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水沁泠大婚當天。
鑼鼓喧天,舉國歡騰,貼著喜字的紅紙燈籠掛滿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一襲瓖珠綴玉的大紅嫁衣,在侍女的攙扶下坐進錦簇的花轎。耳邊都是百姓的歡呼聲,追送一程又一程。轎子里,水沁泠緩緩伸手撫上心口,怎麼回事?本應該感到欣喜的不是嗎?為何她的心里卻始終惴惴難安,似有一團郁氣積壓在胸口?
不知過了多久,花轎忽地一頓。水沁泠的心也無端端地跟著一顫,還未收回心神,前面便響起芸蛾發愁的聲音︰「這條路不通,那可怎麼走呢?」
「怎麼了?」
「沁泠姐,前面有座橋塌陷了,過不去。」芸蛾小聲對著轎簾道,暗暗嘀咕了句︰真不吉利。
「那便繞道過去吧。」水沁泠溫溫笑道,倒是毫不介懷,「南面不是還有一條小路的嗎?」
得女丞相親令,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重又啟程,卻是繞上旁邊的一條山林小路。一路嗩吶聲聲,那林間的鳥雀便也跟著熱鬧啁啾起來。真真是——百鳥齊鳴,喜事臨門。
「碧落黃泉,一路走好——」突然有道極不和諧的聲音介入,也是嗩吶聲,奏的卻是這世上最悲戚不過的喪曲,伴著一群人的慟哭聲響徹雲霄,生生驚斷了送親的喜慶。
竟是與前面的送葬隊伍撞上了!
水沁泠心中「咯 」猛一沉,直覺問出︰「是誰家辦的喪事?」
周遭一瞬安靜下來,令她听清了那個足讓天地寂滅的回答——「是……右大臣的喪事。」
許久的沉默。
「……停轎。」轎內的女子聲音听來異常的平靜。
無需征求任何人的意見,水沁泠徑自掀開紅蓋頭,走出轎子。她的每一步都很緩慢,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硬生地被拆解開來,又或者,連她的四肢百骸都被拆解開來,拼湊不成完整。不去听任何竊竊的私語,不去看任何一張驚恐變色的臉,她只是自顧自往前走著,直到——從滿目的素白麻衣中間看見那一口薄弊。
水沁泠巍巍站定,極輕、極緩地道出兩個字︰「開棺。」
沒有人應她,沒有人有動靜。
「開棺。」水沁泠沉住氣又道一遍。
萬籟俱寂,只看見黃紙銀錢漫天飛揚,滿眼充斥的都是白,一種,死亡的白。
水沁泠閉了閉眼,突然厲喝一聲︰「本丞相下令,誰敢不從?!」
幾乎是尖叫著喊出的聲音,頓時震住了在場所有人。那一雙烏黑如墨的眼楮,不再溫潤、平和,而是極致的威懾,「喀——」守棺的兩個少年終于有了動作,小心翼翼將棺蓋移開。
這……真的是他嗎?
水沁泠幾乎不敢相信地看著躺在棺材里的男人。他怎麼變得這樣瘦?瘦得連眼窩都深深凹陷進去,像是一具玉雕的骨架,每一根骨骸都清晰分明。他的臉,怎麼會是這樣一種灰白破敗的顏色?是風將他的臉容肌膚都吹干水分、吹干血肉了嗎?還有他的唇——
不不,這一定不是他!
那瞬,水沁泠的臉上竟掛了一絲笑意。果然是她庸人自擾了吧,那個男人怎麼會躺在這里?他曾經是那樣的昳麗風流,驕傲飛揚啊——這世上誰有本事能動他分毫?他是一個——喜愛滿身金光榮華的男人,又怎麼可能容許自己穿上這樣素白的壽衣?所以躺在這口棺材里的一定是他的替身,一定是——金蟬月兌殼,用來掩人耳目的。
她寧可相信天誅地滅,也絕不相信那個男人會死!
