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感受到對方的視線在自己身上打量,藏在傘後的蘇瞳若忍不住嬌斥一聲︰「真失禮!」
聲音格外清泠嬌稚,並沒有多少銳氣,偏卻透出一種無法言喻的媚。
「抱歉,」上官紫楚展眉一笑,「我只是想問,你可知方才彈琴的人去了何處?」而事實上他早已斷定,這少女便是方才彈琴之人——他從來不會懷疑自己的直覺。
「那邊。」蘇瞳若隨手一指,只想盡快將這個男人支走。
「多謝。」見他毫不遲疑轉身,蘇瞳若才松了口氣,卻听見那個男子兀自嘆氣道,「難怪他們說‘盡賞畫不如無畫’。我前些日子才去洛陽見過牡丹,果然要比畫上的要好太多太多。」他合扇輕敲額角,似乎只是聊表一下感慨,倒也不像是故意要和她搭訕。
而蘇瞳若卻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說這傘上的牡丹畫得不好?」
「不過是一家之言。」上官紫楚笑了笑也不回頭,「如今吹毛求疵的人比比皆是,再好的詩畫也能被他們挑出刺來,姑娘切莫放在心上。」說罷徑自又往前走。
「等等——」蘇瞳若喚住他,下意識將傘舉高了些,望見他的背影。男子身形頎長偏瘦,衣簪精致,天生一段風流清雅的韻骨,若單看這背影倒也不讓人討厭,「那你道,這牡丹……究竟哪里不好了?」她問得有些別扭,倒也不說那牡丹其實就是她自己畫的。這幾年來她听慣了別人的褒贊,還是頭一次听見有人批評她的畫不好。
上官紫楚這才回過頭來,恰恰對上那雙秋水瑩然的眼,竟不由得怔了一怔。
那所謂的「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若用來形容眼前的少女,竟都已成了累贅。她的容貌已不止于美——而是媚。非妖非艷,偏就是那麼一種幽麗攝人的媚。她的媚也不止于明眸善睞,顧盼流轉之中,而是自骨子里透出一種毫不掩飾,亦無半分矯揉的媚。
她的琴音是媚的,她的詩畫是媚的,而她的一顰一笑更是嫵媚至極。
上官紫楚恍然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個妖精,一個從古傳奇里走出來的狐媚少女,「咳——」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很君子風度地執扇一揖,「還問——」
「阿寶。」蘇瞳若輕巧一笑,隨口胡謅了個名字。就知道他肯定要問這個。但是姑娘家隨便透露閨名那可要不得,「我是三小姐新收的丫鬟,阿寶。」
她的身姿本就縴細婀娜,又因梳著總角,小巧玲瓏的倒真有幾分丫頭模樣。
「阿寶,」上官紫楚眉眼融春,「像個丫鬟的名字。」不過,哪有丫鬟是自稱為「我」的?
蘇瞳若微偏過頭,巧笑嫣然,「書生?」心道這個男子倒是生得俊美風流,不過,她不喜歡笑起來這麼好看的人,因為那笑容里滿滿是調情的意欲,好沒正經。
「一半。」上官紫楚微微一笑,也不多作解釋,兀自指點起她的畫來,「我若畫牡丹,便不會刻意追求它的色彩,而取其七分神韻。你的牡丹雖畫得精致,但這顏色太艷,反倒失了百花之王的雍容貴氣。」
他一面神采奕奕地說著,一面很自然地伸手去踫她的傘,卻被她大受驚嚇地跳開半尺。
轉眼對上官紫楚錯愕的目光,蘇瞳若局促地咬咬唇,「我……不能見陽光。」也經受不住風吹雨淋,所以這十五年來她一直都在深閨中度過,難得走出閨門也需紙傘相隨,「我從小就身體不好。」她又小聲添了一句。
上官紫楚見狀也不多問,抄小路引她走入樹下的陰涼里,「前面有個涼亭——」他頓了頓,看見亭內石桌上擺著的一架瑤琴和幾幅字畫,了然微笑道,「看來我今日眼福不淺。」他直接走上前取餅桌上的字畫,同樣都是出自她的手筆,也清一色的著墨浮艷,媚骨清奇。
也只有這般靈氣逼人的少女,才能畫出這般瑰麗多姿的風景。只是——
上官紫楚從中挑出一張百竹圖,「這竹子也畫得不好,深岩峭壁上的竹子豈能生得這般文秀修長?早被風霜折斷腰了。」他隨手取來筆墨,恣意添了幾筆,「若沒有粗實堅韌的軀干,又豈能在這苦寒之地扎根?想來也只有江南的水鄉小鎮會將竹子養得這般秀氣,葉子里能擠出半斤水來。」他半開玩笑道。
蘇瞳若再一看那幅百竹圖,心下吃驚不小。這個人明明只是隨意添加幾筆,如今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神韻。相比于之前的斯文柔弱,多出的是堅忍不拔的傲骨——那才是植根于深岩峭壁上的百竹!
