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紫楚沉默許久不曾說話,倒是蘇瞳若先笑吟吟岔開了話題︰「我倒也要問了,令祖母六十大壽,為何你卻藏身在此?」她用了一個「藏」字,顯然知道他是故意回避。
「那麼多人給她祝壽獻禮,又何須我去湊熱鬧?」上官紫楚氣定神閑地倚在樹上,語氣懶懶,「她想要的,不就是所有人的巴結和討好,將她捧為女菩薩,少了便沒法活了嘛。」
蘇瞳若的眼波漾開一絲笑意,「看來你對太夫人頗有意見呀。」她絲毫不覺得意外,反倒有些煽風點火的意思,「既是如此,為何還要敷衍地回來一趟?你大可繼續在外頭听風賞月,樂不思蜀。反正離開上官府,你也一樣可以活得瀟灑,不是嗎?」
她踮起腳尖,不知嗅的是桃花香還是他衣服上蘭芷的燻香,星眸半闔的神態撩人到極致,「因為——你是天下人的紫楚,而不獨獨是上官家的紫楚,我猜得對不對?」
妖精!上官紫楚斜她一眼,只見她眼如秋水掩著月光,笑得千嬌百媚。
心弦不經意間觸動了下,初次見面時他欣賞她的琴音,她的畫品——那時的她多少留著幾許嬌怯,像是破繭而出的蝴蝶初次尋覓花蕊的芬芳,看不清這個世界的絢麗,所以小心翼翼翩躚著翅膀。她的紙傘輕晃了一個角度,那驚鴻一瞥,他或許還來不及記清她的容貌,只記得她一顰一笑間毫不掩飾的嬌稚嫵媚,不妖不艷,宜喜宜嗔——如今才知道那是她的詩意與才情堆砌而成的純然氣質,是她遺世而獨立的濯濯傲骨。
而今夜再一次相見,她像是一瞬之間退去了含苞待放的青澀,可以神色自若地與他嬉笑打趣,吟詩作對。那不是存心賣弄,卻是一種靈魂的契合,只需一個眼神便可意會彼此間的微妙心思——她道︰你是天下人的紫楚,而不獨獨是上官家的紫楚。
他放浪形骸不安于室,縱然讀書破萬卷,卻偏執地不願為官不肯從政,只是不想被家世名譽所束縛。「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他只是想做最逍遙自在的上官紫楚。
許多人會傾慕他文蓋黔州,風騷獨領的瀟灑,卻從來沒有人可以懂他至此——
上官紫楚不禁又細細望了一眼蘇瞳若,雪膚花顏總角宴宴,她依舊是那副妖精般的美貌,但相比于她清風吟月的斐然詩情,她的容貌反倒成了月下花前的陪襯。
「呵……」情不自禁地失笑出聲,他拿玉扇輕敲額角,又道了一聲,「妖精。」
蘇瞳若不悅地蹙起眉毛,卻听他輕聲接著道︰「我明日就要下江南了。」
「江南?」蘇瞳若烏眸一亮很是歡喜,「便是那‘汀洲采白隻,落日江南春’的好地方?」
上官紫楚哈哈一笑,「是啊,江南……確實是個好地方。」他接著念完她的詩,「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華復應晚……」他一字一字念得很是緩慢,有些寂寥的惆悵在眼底氤氳開來,不知是因著今夜的景還是應著去年的情。他從來都是那樣風流輕浮的翩翩佳公子,嘴里說的話沒有幾句是真——但當他念出那句「故人」時分明是動了思念的。
「不道新知樂,只言行路遠……」他還在念著,寬大的衣袖上繡著金牡丹,交錯蟠結的金絲花紋,在風里面飄飄蕩蕩的燻香,好似都要隨著他的聲音飛到雲端去了。
蘇瞳若不喜歡這樣的若即若離,她突然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帶我去江南吧。」她仰起臉看他,眼里搖漾著月光幽柔如線,「紫楚,帶我去江南,可好?」
「滴答」,露水砸到花心的聲音,月夜下一朵桃花靜悄悄破開了苞兒,溢出幽香。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如同此時站在桃花樹下的少女,她輕扯著他的衣袖,滿眼期待卻問得那麼小心︰紫楚,帶我去江南,可好?
