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迎一對新人——」
司儀女官的喊聲穿透屋梁,高高案幾上的紅燭正淌著淚,水沁泠被左右侍女攙著,強作鎮定地接過對面遞來的纏花的紅緞子。
「一——拜——天——地——」
豹身低首,喉嚨口忽有一陣血腥的味道淹上來,水沁泠慌忙將之咽下。
「二——拜——吾——皇——」
水沁泠轉了個身,透過紅紗看見坐在雕花貴妃椅里的少年皇帝,正笑眯眯地看著她,皇帝的旁邊便坐著鸞姬太後,也是一臉溫慈的笑意。
「請陛下賜茶。」芸蛾端著茶盞過來,低眉斂目。
「好好,該給水愛卿賜好茶!」少年皇帝大咧咧地伸手去接,突然「噌」的一聲——便在芸蛾的袖口泄露一片寒光,緊接著——「呲」,短劍直接刺透皇帝的心髒!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快得讓人來不及眨眼。
「陛下!」一聲疾呼,水沁泠最先沖上去,「快宣太醫!宣太醫——」少年皇帝靜靜地躺在椅子里,胸口還插著那柄短劍,她伸手想拔卻猛然僵住,像是已經嚇得不知所措,轉身不可置信地瞪著芸蛾,「你——」
「吾皇休矣!」最先出聲的卻是人群里的上官,他只看著一臉煞白的鸞姬太後,唇角浮出一絲勝利的笑容,「還請太後另立新主。」
「我頤安王朝,除昭闌帝,再無新主。」鸞姬太後咬牙一字一頓。
「太後此言差矣。」上官臉上的笑容越發明顯。如今右大臣已逝,朝廷大半片勢力也跟著垮台,而女丞相雖然深得民心,但畢竟還年輕,後台尚不夠硬,整個朝廷之中便只剩他一人頂梁,也因此可以放肆大膽地表面自己當下的立場——「臣聞七皇子天資聰穎,謀略不凡,遠比昭闌帝更適合成為一國之君。」
鸞姬太後豁然拂袖而起,「上官愛卿扶七皇子而抑昭闌帝,豈非有造反之嫌?」
上官面不改色,「臣,願效忠于七皇子。」
此言一出,滿堂寂然。
緩緩地,從水沁泠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上官大人這一句話,也讓微臣等得好生辛苦。」她轉身朝鸞姬太後恭敬一揖,神色朗朗,「微臣斗膽,上官大人已與七皇子暗中勾結,佞臣賊子,意在謀反,還望太後明察!」
「哈哈……」上官聞言大笑而起,看著水沁泠滿眼清明凜冽之色,不禁搖頭嘆息,「水丞相何必這般執迷不悟?自古以來‘識時務者為俊杰’,如今昭闌帝大勢已去,你我理應奉勸太後另尋新主才是,不過——」他故意把話一頓,捋著胡須,「既然水丞相無意與我同朝為官,我自然也不該勉強。」
言下之意很明顯,七皇子若登基為帝,這新朝廷必然容不下她水沁泠。
水沁泠聞言不慌不忙,微微一笑,「上官大人為何如此斷定七皇子便是最佳人選?」她轉而面朝堂上眾臣,一雙烏黑的眸子清湛明亮,「君賢則天下昌。而我頤安王朝如今國力漸盛,黎民百姓安居樂業,更有鄰國相繼歸附,創古今難得之繁榮盛世——這一切,難道不是吾皇厚德載物的功勞?既是如此,為何還要心懷二主,搖擺不定?!」
她突然厲聲一喝,讓那些企圖倒向七皇子一方的官臣們都嚇得渾身一抖,頓時羞愧不已。
水沁泠笑容不變,接著又道︰「先皇遺詔,立夙嬰太子為帝,七皇子心有不服,八年前陰謀叛變未果,詐死逃月兌。幸吾皇寬宏大量,不予追究,此後專心于治國治世。而七皇子卻恰恰相反,他無視于如今頤安盛世、君民同心,一再陰謀弒君篡位——反而證明其野心不死,忘恩負義!」她驀地出手一指上官,字字鋒利如刃,氣勢逼人!「綜上所述,上官大人又如何能夠保證,若七皇子稱帝,便一定會成為明君?!」
上官臉上的笑容終于維持不住——「水沁泠!」他大叱一聲,臉色鐵青,「昭闌帝遇刺身亡,國不可一日無君,而先皇子嗣之內只剩下七皇子,擁其登基為帝,本是大勢所趨!」
水沁泠冷然一笑,眸光犀利,「上官大人不僅不為我朝喪失賢君抱憾,反而一再催促吾皇太後另立新主,莫非今日刺殺一事其實便也是上官大人一手策劃的?」她看向芸蛾,「而你——其實便是上官大人安排在我身邊的人,是不是?」
「哈哈……」上官索性不再隱瞞,大方地同她道明,「你只猜對了一半。芸蛾原本是我安排在右大臣身邊的人,可惜那個老狐狸早就看穿她的身份——」卻故意不動聲色,一直同芸蛾周旋。而芸蛾跟隨修屏遙三年,除了配合他打情罵俏,根本沒有半點可用之處!