蘇瞳若心念一動,不禁瞥眸多看了身邊的男人幾眼,似乎對他的看法也因這一番交談而改變了不少。先前她只覺得他風流輕浮,尤其看不慣他笑起來眉眼生春的迷人模樣,而如今卻不由自主地欽佩于他的博學,他的才氣,他揮斥方遒的瀟灑不羈——
或許這個人也沒那麼討厭。她想。不過——也僅僅是覺得他不討厭而已,那多余的心思,卻也是沒有的。
「阿寶?阿寶——」
「啊,」蘇瞳若半晌才意識到對方在喊自己,如今听著這名字連自己都覺得傻氣,「怎麼?」
上官紫楚唇角一勾,將自己畫好的一幅牡丹圖遞給她,「送給你的。」
他究竟何時畫的?蘇瞳若正覺得驚訝,看見那畫上的牡丹卻是眼底一喜。那畫上只是簡簡單單一朵牡丹,干淨利落。他的畫算不上有多精致,也沒有刻意追求色彩——或者可以說他的色彩幾乎都浮于表面沒有完全融合進畫里,反倒暈染出了輪廓之外,徒留七分神韻在。偏是這樣隨心所欲的潑墨更顯得清艷出奇,自成一家風格。
盎貴風流拔等倫,百花低首拜芳塵。那才是牡丹身為百花之王的雍容大氣——而對比之下,自己畫的便像是掩面含羞的小家碧玉難見世面了。
「這些畫確實不如你的。」蘇瞳若甘拜下風,神色坦然。
上官紫楚笑著搖搖頭,「各有千秋。」他同樣欣賞這少女的著墨,那是一種無可比擬的非凡靈性,「書上學的東西畢竟是死的,若是親自出門游歷一番,必然能夠增長不少見識。」所以他不安于室,喜歡四處游覽名山大川。
蘇瞳若的眼神微微一黯,「我不可能有那種機會的。」不是受拘于那些禮教縟節,而是受拘于自己羸弱多病的身體——她見不得陽光,沾不得雨露,又如何能出門游歷?「你的批評很受用,我若畫畫便只會憑自己想象,洛陽牡丹,深岩百竹——我根本不曾親眼見過。」
而若非閨中密友上官瓏瑾的一再相邀說服了爹,她甚至都沒有辦法踏出蘇家的大門。
「如果——」
上官紫楚正要開口,便聞苑外傳來劉管家訓斥的聲音——
「太夫人急著要見大少爺,還不快去把他找回來!」
「我還有事,先告辭了。」他匆忙留下這句話,準備繞道避開那只老謀深算的劉狐狸。
「哎——」蘇瞳若情急地喚住他,「你還沒有落款。」她指著那幅牡丹圖,只想知道他的名字。
上官紫楚聞言「哈哈」一笑,天生一段風流悉堆眉梢,「我從來沒有落款的習慣。」他瀟灑地揮了揮玉扇,轉眼只剩下衣袂翩然的背影,「你只需認得我的字畫便行了。」
好自負的男人!
蘇瞳若輕嗔一句,偏卻那麼清晰記住了這幅畫,更記住了這個風流傾盡江心月的男人。
只是不知——他那句「如果」之後的下文?
