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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花辞 第四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1)

上官紫楚沉默许久不曾说话,倒是苏瞳若先笑吟吟岔开了话题:“我倒也要问了,令祖母六十大寿,为何你却藏身在此?”她用了一个“藏”字,显然知道他是故意回避。

“那么多人给她祝寿献礼,又何须我去凑热闹?”上官紫楚气定神闲地倚在树上,语气懒懒,“她想要的,不就是所有人的巴结和讨好,将她捧为女菩萨,少了便没法活了嘛。”

苏瞳若的眼波漾开一丝笑意,“看来你对太夫人颇有意见呀。”她丝毫不觉得意外,反倒有些煽风点火的意思,“既是如此,为何还要敷衍地回来一趟?你大可继续在外头听风赏月,乐不思蜀。反正离开上官府,你也一样可以活得潇洒,不是吗?”

她踮起脚尖,不知嗅的是桃花香还是他衣服上兰芷的熏香,星眸半阖的神态撩人到极致,“因为——你是天下人的紫楚,而不独独是上官家的紫楚,我猜得对不对?”

妖精!上官紫楚斜她一眼,只见她眼如秋水掩着月光,笑得千娇百媚。

心弦不经意间触动了下,初次见面时他欣赏她的琴音,她的画品——那时的她多少留着几许娇怯,像是破茧而出的蝴蝶初次寻觅花蕊的芬芳,看不清这个世界的绚丽,所以小心翼翼翩跹着翅膀。她的纸伞轻晃了一个角度,那惊鸿一瞥,他或许还来不及记清她的容貌,只记得她一颦一笑间毫不掩饰的娇稚妩媚,不妖不艳,宜喜宜嗔——如今才知道那是她的诗意与才情堆砌而成的纯然气质,是她遗世而独立的濯濯傲骨。

而今夜再一次相见,她像是一瞬之间退去了含苞待放的青涩,可以神色自若地与他嬉笑打趣,吟诗作对。那不是存心卖弄,却是一种灵魂的契合,只需一个眼神便可意会彼此间的微妙心思——她道:你是天下人的紫楚,而不独独是上官家的紫楚。

他放浪形骸不安于室,纵然读书破万卷,却偏执地不愿为官不肯从政,只是不想被家世名誉所束缚。“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他只是想做最逍遥自在的上官紫楚。

许多人会倾慕他文盖黔州,风骚独领的潇洒,却从来没有人可以懂他至此——

上官紫楚不禁又细细望了一眼苏瞳若,雪肤花颜总角宴宴,她依旧是那副妖精般的美貌,但相比于她清风吟月的斐然诗情,她的容貌反倒成了月下花前的陪衬。

“呵……”情不自禁地失笑出声,他拿玉扇轻敲额角,又道了一声,“妖精。”

苏瞳若不悦地蹙起眉毛,却听他轻声接着道:“我明日就要下江南了。”

“江南?”苏瞳若乌眸一亮很是欢喜,“便是那‘汀洲采白苹,落日江南春’的好地方?”

上官紫楚哈哈一笑,“是啊,江南……确实是个好地方。”他接着念完她的诗,“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他一字一字念得很是缓慢,有些寂寥的惆怅在眼底氤氲开来,不知是因着今夜的景还是应着去年的情。他从来都是那样风流轻浮的翩翩佳公子,嘴里说的话没有几句是真——但当他念出那句“故人”时分明是动了思念的。

“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他还在念着,宽大的衣袖上绣着金牡丹,交错蟠结的金丝花纹,在风里面飘飘荡荡的熏香,好似都要随着他的声音飞到云端去了。

苏瞳若不喜欢这样的若即若离,她突然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带我去江南吧。”她仰起脸看他,眼里摇漾着月光幽柔如线,“紫楚,带我去江南,可好?”

“滴答”,露水砸到花心的声音,月夜下一朵桃花静悄悄破开了苞儿,溢出幽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如同此时站在桃花树下的少女,她轻扯着他的衣袖,满眼期待却问得那么小心:紫楚,带我去江南,可好?