已經厭倦這深閨重院的寂寞——可不可以——帶我走?
上官紫楚發現自己竟不忍拒絕她,拒絕這雙倒映著幽綿月色的眼——哪怕這一聲承諾將是一切恩怨情孽的始源——
「好。」他答應了她,順勢攬過她的腰飛身而起,「子時已過。」他腳尖一點便帶著她飛上牆頭,桃花的香氣陡然抽離,被他滿身的蘭芷燻香所取代,「我們這就離開。」他取餅她手里的紙傘,笑眯眯咬著她的耳朵道。
「現在?」蘇瞳若不可置信地瞪著他。這廝怎麼說風就是雨的?
「千真萬確。」上官紫楚揚眉一笑,「再不走可就逃不出老狐狸的手掌心了。」
蘇瞳若猶未反應過來,便見他從袖中擲出一束淡藍色的煙火,緊接著便是貼身小廝白常的聲音——「大少爺——大少爺您不能走啊,被劉管家發現了奴才會被打斷腿的——」
緊隨著白常的喊叫之後的嘈雜聲卻是朝著南苑而去的。
蘇瞳若頓時了然——「調虎離山!」她還要說什麼,卻聞耳畔一聲「閉上眼楮。」剎那伴著風聲呼嘯而過,有一瞬不知雲里霧里的窒息,等睜開眼時已經身在幾里之外。
「出來了?」蘇瞳若輕拍胸口還有一絲余悸,更多的卻是逃離出境的興奮,「我們真的要去江南了?」她睜著明亮的雙瞳,似乎還有些不敢相信。
上官紫楚笑著點點頭,只覺得此刻的她更像個孩子,是了——她還梳著總角,還未及笄,只是先前驚嘆于她的才情而忽略了她的真實年紀,「不過還要等一個人。」
話音未落,便听見白常氣喘吁吁的聲音——
「大……少爺……」他好不容易接上氣,一臉憨笑地將暗中收拾好的行囊遞給上官紫楚,「剛才真是忒險,為了躲開劉管家,您三十六計都快使了個遍啦!」
上官紫楚的唇角勾起淺弧,「給宇文兄的信可寄出去了?」所說的「宇文兄」,便是他此次下江南要尋訪的故友——宇文淵。
白常忙不迭地點頭。
「那好,你也可以回去了。」
「啥?」白常愣是沒反應過來。
「花前月下,豈需燈籠礙眼?我如今有美人為伴,又何須你來破壞情致?」上官紫楚曖昧地朝身邊的佳人飛了個眼風,任誰見了那美眷如花的畫面都知道不該誤人良宵。
「……」白常第一次發現他家大少爺原來還有「過河拆橋」的惡劣本質,「大少爺您一路多保重。」他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嘴里面不停地碎碎念︰紅顏禍水紅顏禍水……
「哦對了,」上官紫楚想起什麼,喚住白常,對上他滿含熱淚的欣喜目光時好溫柔地一笑,「順便把你的衣裳月兌下來吧,她若扮作我的書童應該更合適些。」
「……」
半個多月之後——
江南,姑蘇。
游絲碧,杏花紅,河畔青蕪堤上柳。
已經習慣了書童打扮的蘇瞳若撐著紙傘走到船頭,上官紫楚正望著水面的煙波出神,想來應是看了許久。他長發齊腰,掩到眉前,像是刻意為了藏住眼底欲露的神色。發髻間斜一支墨玉簪,通透的玉質,在雕著五蝠的雲紋末端透出一點嫣麗的紅,乍看有些突兀的妖艷。
這個人向來隨心所欲,今日卻難得綰發及簪,蘇瞳若看著倒是覺得稀奇。
「春意綿綿,正是鶯飛草長的時候,奈何某人心事重重的?」她走至上官紫楚身邊,偏過頭笑吟吟,「我猜猜,可是因為即將看到的故人?」
上官紫楚淡淡微笑了下,「良辰美景,總是容易觸景傷情。」他抬眼望向天外的暮靄流雲,沉思許久才低聲道,「在這姑蘇城里,我曾有個……很欣賞的女子。」
蘇瞳若笑容一頓,「這是你第一次同我提起女人。」她轉過臉去,口氣闌珊,「那她必定是個不一般的女人。」
「她……確實有點與眾不同。」上官紫楚應了她的話,「因為我每次下棋都會輸給她。」
