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移。
釋墨被杜如奇派四人大轎抬回錦繡園的時候,他已經醉醺醺,滿臉紅光,兩個家丁架著他往里屋抬去,兩腳蹣跚。
行楷聞聲出來,見著他這樣,黑著臉冷哼了一聲,腳下卻不停歇地跟了過去。進了屋子,來到床畔,看他蓋著毯子,身子蜷縮著像貓兒一樣,望著釋墨文秀又難受的臉龐,心中又憐又愛又嗔又怪,急急忙忙轉身,麻利地吩咐道︰「那個誰誰誰……你趕快去準備熱水毛巾過來給大人敷臉,還有囑咐廚房準備一些解酒的姜茶,快去……快去……」
兩個家丁也不遲疑,應了一聲,急急忙忙就走了。
行楷轉回眼眸來,臉上卻是一紅。
自己怎麼就這樣跑到他的屋子里來了?更何況現在屋子里又只有她和睡在床榻上的釋墨。
這麼一想,心中忽然「怦怦」地跳了起來,隨著氣息一呼一吸地起伏,就像行雷閃電了一樣。
釋墨本欲假醉做戲給那些個人瞧瞧而已,可是心中郁結氣悶,結果這假醉也喝成了真醉,雖然不是一塌糊涂,但也是酒入愁腸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心中越發的悲傷難過。
行楷瞧見他眉頭都皺成了一團,心下不忍。
罷開始還朝門外東張西望,偷偷模模的像做賊一樣,到後來就干脆在床沿坐了下來,兩根縴美瑩白的手指緩緩地伸到他額旁的穴道上輕輕地揉著,嗔聲說道︰「不會喝就別喝,為何跟著別人瞎鬧?你瞧你,這瘦骨伶仃的,現在又在鬧難受!你看你,堂堂一個知府大人,也去那煙花之地折騰……這成……」
她說著,臉色就驀地紅了起來。
「嗯……」釋墨低低含糊地申吟一聲,驀地伸手握住她的手,害行楷嚇了一跳,心肝兒一下子都卡在了喉嚨上了,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楮直瞪著他,表情似喜又似怒,听著他發酒瘋的糊涂話,臉兒越來越紅透了,「你的手真柔滑……自從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再也忘記不了你的一顰一笑了……我知道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再喜歡別人!如果每個人都有一段刻骨銘心,都有一段魂牽夢縈,那我心中的那個人就是你!喜歡了你之後,我就再沒有看過別的姑娘……真的……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听著他的甜言蜜語,听著他的細語輕饒,行楷的心兒都快軟了,飛了,像給白鴿叼上天了一樣快活,羞答答地垂下頭來,手指扭絞著衣角,喜滋滋地說道︰「我相信……我相信你……」
門外有人叫道︰「熱水來了……」一個家丁飛快地捧著水,一腳跨了進來,一眼瞧見屋內兩人在牽著手,竊竊私語,忙低下了頭,全然當作沒有瞧見,一聲不哼地把水盤放在了木架上,又十分識相地退了出去。
行楷一怔,臉上更是紅得跟著了火似的。她只是一心來關心釋墨,並沒想到醉酒後,他說了這麼一通讓人打心眼里甜出來的話,心里醉醺醺地晃啊晃,像喝了兩斤二鍋頭似的。
這樣愈是勤快了起來,急急忙忙地就拉下他的手,細語輕聲的,無盡溫柔地對釋墨說道︰「你等我……」轉身三步跳著跑過去,挑起那熱乎乎的毛巾一擰,托住,呼著叫著又跑過來,燙得溜手地甩放在釋墨的額頭上。
釋墨驟然被她一燙,伸手一揮推掉毛巾,呢喃道︰「燙……」
行楷「哦」了一聲,急急躁躁地忙抓起那毛巾往外面抖了抖,水珠四射,濺灑了自己一身,她驚呼著跳了開去。
行楷把毛巾重新疊好,又好生貼放到釋墨的額頭上,柔聲問道︰「還燙嗎?」
釋墨咕噥一聲,側過臉來,鼻翼一翕一合地呼吸著漸漸像是睡去。
行楷禁不住伸手去在他的臉頰上偷偷地模了一把,彎起了一雙眼楮月牙兒般,甜甜笑了起來。
夜很靜,夜涼如水。
風吹著花枝,窗戶上浮動著細碎的花影。
人呢?
