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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笏画颦 第十章 请君试问东流水(1)

“喜迎一对新人——”

司仪女官的喊声穿透屋梁,高高案几上的红烛正淌着泪,水沁泠被左右侍女搀着,强作镇定地接过对面递来的缠花的红缎子。

“一——拜——天——地——”

豹身低首,喉咙口忽有一阵血腥的味道淹上来,水沁泠慌忙将之咽下。

“二——拜——吾——皇——”

水沁泠转了个身,透过红纱看见坐在雕花贵妃椅里的少年皇帝,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皇帝的旁边便坐着鸾姬太后,也是一脸温慈的笑意。

“请陛下赐茶。”芸蛾端着茶盏过来,低眉敛目。

“好好,该给水爱卿赐好茶!”少年皇帝大咧咧地伸手去接,突然“噌”的一声——便在芸蛾的袖口泄露一片寒光,紧接着——“呲”,短剑直接刺透皇帝的心脏!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

“陛下!”一声疾呼,水沁泠最先冲上去,“快宣太医!宣太医——”少年皇帝静静地躺在椅子里,胸口还插着那柄短剑,她伸手想拔却猛然僵住,像是已经吓得不知所措,转身不可置信地瞪着芸蛾,“你——”

“吾皇休矣!”最先出声的却是人群里的上官歏,他只看着一脸煞白的鸾姬太后,唇角浮出一丝胜利的笑容,“还请太后另立新主。”

“我颐安王朝,除昭阑帝,再无新主。”鸾姬太后咬牙一字一顿。

“太后此言差矣。”上官歏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显。如今右大臣已逝,朝廷大半片势力也跟着垮台,而女丞相虽然深得民心,但毕竟还年轻,后台尚不够硬,整个朝廷之中便只剩他一人顶梁,也因此可以放肆大胆地表面自己当下的立场——“臣闻七皇子天资聪颖,谋略不凡,远比昭阑帝更适合成为一国之君。”

鸾姬太后豁然拂袖而起,“上官爱卿扶七皇子而抑昭阑帝,岂非有造反之嫌?”

上官歏面不改色,“臣,愿效忠于七皇子。”

此言一出,满堂寂然。

缓缓地,从水沁泠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上官大人这一句话,也让微臣等得好生辛苦。”她转身朝鸾姬太后恭敬一揖,神色朗朗,“微臣斗胆,上官大人已与七皇子暗中勾结,佞臣贼子,意在谋反,还望太后明察!”

“哈哈……”上官歏闻言大笑而起,看着水沁泠满眼清明凛冽之色,不禁摇头叹息,“水丞相何必这般执迷不悟?自古以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昭阑帝大势已去,你我理应奉劝太后另寻新主才是,不过——”他故意把话一顿,捋着胡须,“既然水丞相无意与我同朝为官,我自然也不该勉强。”

言下之意很明显,七皇子若登基为帝,这新朝廷必然容不下她水沁泠。

水沁泠闻言不慌不忙,微微一笑,“上官大人为何如此断定七皇子便是最佳人选?”她转而面朝堂上众臣,一双乌黑的眸子清湛明亮,“君贤则天下昌。而我颐安王朝如今国力渐盛,黎民百姓安居乐业,更有邻国相继归附,创古今难得之繁荣盛世——这一切,难道不是吾皇厚德载物的功劳?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心怀二主,摇摆不定?!”

她突然厉声一喝,让那些企图倒向七皇子一方的官臣们都吓得浑身一抖,顿时羞愧不已。

水沁泠笑容不变,接着又道:“先皇遗诏,立夙婴太子为帝,七皇子心有不服,八年前阴谋叛变未果,诈死逃月兑。幸吾皇宽宏大量,不予追究,此后专心于治国治世。而七皇子却恰恰相反,他无视于如今颐安盛世、君民同心,一再阴谋弑君篡位——反而证明其野心不死,忘恩负义!”她蓦地出手一指上官歏,字字锋利如刃,气势逼人!“综上所述,上官大人又如何能够保证,若七皇子称帝,便一定会成为明君?!”

上官歏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水沁泠!”他大叱一声,脸色铁青,“昭阑帝遇刺身亡,国不可一日无君,而先皇子嗣之内只剩下七皇子,拥其登基为帝,本是大势所趋!”

水沁泠冷然一笑,眸光犀利,“上官大人不仅不为我朝丧失贤君抱憾,反而一再催促吾皇太后另立新主,莫非今日刺杀一事其实便也是上官大人一手策划的?”她看向芸蛾,“而你——其实便是上官大人安排在我身边的人,是不是?”