蘇瞳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故意讓著她的?」語末似還有些不服。她與他對弈時最多也只能和局,想勝過他卻是真不容易。
上官紫楚「哈」地一笑,「你與我下棋的時候,我可曾讓過你了?」
蘇瞳若搖頭,「她是她,我是我,誰知道你當初下棋時動了什麼心思?」她哼了聲,帶些輕嘲淡諷的神情卻顯得格外嬌媚,「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少了你這樣的對手,恐怕也會高處不勝寒,難有進步了吧。」復又笑彎了眉眼,語氣里帶有一絲促狹,「我道為何,你今日特意整裝束發,原來是要給她看的?」
「她早已嫁為人妻,」上官紫楚輕笑著打斷她的話,「我不過是欣賞她而已,有何不妥?我同樣很欣賞你——」他故意一頓,似笑非笑地看著蘇瞳若,「你希望我對你動什麼心思?」
蘇瞳若心口一悸,突然伸手指向天邊,「看,是火燒雲!」緊接著「啊呀」輕呼出聲,吃痛地縮回手——「好燙。」
「怎麼了?」上官紫楚趕緊拉過她的手,只見白皙的手背上通紅一片,「怎麼會被燙成這樣?」他驚訝皺眉。他知道她身體羸弱曬不得陽光,而這大半個月來幾乎都是在馬車里度過,可如今已經是黃昏了,難道她連這點余暉都消受不起?「火燒雲而已,好激動嗎?」他責怪道,很自然地往她的手背吹了口氣。
太過親昵的舉動令蘇瞳若很不自在地抽回手,「我又不是你,沒見過這樣稀奇的東西。」她像是賭氣地嘀咕道,「我命里生四水,最踫不得火性的東西。算命的說是因為我前世在冥河里溺足太久,無因無果無天地造化,如果今生造孽太深,最壞的報應就是活活被火燒死。」
她說得輕描淡寫,卻讓上官紫楚听得心頭一跳,「胡說八道,我從來不信命理之說。」說著又自袖中取出一方絲帕,在水中浸濕了遞給她,「你並非道家中人,又何須信以為真?」
蘇瞳若嫣然一笑,「可在我看來,命理之說絕非無稽之談。甚至——」她似乎還要說什麼,誰知船身卻猛然間一個搖晃,她猝不及防,整個人都隨著船身的顛簸傾斜出去——「啪」,手中的紙傘也沒有抓緊,任它落入水里,「哎——」
「當心。」
那陣蘭芷的燻香氣撲面而來的瞬間,蘇瞳若恍惚以為自己是跌入一張網里,細密的蠶絲那麼溫柔地將她全身綁縛,從此再難逃開……
「平衡感真差呀。」上官紫楚笑著攬她入懷,並用自己的衣袖蒙住了她的臉,不讓陽光照到她分毫,「這船家掌舵的技巧也亟待提高。」他玩笑道。
蘇瞳若猶在怔忡之中,卻清晰感受到他錦繡的衣料在自己臉上摩挲,有些刺人的癢,「紫楚……」她細細輕笑,暗自眷戀起他衣服上燻香的味道。這個男人表面上總掛著一些小不正經的輕浮笑意,實質上卻比誰都要悉心溫柔啊……
她想起那日在西郊柳巷里,她第一次從馬車里出來,看到路邊攤頭賣著的荷葉蒸糯,細細白白的餈糯卷在荷葉里蒸出來,香飄十里之外。那個時候,她會不顧女兒家形象地雙手捧著荷葉,坐在柳堤上用小木勺舀著吃,那個時候啊,這個男子也像是這樣溫柔地為她撐著傘,看著她饜足的模樣會心微笑,笑道一句「饞貓」……
蘇瞳若恍然有些失神,初次見面她只覺得這個男人風流放浪,盡避欣賞他的才華,卻也不由自主地抵觸他那些曖昧調情的話語,即便是隨著他來江南——這朝夕相對的一路上也從未懷著多余的心思,卻沒有想到最後竟會對這個男人依依不舍,更不願想象若是就此分別後會怎樣——這細水長流來的情意,竟在不知不覺間積累了這麼多,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