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春風又綠江南岸,姑蘇城內喜炮震天。
「誰家辦的喜事,這麼張揚?」
尋常巷陌,蘭葉葳蕤。修屏遙悠閑地掀開馬車的簾子,看著漫天飛揚的紅紙花片兒,桃花唇斜勾起一個弧度,「出得起這個錢的,除了水家,定然再無第二戶。」
瑯崖笑著頷首,「今日成親的正是水家三公子,天下第一美人!」
修屏遙聞言挑了挑眉,「怎麼水家出來的都成了‘天下第一’?」大少爺水沐清是「天下第一商」,三公子水源沂為「天下第一美人」,另外還有個「天下第一女丞相」——「既是她胞弟成親,我也該送些賀禮才是。」
他在袖中模索了一番,「哦、呀,囊中羞澀呢。」
「大人的銀子……都賞給花樓里的姑娘了。」瑯崖小聲提醒他道。
「嗯?」修屏遙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你剛才又喊我什麼了?」
「呃……爺,爺。」瑯崖拭汗。畢竟跟隨他從官多年,花了這麼長的時間也還是改不了口。
修屏遙不禁失笑,「你原本是右執戟,雖區區九品,但好歹是個官,奈何要一直跟著我當護衛?」他的手指撫上胸口的一樣東西,目光幽暗莫測,「如今朝廷已沒有左右大臣分權,獨留水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若去找她,她必然會提拔你。」
瑯崖搖搖頭,「我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大人時,大人便直接對我說‘你若為官,最高不過七品’。」他虛心地笑笑,「既然我無當官之才,倒不如跟在大人後面當護衛好。」
修屏遙眯起眼楮,「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曾經提拔過的那些三品四品官員,又有幾個是有真才實學的?」他的眼底浮現一抹戲謔之色。回憶從他當上右大臣之後的二十幾年,他故意身陷泥污,為那些貪官污吏提供庇蔭,等他們無法無天時,再一個個將他們揪出來擰腦袋——如此反復地折磨著玩,「可惜老骨頭最後也被我玩死了,真無趣。」
「若非後來水丞相出現,恐怕他還能多活幾年。」瑯崖忍不住笑道。
修屏遙撇嘴輕哼,「我倒真想陪著那小女子玩玩呢,若不是那日看見——」看見她將書蓋在臉上疲倦睡著的模樣,他竟突然舍不得折磨她了,沒想到越是憐惜,越是疼愛,到最後竟無法自拔……他又回憶起那個夜晚,她身上的刺青——「她當真給我出了個難題啊。」
「大人此話怎講?」瑯崖不解。
「十九年前……」修屏遙垂眸自言自語,「若那場宴會真是個陰謀,為何竟連一點證據都沒留下?」包括陸寅和那幾個他熟悉的官員在內,他手里掌握著所有人的案底,卻根本查不出關于那場宴會的任何可疑動機。而水沁泠父親的死……當真是一場陰謀嗎?抑或是——
修屏遙思緒一頓,隨後從懷中模出那樣東西,「只能用它當賀禮了。」
便在同時——
水府。來客如流,嘉賓滿至。
「噯喲二小姐,新娘子都來了,你還在看書吶!」
戚總管的聲音喊醒了如今正在杏花樹下看書的女子,「就來,就來。」水沁泠應了兩聲,一抬眼便看見戚總管懷里抱著大大小小的賀禮,便笑著上去幫忙接應,一瞧客人送來的都是人參鹿茸之類的稀罕物,無奈嘆了口氣,「早說過只要人來了道聲喜便好,咱們水家不缺這些東西。」
戚總管笑著嗔她,「盡說新鮮話。你要是客人,好意思寡手跑到人家府上去蹭飯啊?」
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突然盯住他手里的一塊金光熠熠的東西——「這是誰送來的?」她急切地抓住那枚雕著鳳凰暗紋的月牙形金塊——不會看錯的,那是從他金笏上切下來的一塊!是他!一定是他來了!她瞬間紅了眼眶,「他現在在哪?」
戚總管從未見她激動至此,半晌沒回過神來,「哪個——」