“哈哈……”上官歏索性不再隐瞒,大方地同她道明,“你只猜对了一半。芸蛾原本是我安排在右大臣身边的人,可惜那个老狐狸早就看穿她的身份——”却故意不动声色,一直同芸蛾周旋。而芸蛾跟随修屏遥三年,除了配合他打情骂俏,根本没有半点可用之处!

思及此,上官歏的眼里浮现鄙恶的神色,冷笑道:“偏巧那时你被右大臣带回,我便重新设计安排芸蛾在你身边,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那么,四年前刺杀我的人,也是上官大人派来的?”水沁泠了然一笑,“但我至今不解,上官大人名震朝野,为何当时会对一个无名小辈赶尽杀绝?”

“因为你是水家的人!”上官歏冷笑一声,“水家富可敌国,一旦水家子孙入朝,必然会使朝廷如虎添翼。而你——水沁泠,你太聪明,一个同时拥有金钱和智慧的人才是最可怕的!那年会试,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比谭亦更能成大器,可惜你不愿跟随于我——”他的语气里似有一丝遗憾,“我便只有将你除掉,避免日后培养出一个对手。”

“但后来上官大人却改变注意了。”水沁泠平静地接上话,“因为那时你已决定与七皇子结营为谋,而整个朝廷之中只有修大人是你的障碍,恰逢当时修大人故意将我赶走——你便以为我会对他怀恨在心,日后必然与他势不两立,所以你宁愿选择拉拢我成为你的朋友。”

她苦涩地勾起唇角,嘴里又尝到血腥的味道,可她竟是到现在才知——当年修屏遥故意将她逼走,原来也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从此给她不受约束的成长空间。原来,从一开始便用心为她着想的,其实也是他。

“想必你也应该猜到,当日将你射下悬崖的那一箭,也是我暗中命人射的。”上官歏继续又道,“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主意?那些弓箭手都是他找来的人,又怎么可能伤害到你半分?还有那个假装行刺的冒牌货——”他不屑冷哼,“七皇子一直就住在我府上,我难道还辨不出来谁真谁假?他不过是想演一出戏,让不知情的人以为他对你毫无情意可言,哼,他想骗骗别人可以,想骗过我的眼——也未免太自不量力!我与他同朝二十余载,几时见他为一个女人操心至此?他还想在我面前演戏,根本就是欲盖弥彰!”

水沁泠只觉得眼前一阵强烈的眩晕,几乎令她就此昏厥,耳朵里嗡嗡作响,再也听不见上官歏的声音——

其实她早该猜到了啊!那天芸蛾故意留在回音壁的那番对话,就是为了把她引到万兽山,然后借刀杀人——若她死了,修屏遥定然难逃其咎,到时候受益的便只有上官歏!原来——这局中局,计中计,受到最深误解和伤害的人其实是他啊!

可她怎么到现在才知——到现在才知啊?

水沁泠心中悲恸难忍,蓦地一口鲜血呛到了嗓子眼——“咳,咳咳……”她赶忙用衣袖掩住嘴,所幸这大红嫁衣为她接住了唇边的鲜血。她的心口燃烧起一种极端疯狂的恨意——她要扳倒上官歏!她要彻底剿灭七皇子的势力!如同那日她在蓝布小人身上所写的三个字:上官歏。然后狠狠地,将它一针穿心——所以她绝不能在这里倒下!绝——不——能!

“既然上官大人已经坦白承认了这一切,微臣恳请太后为他定罪。”水沁泠一双浓墨漆黑的眼睛望着鸾姬太后,那双眼睛里再没有了往日莹亮的神采。

“哈……定罪?”上官歏像是看着一个天大的笑话,“水沁泠,你以为——我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今日会站在这里说话吗?”他负手而站,脸上浮现阴狠之色,“如今这参赞府外已被七皇子的军队所包围,太后若愿意另立新主,自然能安然无恙,太后若不愿意——”

“便怎样?”忽闻一个清朗的声音介入,随之走入正堂的是一个银铠加身,却显得格外清隽纤细的男子——“末将参见太后!吾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连大将军免礼平身。”鸾姬太后微微一笑。

“你——”

看着上官歏一脸震惊的表情,水沁泠漠然一笑,“一如太后所言,连大将军与谭参赞珠联璧合,所向无敌。七皇子的军队再骁勇善战,比之连大将军的三万铁骑,恐怕也只是以卵击石吧?”转而朝贵妃椅内的少年皇帝道:“陛下,莫要再装睡了。”

话音未落,皇帝竟一骨碌从椅子上坐起,笑嘻嘻地掏掏耳朵,“你们继续,朕都听着呢。”

这下轮到上官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猛然看向芸蛾——“你!你这叛徒!”