花香醉人,人比花美。
人在沉醉。
此刻分不出是夢是醒?
她分不清,也不願分得太清。
避他是夢也好,是醒也好,就這樣渾身輕飄飄的、懶洋洋的滋味,足夠令人忘乎所以的沉醉!
「過來啊……」釋墨忽然在輕輕地呼喚,笑了起來,「我頭疼得很,快給我揉揉額角……」
行楷輕輕吐出了口氣,坐回床沿,移正他的臉,兩只柔軟的手伸過來給他按摩著,心里一個勁地在冒蜜糖。
「嗯……」釋墨極舒服地嘆了一聲,唇角的笑意越發的風流婉轉。
行楷臉紅心跳的,還在美滋滋。
卻又听釋墨呢喃道︰「嗯……嫣紅……你真好……真會侍候人!京城里最聞名的名月樓里的姑娘也沒有你這樣的手段……嗯……」
他一邊嘆著,一邊甜甜地說著哄人的話。
真是叫人又愛又憎!
行楷還自樂陶陶,忽然想起什麼「嫣紅」?什麼「名月樓里的姑娘」,霎時就像一盤冷水從她的頭頂淋了下來,一個寒戰,她猛地收回了手,大聲問道︰「你當我是誰?」
「嫣紅啊……難道不是……」釋墨口齒不利索地說道,「難道是我記錯了……不要生氣……難道是秋月……」
行楷霍地站了起來,恨恨地瞪著他這個滿嘴說著混賬話的酒鬼,這樣說來他倒是花叢中的常客,放蕩形骸的浪子?
罷才對她說的那一番話也是逢場作戲,酒後胡言亂語?
謗本就是把她當成了紅樓綠館里的花姑娘?
她一臉羞紅,柳眉一挑,「啪」的一聲,不輕不重地打了一個耳刮子在他的臉上,怒道︰「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本姑娘是哪個?」
釋墨怔了一怔,伸手呆呆地捂住被打的臉頰。好半晌才微微張了一邊的睫毛,眼楮眯開一線,望著一臉漲紅的行楷看了老半天,迷迷糊糊地搖了搖頭,說道︰「我喝醉了……看不清楚……姑娘是誰啊?好像沒見過……你剛才不在……新來的?」
行楷直拿他沒有辦法,繃著臉。
釋墨又說道︰「你這個丫頭太凶了……今晚……今晚我不跟你計較……你出去吧,我不要你來侍候……你去……去讓嫣紅過來……快去!」
他說著,敞開了被子,就伸手去拉衣裳上的系帶。
行楷被他氣得臉色又紅又白,又羞又惱,站在床邊渾身微微地發抖。
釋墨一拉,衣裳松了開來,絲綢的布子流水般向兩邊滑開,露出了里衣……
行楷自不能看著一個男人在自己面前坦胸露體,咬著嘴唇,一跺腳,轉身飛奔了出門去。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難過?反正心里堵氣的感覺,就像是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
行楷終于明白了釋墨的那一句話。
「要是難過得哭不出來呢?怎麼辦?」
她現在就是難過得哭不出來!
究竟要怎麼辦?
屋子里的釋墨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緩緩地張開了眼楮。
他的眼楮亮得明鏡一樣,一點也沒有喝醉了的樣子。
釋墨嘆了一口氣,他沒有辦法不讓她難過……在這個需要步步為營的龍潭虎穴里,他不能不處處小心,處處提防。每一個在他身邊出現的人,都可能是對方的探子,他不敢說她就一定不是!
釋墨無奈地微微一笑,翻了一個身,拉起被子蓋回自己的身上。
尤其是忽然發現她並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樣魯莽!當他終于狠下心來,打開了那一幅修補過的畫卷,在上面沒有看見一塌糊涂的漿泥,也沒有一條條不堪入目的「紅色蜈蚣」,那樣整齊細致的修補手法一定不是她的手筆,但是她一定是曾經找到了最好的畫卷修補師花費了好大的一番工夫,才能還原成現在這個樣子。
至于她這樣大費周折地討好他的用心究竟是什麼?釋墨不敢肯定,就連一開始在路上如此湊巧的「相遇」是否也是一個令他對她失去戒心的圈套?
這一重重的迷霧,還不到揭開的時候。
「嗯……」釋墨輕哼了一聲,閉上眼楮,埋頭睡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