思及此,上官的眼里浮現鄙惡的神色,冷笑道︰「偏巧那時你被右大臣帶回,我便重新設計安排芸蛾在你身邊,監視你的一舉一動。」
「那麼,四年前刺殺我的人,也是上官大人派來的?」水沁泠了然一笑,「但我至今不解,上官大人名震朝野,為何當時會對一個無名小輩趕盡殺絕?」
「因為你是水家的人!」上官冷笑一聲,「水家富可敵國,一旦水家子孫入朝,必然會使朝廷如虎添翼。而你——水沁泠,你太聰明,一個同時擁有金錢和智慧的人才是最可怕的!那年會試,我從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比譚亦更能成大器,可惜你不願跟隨于我——」他的語氣里似有一絲遺憾,「我便只有將你除掉,避免日後培養出一個對手。」
「但後來上官大人卻改變注意了。」水沁泠平靜地接上話,「因為那時你已決定與七皇子結營為謀,而整個朝廷之中只有修大人是你的障礙,恰逢當時修大人故意將我趕走——你便以為我會對他懷恨在心,日後必然與他勢不兩立,所以你寧願選擇拉攏我成為你的朋友。」
她苦澀地勾起唇角,嘴里又嘗到血腥的味道,可她竟是到現在才知——當年修屏遙故意將她逼走,原來也是為了保證她的安全,從此給她不受約束的成長空間。原來,從一開始便用心為她著想的,其實也是他。
「想必你也應該猜到,當日將你射下懸崖的那一箭,也是我暗中命人射的。」上官繼續又道,「他以為我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主意?那些弓箭手都是他找來的人,又怎麼可能傷害到你半分?還有那個假裝行刺的冒牌貨——」他不屑冷哼,「七皇子一直就住在我府上,我難道還辨不出來誰真誰假?他不過是想演一出戲,讓不知情的人以為他對你毫無情意可言,哼,他想騙騙別人可以,想騙過我的眼——也未免太自不量力!我與他同朝二十余載,幾時見他為一個女人操心至此?他還想在我面前演戲,根本就是欲蓋彌彰!」
水沁泠只覺得眼前一陣強烈的眩暈,幾乎令她就此昏厥,耳朵里嗡嗡作響,再也听不見上官的聲音——
其實她早該猜到了啊!那天芸蛾故意留在回音壁的那番對話,就是為了把她引到萬獸山,然後借刀殺人——若她死了,修屏遙定然難逃其咎,到時候受益的便只有上官!原來——這局中局,計中計,受到最深誤解和傷害的人其實是他啊!
可她怎麼到現在才知——到現在才知啊?
水沁泠心中悲慟難忍,驀地一口鮮血嗆到了嗓子眼——「咳,咳咳……」她趕忙用衣袖掩住嘴,所幸這大紅嫁衣為她接住了唇邊的鮮血。她的心口燃燒起一種極端瘋狂的恨意——她要扳倒上官!她要徹底剿滅七皇子的勢力!如同那日她在藍布小人身上所寫的三個字︰上官。然後狠狠地,將它一針穿心——所以她絕不能在這里倒下!絕——不——能!
