋角,轻轻一跃便如燕子般飞了上去,一点风声也没有发出。她立刻蹲下了身子,将自己隐藏在屋角的阴影里,此刻居高临下,可以看见许多东西,只要有一点微光的地方,她都看得见。

一双大眼睛在开始搜索……

南面的残破厢房里,果然发出一些轻微的翻找声音!

难道,他也是来找册子的?

行楷的心中划过了一个疑问——这个书生看似弱不禁风的样子,却是深藏不露,一身好俊俏的功夫。几片叶子的劲道便能折断了马脚,却是一直在人前人后一点也不显山不露水。

他想遮掩什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行楷出神了一会儿,南厢房的找寻声音却是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一下子静默得令人害怕,倏然心下极快地跳了起来。

她已经感觉到背后坐着一个人,而这个人正在看着她。行楷转过脸来,月色迷蒙,正落在他的脸上,一张文俊儒雅的脸,唇边微微带着笑意,眼睛里也带着微微的笑意,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似乎正在看着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笑得令人不安地红了脸。

两个人,就这样,在月光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说话,如果不是此刻的情形有些诡异,又有些尴尬,倒是一幅很幽静而美丽的画面。

风,吹过他的脸颊,他眨了一眨眼睛,含笑问道:“行楷姑娘你为何会在这里?”

行楷急忙干笑了一下,回答道:“呵呵……我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你……你也是吗?”

释墨看着她,唇边的笑意更加的浓了,却看不清他在笑什么,“我不是……我是出来办案子的!”

“办案子?”行楷故意睁大了眼睛,瞪着他看,表示出很好奇。

“嗯,柳府出了这么大的一件人命案子,而我身为柳城的知府,理应尽早找出凶徒,为死者讨回公道,你说是不是?”释墨淡淡地说道,不带一点儿多余的情绪。

目光却像明镜一般,意欲照亮这一切的黑暗。

行楷怔了一怔,点头,她再一次感觉到了他身上那种特别的感觉,好似对谁有了亏欠一般的感觉。

释墨望着她的脸,又是笑了一笑,问道:“行楷姑娘,如果一个人三更半夜的不去乖乖睡觉,而是在别人的屋脊上鬼鬼祟祟地张望,谁也不会认为她是在干一件好事情!你说是不是?”

行楷张了张嘴,说道:“好像是!”

“而那一座房子恰恰被火烧得一无所有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偷的了,你说这个在别人家屋脊上的人,会想干些什么呢?”释墨仍然在笑,眼睛却针一般瞪视着她,那里面有了一些寒光。

行楷暗暗吃惊,想不到这个文弱的少年一下子会变得这样令人害怕。她嚅嗫了一下,说道:“她也许只是真的睡不着,出来散步,恰好散到了这里来而已,呵呵!”

她又露出了一脸甜甜的笑意,眼睛儿像月儿一样弯弯,好像说的全部都是实情,一点也没有在撒谎。

可惜坐在她对面的少年没有相信,释墨冷冷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恰恰好这座屋子里不久前才死了很多人,如果只是睡不着觉,起来散散步,该不会选择来这样的一个地方吧?除非,她是另有目的?”

行楷看着他冷笑的脸,心中有点不安,忽然很认真地凝视着他,反问道:“那你认为她会有什么目的?”她的声音甚至有一点的颤抖。

释墨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月,说道:“我会认为这件凶案跟她有关系,甚至整个海道帮也有关系!”

行楷的脸色一白,“你怎么会这样认为?你只不过是看见她在屋脊上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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