“上官大人别错怪好人了,她可不是芸蛾。”水沁泠语气凉薄,原来这芸蛾是她请人易容而成的,真正的芸蛾已经交由刑部查办了。而今晚的婚宴也是她与谭亦精心策划的一场局,上官歏以为婚宴是最佳的叛变时机,却不料反被将计就计。却只可惜,如今东窗事发,始作俑者却逃之夭夭——

“唇亡齿寒。七皇子定然是料到事态有变,至今不敢露脸,只能将上官大人推至刀俎面前。”水沁泠淡然一笑,语气里又透出一种悲悯的意味,“而今‘大势已去’这个词,是否应该归还给上官大人才好?”

“大势已去……”婚宴外,明月皎然,有男人细小的说话声落入耳际,些许玩味地掂量着这个词,“今夜风云之变,也算是给七皇子的野心做个了结了吧。”

“大人当真不准备出面?”琅崖扶他上了马车。

事情到现在也已经水落石出,修屏遥原来是假死——枉他当时还真真抹了一把泪,后来看见修屏遥从棺材里面坐起来还差点以为是诈尸!“不过总算是骗过上官大人的眼,这么快就有行动了。”

“只要我在朝一日,借他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像今日这般嚣张。”修屏遥撇嘴轻哼,长指抚模唇瓣,“也真亏得她,将连笙都请回来了,反倒教我安排的人成了摆设。”

其实水沁泠并不知道,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计划。这半年以来他故意装病,表面上疏散自己的势力,最后假死——便是为了让上官歏与七皇子放松警惕,更加明目张胆。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在暗处搜罗证据,韬光养晦,等到他们的阴谋浮出水面时再一举将之剿灭。

倘若今日出面平乱的不是大将军连笙,便是他修屏遥暗中部署的一支精锐军队。而无论如何——上官歏的阴谋都会败露。

“有丞相如她,便再也不需要左右大臣了。”修屏遥心下早有打算,这次假死也给了他离朝归隐的机会——今后再也不问朝政,“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嘴里念着诗句,他轻巧抬手垂了帘缦,隔绝了外面的月光灯火,“走吧。”

琅崖心下一讶,月兑口问道:“大人不等水丞相了?”

“等她做什么?”修屏遥阖着眼眸,声音慵懒。

“水丞相对大人……到底是舍不得的。”琅崖低声道。或许他今生也不会忘记那一幕——那个女子一身大红嫁衣,不言不笑,一动未动地守在棺木前,端端从日升看到日落的那一眼——究竟该包含着多深的情意?“何况她已经明白了大人的苦心,大人若不告诉她实情,未免有些……残忍。”

“残忍?”修屏遥嗤笑一声,“究竟是谁更残忍呢?”这半年来他称病卧床,三分是做戏,却有七分是出自真心的悲痛!他为她消瘦,为她憔悴,为她呕血——又何曾造假过?可她竟能对他这样绝情!堪堪一个“断”字,便将所有的情爱全部割舍!所以他不能原谅——

“我曾为她付出的心血,就算她再像那样看我一生,也是不够还的。”

他声音淡漠。似沉思许久后接着道:“她不过是气急攻心罢了。我假死一事,就算脂砚不说,日后她也会自己想明白。”他轻描淡写又道了声,“走吧。”

琅崖便动身驭马。夜凉如水,可以清楚听见车轮碾过的声音,碾过了寂寞与喧嚣,离这京都越来越远。兴许会在下一个驿站驻足,兴许——再也不会回来。

“大人,”琅崖猛然想起什么,轻咳一声,“那天晚上,大人究竟有没有对水丞相……”指的自然是水沁泠绑架被救的那天。

修屏遥闻言“哈”的一笑,“她若真成了我的女人,又岂会再嫁给谭亦?”

琅崖暗自一想,脸便红了,不好意思再多问。许久,却听见修屏遥咬牙切齿的声音自帘缦透出来:“我若是知道她今日会再嫁,当时就不该留给她一分理智,就不该问她——”他想起那个烛火缭乱的夜,想起她身子间淡淡冷冷的幽香,枕边的软语呢喃,还有她琵琶骨上的刺青——正因为一时好奇问了她,从她嘴里听闻了十几年前的恩怨,反而因此变得清醒。

“我只是……心疼你,很心疼。”

心疼——他对她,又何尝不是心疼到骨子里去的?看着她呕心沥血早生华发,看着她头顶的那道疤,看着她将自己逼到绝境——他又何尝不是心痛欲裂?

“先去苏州。”修屏遥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有件事,他需要好好调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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