如果——可以帶她離開——
蘇瞳若趕緊拿衣袖擋臉,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下去。
夜,涼蟾樓外,一望幾重煙水。
蘇瞳若執傘輕巧地步入北苑百桃園,如今正是滿園桃花盛放之際,皎潔的月光倚上樹梢,竟也如枝頭桃花一樣在空氣里開得脆潤甜軟,風吹幾瓣落花,粉粉白白。
入府第一天,她便喜歡上這個桃園。這里桃花獨傲的景致,遠遠比過府內的盛宴華燈。
「百桃幽居此,紅素去雕飾。落花新照眼,不覆舊年思。」她踏步如蓮輕吟小詩,俯身拾起地上落花,塞入隨身的香囊里,「落花新照眼,不覆舊年思……」她兀自重復了幾遍,隱約添入些觸景傷懷的味道,「雖說矯情了點,就用這兩句吧。」
她笑著拍拍手,正準備掏出針線繡詩時,卻聞頭頂一記輕笑——
「若無今年桃花零,誰惹去年相思意?」上官紫楚悠閑地倚在桃枝上,打著玉扇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我道是誰,小小年紀便這般多愁善感?」竟是白日遇見的那個玲瓏少女。
蘇瞳若一見是他,不以為然輕哼一聲︰「落魄書生,倒也曉得倚老賣老?」
「落魄書生?」上官紫楚著實愣了愣,「誰?」
蘇瞳若眨眨眼悄然一笑,「頭角崢嶸,揮斥方遒,書生意氣是也;寄人籬下,棲于枝頭,無家可歸是也;披頭散發,無繩束冠,囊中羞澀是也。」她笑得極是嫵媚,「你道我說的是誰?」
上官紫楚錯愕半分,隨即「哈」地笑出聲來︰「你見我頭角崢嶸,怎不見我厭倦家譽?你見我棲于枝頭,怎不見我神情閑適?你見我披頭散發,怎不見我腰金衣紫?」他神采飛揚,顯然很有興致與這少女逗嘴,「很遺憾,你所謂的落魄書生其實是這里的大少爺,上官紫楚。」
「我知道啊,」蘇瞳若巧笑嫣然,狐媚的氣質也清晰顯露出來,自她將那幅牡丹圖拿給上官瓏瑾看後便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了,「所以我一直在等著那書生自報家門,免得他故弄玄虛。」
好一個慧黠伶俐的丫頭!上官紫楚「啪」地合扇,眼里的笑意加深幾許,「如今壽宴還未散,你怎跑這里來了?」他瞥眸看著她用香囊塞滿桃花的怪異舉動,「你想用花瓣來泡酒?」
蘇瞳若搖頭輕笑,「我是來葬花的。」她將香囊封口,開始繡字上去,「以前方師太常說,桃花是女人的前世,每一朵桃花里都住著一縷魂,可惜桃花命薄,只盛開一季便會凋零,若是不幫它們安葬便會魂飛魄散。」她眼里流光飛舞,似乎很享受葬花的樂趣,「我如今將它們收集起來,等到春分時節再將它們埋進土里,如此一來它們便可以安心投胎了——」她豎指點唇,很有些柔媚的俏皮,「畢竟這世上是少不了女人的。」
「是嗎?」上官紫楚順手摘下一朵桃花,些許煽情的笑意浮出嘴角,「也就是說——這朵桃花的來世或許便是一個女子?」他故意將桃花放至唇邊輕輕一觸。
「好沒正經。」蘇瞳若嬌嗔一句。這男人偏就是這風流放浪的德性,花蝴蝶一只!
上官紫楚哈哈一笑,若是換作平常的女子他定會好好調戲一番,但他此刻問的卻是︰「方師太,莫不是臨瑤庵里的那個?」楊城只有那一個尼姑庵,听她的語氣似乎與方師太很熟?
「是啊,」蘇瞳若答得輕巧,些微流霧彌蒙了她的表情,「我八歲以前,一直住在臨瑤庵。」
上官紫楚心頭微漾,情不自禁地問出︰「你爹娘呢?」
「他們?」蘇瞳若掩袖輕笑,說不出的嬌媚,像是桃花泣露陡然破裂的聲音,幽幽的直敲入上官紫楚的心里,自此便再也割舍不下,她道——
「八歲以前我一直都不知道,我還有爹娘,還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