已经厌倦这深闺重院的寂寞——可不可以——带我走?

上官紫楚发现自己竟不忍拒绝她,拒绝这双倒映着幽绵月色的眼——哪怕这一声承诺将是一切恩怨情孽的始源——

“好。”他答应了她,顺势揽过她的腰飞身而起,“子时已过。”他脚尖一点便带着她飞上墙头,桃花的香气陡然抽离,被他满身的兰芷熏香所取代,“我们这就离开。”他取饼她手里的纸伞,笑眯眯咬着她的耳朵道。

“现在?”苏瞳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这厮怎么说风就是雨的?

“千真万确。”上官紫楚扬眉一笑,“再不走可就逃不出老狐狸的手掌心了。”

苏瞳若犹未反应过来,便见他从袖中掷出一束淡蓝色的烟火,紧接着便是贴身小厮白常的声音——“大少爷——大少爷您不能走啊,被刘管家发现了奴才会被打断腿的——”

紧随着白常的喊叫之后的嘈杂声却是朝着南苑而去的。

苏瞳若顿时了然——“调虎离山!”她还要说什么,却闻耳畔一声“闭上眼睛。”刹那伴着风声呼啸而过,有一瞬不知云里雾里的窒息,等睁开眼时已经身在几里之外。

“出来了?”苏瞳若轻拍胸口还有一丝余悸,更多的却是逃离出境的兴奋,“我们真的要去江南了?”她睁着明亮的双瞳,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

上官紫楚笑着点点头,只觉得此刻的她更像个孩子,是了——她还梳着总角,还未及笄,只是先前惊叹于她的才情而忽略了她的真实年纪,“不过还要等一个人。”

话音未落,便听见白常气喘吁吁的声音——

“大……少爷……”他好不容易接上气,一脸憨笑地将暗中收拾好的行囊递给上官紫楚,“刚才真是忒险,为了躲开刘管家,您三十六计都快使了个遍啦!”

上官紫楚的唇角勾起浅弧,“给宇文兄的信可寄出去了?”所说的“宇文兄”,便是他此次下江南要寻访的故友——宇文渊。

白常忙不迭地点头。

“那好,你也可以回去了。”

“啥?”白常愣是没反应过来。

“花前月下,岂需灯笼碍眼?我如今有美人为伴,又何须你来破坏情致?”上官紫楚暧昧地朝身边的佳人飞了个眼风,任谁见了那美眷如花的画面都知道不该误人良宵。

“……”白常第一次发现他家大少爷原来还有“过河拆桥”的恶劣本质,“大少爷您一路多保重。”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嘴里面不停地碎碎念:红颜祸水红颜祸水……

“哦对了,”上官紫楚想起什么,唤住白常,对上他满含热泪的欣喜目光时好温柔地一笑,“顺便把你的衣裳月兑下来吧,她若扮作我的书童应该更合适些。”

“……”

半个多月之后——

江南,姑苏。

游丝碧,杏花红,河畔青芜堤上柳。

已经习惯了书童打扮的苏瞳若撑着纸伞走到船头,上官紫楚正望着水面的烟波出神,想来应是看了许久。他长发齐腰,掩到眉前,像是刻意为了藏住眼底欲露的神色。发髻间斜一支墨玉簪,通透的玉质,在雕着五蝠的云纹末端透出一点嫣丽的红,乍看有些突兀的妖艳。

这个人向来随心所欲,今日却难得绾发及簪,苏瞳若看着倒是觉得稀奇。

“春意绵绵,正是莺飞草长的时候,奈何某人心事重重的?”她走至上官紫楚身边,偏过头笑吟吟,“我猜猜,可是因为即将看到的故人?”

上官紫楚淡淡微笑了下,“良辰美景,总是容易触景伤情。”他抬眼望向天外的暮霭流云,沉思许久才低声道,“在这姑苏城里,我曾有个……很欣赏的女子。”

苏瞳若笑容一顿,“这是你第一次同我提起女人。”她转过脸去,口气阑珊,“那她必定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她……确实有点与众不同。”上官紫楚应了她的话,“因为我每次下棋都会输给她。”

苏瞳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故意让着她的?”语末似还有些不服。她与他对弈时最多也只能和局,想胜过他却是真不容易。

上官紫楚“哈”地一笑,“你与我下棋的时候,我可曾让过你了?”

