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風和薛無名都沒有吭聲。半晌,吳子風悶悶地嘆出一口氣來,「臭小子,你去徐州找那個姓楚的小子吧。」
「啊?」薛飛抬起臉,一臉的星星眼,興奮地去抓吳子風的衣角,「瘋師父瘋師父!難……難道你是被我感動了?難……難道你是答應去幫我向楚姑娘提親了?」
「靠,死小子你腦袋里就裝的這個?」吳子風一指頭戳過去,正中薛飛腦門,「我是讓你去跟楚青說,我和無名有決定了。」
薛飛的腦袋被戳得往一邊歪,「 」地抽了半天的氣,想了半天才明白過來,「瘋師父你要簽《太平約》?」
「哼。」吳子風沒做回答,只是提起劍拖了薛無名,往屋中走去。片刻之後,一聲驚天動地的吼聲響了起來︰「臭小子!傍我把屋子打掃干淨!」
這世道,真是沒愛了。薛飛趕緊奔過去,一邊默默地揀著鋪了滿地的雞毛和毛豆,一邊在心中發出了對瘋師父的控訴!又要收拾屋子又要跑腿,就算是請伙計也得帶個休息日的吧,這這這……瘋師父簡直是把他當作不要工錢的全天候長工嘛。
不過,想到能去徐州城,薛飛又咧開嘴角,「嘿嘿」地笑起來,全然不知自己猥瑣的笑容,讓瘋師父抽搐了嘴角一下,再一下。
旭日東升,陽光撒進院中,暖了一地青翠碧草。婉轉鶯啼,鳥語花香,仰頭可見蔚藍天幕——這一切本該很完美,然而,當家丁急急匆匆奔進院子、並向他報告「有一名姓薛名飛的青年來尋」的時候,楚青,原本正在心中感慨著「清晨如此愜意而和煦」的楚青,立成化石。
與薛飛相處不過短短幾日,但此人帶給楚青的震撼力,卻是無與倫比的——當然,咱們可以說這是因為薛飛特立獨行思維奇特,咱們也可以說這是因為薛飛單純可愛心思淳樸,但是,究其根本,真正讓楚青被震得猶如天打雷劈的,是在于他人生的二十二年中從未擁有的新鮮經歷——
他、被、男、人、喜、歡、了。
抱著如此不能對外人言的苦惱,在那短短的同行途中,楚青一直在思忖一個盡量不傷害薛飛感情的婉拒方法。同時,也正因為這個新鮮的認知,他不可避免地越發關注起薛飛的一舉一動。
這越是觀察下來,楚青就越是覺得這娃兒很奇特很……可愛。
或許是從薛飛那睡著睡著流出哈喇子卻還顯得挺有趣的女圭女圭臉開始;或許是從薛飛不好意思地撓頭問他借錢買二鍋頭開始;或許是從薛飛不愛帶佩劍只好扯下褲帶防身那讓人忍俊不禁的打法開始;或許是從薛飛那句讓他深思反省的「你怎麼知道官差是對的,他們是錯的」開始;又或者,是從那一句「楚大哥對我好而且還借我錢,你們怎麼打都行,就是不能傷他」開始……
總之,在旅途過程中,楚青對薛飛產生起如同對待兄弟一樣的欣賞與好感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格外頭疼起這個問題,也越發不忍心拒絕憨憨直直有時候挺鬼靈精有時候又挺傻的薛飛。
好容易回到徐州,暫且將這傷透腦筋的問題擱置下來了。可如今,听聞薛飛要見他,這個令楚青為難而又無比郁悶的問題,再度浮上了水面。
默了半晌,楚青只有硬著頭皮,對僕人說了句「有請」,然後快步走向院門相迎。
「楚大哥!」
人未到,聲先至。楚青一抬眼,就見薛飛沖他揮著手臂,一面奔過來。
驟然之間,「熱情」兩個字直擊楚青的腦袋瓜子,頓時讓他掛下無邊黑線。好容易消停了兩天沒動彈的眼角,此時不由自主地抽搐,再抽搐。