細白的手指從金線繡衣中緩緩探出,輕撫他的臉頰耳鬢,一直往下觸踫到他的身軀,他的指尖,陡然僵住。
她目不轉楮地盯著那張容顏許久,許久,一動未動。
一動也未動。
「水丞相……」不知是誰怯怯喊出聲,「已經過申時了,譚參贊還在府里等著呢。」
水沁泠渾身一震,似大夢初醒,「都已經過申時了?」她問得疑惑,抬眼一瞧天色竟當真暗下來不少。怎麼會呢?她記得自己坐上轎子時還不足卯時,那時天才剛亮呢,怎麼一晃眼竟已過去了五個時辰?
最近是怎麼了?明明只是一閃神的瞬間,卻好像已經過去了千年萬年,一回神就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而她明明只是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就端端從日升看到日落了?
「那就快些動身吧。」水沁泠面帶微笑,轉身便往回走。
見她神色從容自若,陪同的芸蛾終于能夠松一口氣,方才真差點以為——這親結不成了。
「芸蛾你道,一個人的易容術再高明,真能連自己的手指紋路都易容成跟那人一模一樣的嗎?」水沁泠突然問出這麼一句。
芸蛾微微心驚,「這……」
還未來得及回答,便听她兀自接著道︰「當我觸模他的臉頰耳鬢時,我告訴自己,那不是他,一個易容高手是可以將自己的臉容易容成與他一模一樣的;當我觸模他的身軀骨骼時,我也告訴自己,那不是他,一個易容高手,或許,也可以將自己的身骨易容成與他一模一樣的……」聲音陡然迷茫,她的眼里升起一種認真的困惑,深深的,靜靜的,「可當我最後去觸模他的手指,發現連他的手指紋路,連他指尖冰涼的溫度,都——分毫不差時,我還要找怎樣的理由來說服自己,躺在棺材里的人,其實並不是他……」
芸蛾突然驚呼一聲︰「沁泠姐!」
「嗯?」水沁泠回過頭來,臉上微笑不變。但那沒有溫度的幽涼笑容,仿佛也已連同那一雙幽涼如水的眼楮,在一剎那間,一起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只空留一具軀殼罷了。
「沁泠姐……」芸蛾的眼里有了淚光,「你……不要緊吧?」
「我不要緊啊。」水沁泠柔聲笑笑,轉身又往前走。沒走幾步忽然頓住——「糟糕,竟忘記將那雙手套帶過來了。」她兀自在那又氣又惱,不知是對誰說著話,「你的手指總是那樣涼,又不愛多穿衣裳,便總想織一雙手套給你戴著。以前是嫌自己織得不夠好,便沒好意思送給你,後來又因氣著你,總是等到快織完了便全部拆掉,當時是真的……氣得五髒六腑都生生的疼呢。」她的聲音有些喑啞,牽了牽嘴角,卻笑不出來,「如今想起來,我究竟是在拆手套,還是拆著自己的心呢?我假裝對你視而不見,究竟是在折磨你,還是在折磨自己呢……」嘴角有血絲蜿蜒滑下,她卻渾然不覺,只是茫然地問著︰「我對你,究竟是恨得深,還是愛得深呢……你不知,連我自己都不知啊……」
多少個夜里總是會夢到被一箭穿心,被射落懸崖的那瞬——那天誅地滅的一剎,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絕情的字眼以及那一瞬痛不欲生的絕望——原來,愛到盡頭是死亡。
所以她寧願斬斷余生的情愛,也不要再承受一次刻骨銘心的傷害。
這日復一日,從冬天到春夏,她一遍遍地拆著就要織完的手套,親眼看著曾經懵然情動,滿懷期待的心意怎樣被一次次拆解毀滅,尸骨無存——她是在折磨自己!她故意留著頭頂那一道丑陋駭人的傷疤,不遮不掩——她是在逼自己去記得啊!
她是將自己逼到了絕境——逼得自己的眼里只有國家,只有責任!她的胸懷容得下五湖四海,卻再也容不下一份微薄的情意!