「既然上官大人已經坦白承認了這一切,微臣懇請太後為他定罪。」水沁泠一雙濃墨漆黑的眼楮望著鸞姬太後,那雙眼楮里再沒有了往日瑩亮的神采。
「哈……定罪?」上官像是看著一個天大的笑話,「水沁泠,你以為——我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今日會站在這里說話嗎?」他負手而站,臉上浮現陰狠之色,「如今這參贊府外已被七皇子的軍隊所包圍,太後若願意另立新主,自然能安然無恙,太後若不願意——」
「便怎樣?」忽聞一個清朗的聲音介入,隨之走入正堂的是一個銀鎧加身,卻顯得格外清雋縴細的男子——「末將參見太後!吾皇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連大將軍免禮平身。」鸞姬太後微微一笑。
「你——」
看著上官一臉震驚的表情,水沁泠漠然一笑,「一如太後所言,連大將軍與譚參贊珠聯璧合,所向無敵。七皇子的軍隊再驍勇善戰,比之連大將軍的三萬鐵騎,恐怕也只是以卵擊石吧?」轉而朝貴妃椅內的少年皇帝道︰「陛下,莫要再裝睡了。」
話音未落,皇帝竟一骨碌從椅子上坐起,笑嘻嘻地掏掏耳朵,「你們繼續,朕都听著呢。」
這下輪到上官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猛然看向芸蛾——「你!你這叛徒!」
「上官大人別錯怪好人了,她可不是芸蛾。」水沁泠語氣涼薄,原來這芸蛾是她請人易容而成的,真正的芸蛾已經交由刑部查辦了。而今晚的婚宴也是她與譚亦精心策劃的一場局,上官以為婚宴是最佳的叛變時機,卻不料反被將計就計。卻只可惜,如今東窗事發,始作俑者卻逃之夭夭——
「唇亡齒寒。七皇子定然是料到事態有變,至今不敢露臉,只能將上官大人推至刀俎面前。」水沁泠淡然一笑,語氣里又透出一種悲憫的意味,「而今‘大勢已去’這個詞,是否應該歸還給上官大人才好?」
「大勢已去……」婚宴外,明月皎然,有男人細小的說話聲落入耳際,些許玩味地掂量著這個詞,「今夜風雲之變,也算是給七皇子的野心做個了結了吧。」
「大人當真不準備出面?」瑯崖扶他上了馬車。
事情到現在也已經水落石出,修屏遙原來是假死——枉他當時還真真抹了一把淚,後來看見修屏遙從棺材里面坐起來還差點以為是詐尸!「不過總算是騙過上官大人的眼,這麼快就有行動了。」
「只要我在朝一日,借他十個膽子也絕不敢像今日這般囂張。」修屏遙撇嘴輕哼,長指撫模唇瓣,「也真虧得她,將連笙都請回來了,反倒教我安排的人成了擺設。」
其實水沁泠並不知道,他們各自都有自己的計劃。這半年以來他故意裝病,表面上疏散自己的勢力,最後假死——便是為了讓上官與七皇子放松警惕,更加明目張膽。如此一來,他便可以在暗處搜羅證據,韜光養晦,等到他們的陰謀浮出水面時再一舉將之剿滅。
倘若今日出面平亂的不是大將軍連笙,便是他修屏遙暗中部署的一支精銳軍隊。而無論如何——上官的陰謀都會敗露。
「有丞相如她,便再也不需要左右大臣了。」修屏遙心下早有打算,這次假死也給了他離朝歸隱的機會——今後再也不問朝政,「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嘴里念著詩句,他輕巧抬手垂了簾縵,隔絕了外面的月光燈火,「走吧。」
瑯崖心下一訝,月兌口問道︰「大人不等水丞相了?」
「等她做什麼?」修屏遙闔著眼眸,聲音慵懶。
「水丞相對大人……到底是舍不得的。」瑯崖低聲道。或許他今生也不會忘記那一幕——那個女子一身大紅嫁衣,不言不笑,一動未動地守在棺木前,端端從日升看到日落的那一眼——究竟該包含著多深的情意?「何況她已經明白了大人的苦心,大人若不告訴她實情,未免有些……殘忍。」
「殘忍?」修屏遙嗤笑一聲,「究竟是誰更殘忍呢?」這半年來他稱病臥床,三分是做戲,卻有七分是出自真心的悲痛!他為她消瘦,為她憔悴,為她嘔血——又何曾造假過?可她竟能對他這樣絕情!堪堪一個「斷」字,便將所有的情愛全部割舍!所以他不能原諒——
「我曾為她付出的心血,就算她再像那樣看我一生,也是不夠還的。」
他聲音淡漠。似沉思許久後接著道︰「她不過是氣急攻心罷了。我假死一事,就算脂硯不說,日後她也會自己想明白。」他輕描淡寫又道了聲,「走吧。」
瑯崖便動身馭馬。夜涼如水,可以清楚听見車輪碾過的聲音,碾過了寂寞與喧囂,離這京都越來越遠。興許會在下一個驛站駐足,興許——再也不會回來。
「大人,」瑯崖猛然想起什麼,輕咳一聲,「那天晚上,大人究竟有沒有對水丞相……」指的自然是水沁泠綁架被救的那天。
修屏遙聞言「哈」的一笑,「她若真成了我的女人,又豈會再嫁給譚亦?」
瑯崖暗自一想,臉便紅了,不好意思再多問。許久,卻听見修屏遙咬牙切齒的聲音自簾縵透出來︰「我若是知道她今日會再嫁,當時就不該留給她一分理智,就不該問她——」他想起那個燭火繚亂的夜,想起她身子間淡淡冷冷的幽香,枕邊的軟語呢喃,還有她琵琶骨上的刺青——正因為一時好奇問了她,從她嘴里听聞了十幾年前的恩怨,反而因此變得清醒。
「我只是……心疼你,很心疼。」
心疼——他對她,又何嘗不是心疼到骨子里去的?看著她嘔心瀝血早生華發,看著她頭頂的那道疤,看著她將自己逼到絕境——他又何嘗不是心痛欲裂?
「先去蘇州。」修屏遙若有所思地眯起眼楮,有件事,他需要好好調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