薛飛哪里知道楚青的腦子里在想什麼糊涂心思,一見到楚青立于長廊之中的身影,薛飛立刻精神抖擻地奔過來。其間還運用了「兩點之間直線最短」的真理,眼見這水上小徑曲曲折折怎「繞路」兩個字了得,薛飛想也不想,干脆連蹦帶跳地一蹦好幾米,直接從欄桿上踏了過來。
其實,薛飛在上山學武之前,也是這富家子弟,家中自然不乏雕梁畫棟,以前也沒見他抱怨過什麼。可是自從在長命山上跟著某個「瘋人+野人」的師父修行了之後,自從住邊了那時不時會被瘋師父發火轟塌的茅草屋子之後,自從在長命山上為了逮兔子開葷撒丫子滿山竄之後,咱們原本的大少爺薛飛,已經完全地、徹底地被改造了,培養出了嚴重的草根作風。
咳!扯遠了,拉回來拉回來。總之,在見到薛飛那樣熱情洋溢地飛奔而來之時,楚青只覺得頭皮發麻,好容易拱起手來道了一句「薛小兄弟」,就見薛飛咧開嘴角一張女圭女圭臉笑得陽光燦爛,「楚大哥,好久不見了!」
直白的問候、燦爛的笑臉,這讓原本僵硬的楚青,不禁隨著那漫漫陽光的笑容而柔和起來。不假思索地笑著回應了一句︰「是啊,很久不見了,早。」
「早!」薛飛眉眼帶笑,氣勢十足地道了一聲。
听薛飛這一聲中氣倒挺足,楚青忍俊不禁。這家伙,這麼大個人了,還傻呵呵的,倒像是孩子一樣。
如此想著,楚青微側身,請薛飛在亭中坐坐。
薛飛喜笑顏開地點頭說︰「好。」
兩人並肩前行,楚青一瞥之間,只見薛飛的側臉上蹭著一條灰印子。未曾多想,楚青走近,將那條灰印抹去。
「嗯?」薛飛扭頭呆呆地看。
糟了!這時楚青才意識到此舉不妥,頓時額角掛下數條黑線。可想想若是此刻收手,那也顯得太過欲蓋彌彰,于是他只有硬著頭皮抽著嘴角,將髒抹干淨——原本抹髒嘛,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只當是給小弟擦臉。可一旦意識到這問題,頓時手指頭就發燙。明明抹的是女敕豆腐似的臉皮,可楚青只覺得是抹在剛燒熟的雞蛋上,熱得燙手。
不過片刻的工夫,楚青只覺得異常漫長。好容易那頑固的灰印才給抹去,他如臨大赦一般趕緊收回手,輕咳一聲緩了下語氣,方才向薛飛解釋︰「有髒。」
「啊?」薛飛直接用袖子往臉上亂抹了兩把,然後才笑呵呵地望楚青,「多謝楚大哥!」
「……」楚青頓時無語。望著薛飛那張剛剛好容易擦干淨、現下又竄上更多灰塵泥印的臉,楚青終于明白問題出在哪里了。低眉一瞥,果然見到薛飛的袖子上和手上也不知道在何處蹭了不少泥。
眼角抽搐了一下,再一下。楚青內心搖擺不定,在「不可多事!要冷漠,要淡定」和「拖這個髒小子去洗手洗臉換衣服」兩個選項之間躊躇許久,楚青終于忍無可忍地向後者屈服,一把拽了薛飛,「先去洗漱一下,歇歇再說。」
薛飛這才注意到自個兒髒兮兮的手袖子,尷尬地笑笑,撓了撓後腦勺。眼見楚青命人打水洗漱,薛飛趕忙擺手,「不用麻煩啦!我在這里洗一下就好了!」
話還沒說完,薛飛直接往園中的池子邊上一蹲,撈了水洗了手,又將袖子搓了兩把,這才直起身來。一抬眼,就對上楚青的眼角不停抽動。
「楚大哥,你眼楮疼?」薛飛充滿善意地、充滿關切地,發出了由衷的關懷之問。
楚青無語,只能伸手指向池塘。只見原本在池中游曳的數條錦鯉,頃刻之間都翻了肚子,肚皮朝上浮著不動彈了。
就算是陳年老垢,也沒理由變成毒藥啊。薛飛自個兒也驚了,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個兒濕噠噠的袖口。這究竟是怎樣的奇髒,竟能有如此神奇的毒性?!