水沁泠已經直接跑了出去。
他來了!他來江南了!可是為什麼不來看她?他還在生她的氣嗎?他要去哪?水沁泠腦中飛快閃過無數念頭,跑出了水府,跑出了喧鬧的人群,一路跑到郊外的楊柳岸堤上——她甚至沒有問任何人,只是憑著直覺往前跑,簡直不顧一切。
放眼望去,楊花落盡的地方,瀅汀碧水里正悠悠駛著一艘畫舫。白底帷布上有詩畫縱橫,那畫中的牡丹鳳凰便在風中飄飄蕩蕩,一如那年他談笑風生時眉眼的飛揚。
水沁泠眼眸倏亮,「修大人!」最後一個字喊出來時竟是啞的。她已經不知道應該喊他的名字,只是像從前那樣喊著他——「修大人!修大人!修大人——」
她拼命地沿著岸堤跑著,追著那艘畫舫。怎麼了——心口好像有什麼東西壓著,嗓子眼這樣滾燙,她的聲音也變得這樣嘶啞,明明想要更大聲地喊出來啊!好多柳條拂到她的眼角,是起風了嗎——會不會把她的聲音吹到後面去呢?他究竟能不能听見呢——
「修大人——」已經聲嘶力竭。
終于,江心的畫舫掉轉了方向,朝岸邊駛來。
「修——」水沁泠聲音戛然,從畫舫里走出的卻是瑯崖——她臉上的表情一僵,但馬上堆出笑容,「好久不見。」暗暗在心里道了聲︰好久不見,好生想念啊。修大人。
瑯崖也回以一笑,「水丞相別來無恙。」
水沁泠下意識地往畫舫里看去一眼,「修大人他——」
「大人不在船上。」
水沁泠心里頓然涼了半截。騙人騙人——他怎麼可能不在船上?他一定就在里面!他只是,不想見她吧……其實早該知道的啊,當初她有多氣他,他如今一定也有多恨她的……
水沁泠深吸一口氣,抬眼的時候又是微笑盈盈,然後,「喀——」折了手邊的一根柳條下來,「那就幫我把這個捎給他吧。」
瑯崖驚訝地看著她。
「古人道,折柳送君行嘛。呵呵……」水沁泠笑得整張面皮都在急遽抽動,努力不讓自己笑到一半就失聲哭出來。是了是了,堂堂一朝丞相,在外人面前哭可真不像話。
笑得好假……瑯崖也跟著整張面皮都在抽動,眼眸飛快抬起又飛快垂下,「多謝水丞相。保重。」他轉身走回畫舫。
眼睜睜地看著那艘畫舫離開水岸,在浩淼的煙波中越行越遠,水沁泠終于拿手蒙住眼楮,「涼蟾空對影,折柳送君行,君自離意絕,不知……」她的聲音已然哽咽,「不知妾淚盈……」
不妨自己的耳朵被人一擰——
「哦、呀,吃糖了。」
熟悉的男人聲音,熟悉的帶些輕佻的笑意。
許久,水沁泠緩緩伸手去握住他的,感受到他微涼的指尖,才確信這不是幻覺——「若,真是吃了糖……」她沒有回頭看她,只從喉嚨眼里發出喑啞破碎的聲音,「為何我的心里全都是苦的……從我摔下懸崖後,就再也,沒有甜過……」
嘆息聲落在耳際,修屏遙伸手去捉她的發尾,「還會再這樣苦下去嗎?」
「若那個人執意不願回來……那麼,這余生都會是苦的……」
修屏遙心中一痛,終于忍不住將她擁入懷里,他的聲音也是啞的,卻故意說著無關痛癢的話︰「那要怪誰去呢?是你自己不肯對自己好一些,才將自己逼到這個地步。」
「若那個人願意回來……」水沁泠輕輕靠上他的胸膛,闔上眼眸呢喃,「若那個人願意回來,我便對自己好一些,再也不會挑燈夜讀,廢寢忘食。我會努力把身體養好,不再靠服用五石散來維持自己的氣色……」她語意幽幽,在心里壓抑了這麼久的相思和惦念,都在此刻,極其小心地同他傾訴,「若那個人願意回來,我便遮住頭頂的傷疤,再也不讓任何人看見……我會采來桑樹的葉子洗頭,不讓自己變成謝頂老太……」
靶受到他的手掌輕柔落在自己的發頂,她微笑著落下淚來。總是在別人面前隱忍的軟弱和淚水,再也不怕被他看見——「若那個人,願意回來……我便……記住他所有的好,從此忘記那些痛苦和傷害……」
修屏遙目不轉楮地注視著她,「你是在留我嗎?」
「不,我想守住你。」水沁泠仰過臉,望著他的眼楮,「我想用這余生守住你——你願不願意回來?」
微微風起,縴白的柳絮花紛飛滿天,男人的回答也被這三月落花的聲音淹沒——
那個人,願意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