「……你在我心里究竟存了多深的苦恨?讓我每一次看到你都像受著死刑,明明是想與你一刀兩斷,真正看到你的臉卻會克制不住擔驚受怕……我那天晚上故意說的氣話,便是不想看你再這樣消沉下去啊,你怎麼不知呢……」
怎料那夜一面之別,再次相遇,竟只剩了他躺在棺木里冰冷的軀體!
「邊疆萬里,錦繡河山,呵……」坐在轎子里的水沁泠淒然低笑出聲,手指觸模自己的嘴角,卻模到一手的血和淚。失魂地注視著自己的指尖,所有的喧囂也在那瞬遁隱而去,她的眼里再也看不見碧海晴天,只有黑暗!只有絕望!「縱然邊疆再綿延遼闊,縱然——江山再錦繡如畫,少了你,又與人間地獄有何區別?」
悲愴的嗩吶聲再度響起,水沁泠猝然心中大痛,仿佛靈魂也在那一剎掙月兌而去——
若是留不住他,便跟他一起走!
這念頭一閃而過的瞬間,水沁泠已經沖下花轎,直奔著送葬的隊伍而去。她的身體穿透了人群,只是不顧一切地往前跑著,直至一道悠悠的笑聲落在耳際——「跑什麼?」
水沁泠驀地停住腳步,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跑到墓地。送葬的人群已準備為棺材蓋土,而那個男人卻微笑雅然地站在墓地中央,素白的衣袂幽幽蕩蕩。
水沁泠溫柔地看著他,「你走得太快,我若是不加快些步伐,便追不上你了。」
「追上我又能如何?」男人長指撫唇,還像從前那樣漫不經心地笑著。
「我想與你站在同樣的高度。」水沁泠輕步朝他走近,眼眸里搖漾著清澈流光,「你可知,從我第一眼看見你,我便下定決心,今生,我一定要追趕上你。」聲音幽柔如線,她的笑容一如夏花盛放,「我的刻苦,我的努力,都是為了等到有一天可以與你並肩——」
想與你並肩看錦繡河山啊……
男人的眼睫動了動,「你可知我要去哪?」
水沁泠一笑嫣然,「黃泉碧落,形影相隨。」
男人倏地眯起眼楮,聲音清冷︰「你先回頭看看,自己現在站在什麼位置?」
水沁泠下意識地回頭,赫然一驚,身後便是萬丈樓階,而她與他一同站在最高點——看著天下。
「你看到了什麼?」
「婚宴生變,七皇子陰謀弒君,與上官狼狽為奸。」水沁泠的聲音淡而疲倦。其實她早就看到了,那是一種不祥的預兆——偌大京城如今正被一團烏雲籠罩,還有近在眼前的……上官臉上那一抹詭異的笑容。
她知道這場婚宴下暗藏著天大的陰謀,可她已經不想去理——她只想隨他而去啊!
水沁泠逃避地想要閉上眼楮,卻發現自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直到身後有雙手覆住她的雙眼,冰涼的溫度滲透她的肌膚骨髓——是他的指尖!「你想讓自己死不瞑目嗎?」
「修大人……」水沁泠的聲音已然哽咽,「帶我一起上路,不好嗎?」
「不好!」男人的聲音驟然變得冷漠決絕,他竟也在逼她,逼她活下去——「你若就這樣跟來,我永遠也不會見你!今生,來生——我都不會再見你一眼!」
「修大人!」
水沁泠赫然驚醒!發現自己還坐在花轎里,茫然低頭,指尖的血淚已經凝固。
「沁泠姐!」芸蛾驚叫一聲,驚魂未定道,「你可嚇死我了!」從水沁泠坐回花轎起她就覺得不對勁,問她話也沒有回答,一掀簾子發現她就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連鼻息都沒有,只睜大了一雙眼楮——簡直跟丟了魂一樣,真真邪門得很!
「我沒事。」水沁泠平靜地注視著芸蛾臉上的表情,唇邊浮出一抹幽深的笑容。
怎麼能忘?她還有未完的使命啊!所以無論多麼筋疲力盡,起碼,要逼自己撐過今晚的婚宴——
那麼,等到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是不是——就可以——
黃泉碧落,形影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