苏瞳若摇头,“她是她,我是我,谁知道你当初下棋时动了什么心思?”她哼了声,带些轻嘲淡讽的神情却显得格外娇媚,“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少了你这样的对手,恐怕也会高处不胜寒,难有进步了吧。”复又笑弯了眉眼,语气里带有一丝促狭,“我道为何,你今日特意整装束发,原来是要给她看的?”

“她早已嫁为人妻,”上官紫楚轻笑着打断她的话,“我不过是欣赏她而已,有何不妥?我同样很欣赏你——”他故意一顿,似笑非笑地看着苏瞳若,“你希望我对你动什么心思?”

苏瞳若心口一悸,突然伸手指向天边,“看,是火烧云!”紧接着“啊呀”轻呼出声,吃痛地缩回手——“好烫。”

“怎么了?”上官紫楚赶紧拉过她的手,只见白皙的手背上通红一片,“怎么会被烫成这样?”他惊讶皱眉。他知道她身体羸弱晒不得阳光,而这大半个月来几乎都是在马车里度过,可如今已经是黄昏了,难道她连这点余晖都消受不起?“火烧云而已,好激动吗?”他责怪道,很自然地往她的手背吹了口气。

太过亲昵的举动令苏瞳若很不自在地抽回手,“我又不是你,没见过这样稀奇的东西。”她像是赌气地嘀咕道,“我命里生四水,最碰不得火性的东西。算命的说是因为我前世在冥河里溺足太久,无因无果无天地造化,如果今生造孽太深,最坏的报应就是活活被火烧死。”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让上官紫楚听得心头一跳,“胡说八道,我从来不信命理之说。”说着又自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在水中浸湿了递给她,“你并非道家中人,又何须信以为真?”

苏瞳若嫣然一笑,“可在我看来,命理之说绝非无稽之谈。甚至——”她似乎还要说什么,谁知船身却猛然间一个摇晃,她猝不及防,整个人都随着船身的颠簸倾斜出去——“啪”,手中的纸伞也没有抓紧,任它落入水里,“哎——”

“当心。”

那阵兰芷的熏香气扑面而来的瞬间,苏瞳若恍惚以为自己是跌入一张网里,细密的蚕丝那么温柔地将她全身绑缚,从此再难逃开……

“平衡感真差呀。”上官紫楚笑着揽她入怀,并用自己的衣袖蒙住了她的脸,不让阳光照到她分毫,“这船家掌舵的技巧也亟待提高。”他玩笑道。

苏瞳若犹在怔忡之中,却清晰感受到他锦绣的衣料在自己脸上摩挲,有些刺人的痒,“紫楚……”她细细轻笑,暗自眷恋起他衣服上熏香的味道。这个男人表面上总挂着一些小不正经的轻浮笑意,实质上却比谁都要悉心温柔啊……

她想起那日在西郊柳巷里,她第一次从马车里出来,看到路边摊头卖着的荷叶蒸糯,细细白白的糍糯卷在荷叶里蒸出来,香飘十里之外。那个时候,她会不顾女儿家形象地双手捧着荷叶,坐在柳堤上用小木勺舀着吃,那个时候啊,这个男子也像是这样温柔地为她撑着伞,看着她餍足的模样会心微笑,笑道一句“馋猫”……

苏瞳若恍然有些失神,初次见面她只觉得这个男人风流放浪,尽避欣赏他的才华,却也不由自主地抵触他那些暧昧调情的话语,即便是随着他来江南——这朝夕相对的一路上也从未怀着多余的心思,却没有想到最后竟会对这个男人依依不舍,更不愿想象若是就此分别后会怎样——这细水长流来的情意,竟在不知不觉间积累了这么多,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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