「啊!我明白了!」薛飛右手成拳左手成掌,猛地一砸手,一臉恍然大悟,「我說在哪兒蹭的呢,原來是那什麼勞神子的炎什麼蠱!」
「什麼?!」楚青大驚,此時也顧不得什麼死魚,急急上前詢問,「你說的可是炎煞蠱?」
「啊對!」薛飛猛點頭,「就是這個名字!楚大哥你真是厲害,這麼拗口的奇怪名字也記得住啊?」
自動忽略沒有實際意義的後半句,楚青神色更急,「天一流去擾你們了?有沒有傷到?」
一邊說,楚青一邊上上下下地將薛飛打量一遍,怎麼看都還是那只活蹦亂跳皮猴兒似的的家伙。楚青這才舒了一口氣,「沒事就好。這天一流善使蠱毒,能殺人于無形。至于你說的那炎煞蠱,毒性雖不強,但爆破之力著實可觀。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不對!」
罷松下一口氣的楚青,忽然急急地拉住薛飛的手出來看,「既然你袖上沾了蠱毒,難保不會出事。快隨我去蘇醫師的鶴谷,讓他幫你看看。」
一只手被楚青拉著,薛飛空著的那只手抓了抓亂發,「呃,沒事啦。我一路走到這里,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舒服啊。再說那什麼亂七八糟的火蠱,都給我燙死啦,也沒砸到我身上。這什麼毒,估計是我打掃山頂的時候蹭上的。」
楚青听到這句,微微安心。放下心來之後,才意識到方才情急之下,竟然握住了薛飛的手。頓時,脊背上升起莫名的寒意,楚青輕咳一聲,故作無事狀地垂下手。
頓了頓,他瞥向薛飛的臉,確定沒在薛飛臉上看見可疑的紅暈之類,這才抖落一身雞皮疙瘩,放心地繼續說正事︰「既然沒事,那就好。只是那天一流是怎麼找上你們的?能說給我听嗎?」
薛飛想也不想就將那日的事情一一說給楚青听。從二師傅上長命山開始說,一直說到擊退天一流二十余名門眾。其間不乏添油加醋地描述瘋師父與二師傅如何如何神勇、瘋師父如何如何偏心、二師傅如何如何傻乎乎地不養病非來赴約之類……
這許多「兄弟情、好友義」的段落,听得楚青心頭直發毛,終于明白那所謂「好到穿一條褲子」的境界究竟是怎樣的……咳,怎樣深厚的友情。
再然後,看著薛飛那說得吐沫星子亂飛、越說越興奮架勢,楚青的心頭不由得浮現出一句在這時候想到覺得有點不太厚道的話來——「上梁不正,下梁歪」。
默默地嘆出一口氣,楚青將薛飛說了半晌的內容,進行了高度的總結︰「你的意思是,吳子風和薛無名兩位前輩,最終決定簽下《太平約》了?」
「應該是吧。」一直笑眯眯的薛飛,這時候突然沉下臉來,嘆了一口氣,「雖然瘋師父沒有明說一個‘簽’字啦,但是既然瘋師父讓我來找你,九成九就是這個意思錯不了。」
楚青無奈搖頭,「雖說兩位前輩武功高強,但畢竟萬蟻且能蝕象,更何況天一流之類的邪道,其中更是不乏高手。你兩位師父一日不簽《太平約》,邪道定會不斷派人騷擾,逼迫他們就範。」
想到這些問題就頭疼,薛飛一蹲在了地上,開始發呆,呆著呆著又喃喃自語︰「楚大哥你說得是沒錯啦。不過,那些正道和官府衙門也不是一樣,都是在拉瘋師父和二師傅加入到他們那一邊啊。」
楚青微愣,隨即不由苦笑,「你說的沒錯。單從這個層面來看,無論正道邪派,其實做法也都是先禮後兵,一旦不能如願邀人入伙,就走上剿殺路線。」
薛飛攤了攤手,抬頭望楚青,「其實瘋師父哪方都不想加入,不過現在看來更討厭那個天一流就是了。誰讓他們傷了二師傅,此仇不報,怕是瘋師父連覺都睡不著咧。」
「咳,」楚青輕咳一聲,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發表什麼評論,「呃,既然兩位前輩心意已決,薛飛,你隨我去見父親大人吧。」
「啊?!」
薛飛頓時臉紅紅,心中大驚。難道楚大哥也知道我想提親?啊!這個大舅子,真正是好人啊啊啊啊!
「呃……」
見到薛飛臉紅,楚青冷顫,心中大驚︰啊,糟了,剛才那句說得……略有、不,是很有歧義。這這這,見家長,呃,這讓薛小兄弟誤會了怎麼辦啊啊啊啊?
頓時,二人相顧無言,只留面上飛紅相對。
薛飛望楚青,臉頰緋紅,黑亮大眼里感動的水光盈盈流動。
楚青望薛飛,一頭黑線,脊背之上莫名寒意竄動,只恨先前開口太快,未曾想到說者無心听者有意造成這般的後果。
就在楚青思量著「長此以往,情根深種難除,怕是對薛小兄弟格外不利。長痛不如短痛,尋個恰當的時機早些跟他說了吧」這樣念頭的時候,就見薛飛低了頭,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然後伸手來,輕輕拽楚青的袖子,「那個……楚大哥……原、原來你都知道啦……」
攤牌的時候到了。意識到這一點,楚青咳嗽一聲,然後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薛飛又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那我……那小弟我,能不能提前喊……喊你一聲……大舅子……」
「啊?!」
楚青,這段日子以來一直煩惱異常的楚青,人生的二十二年中從來沒有嘗到如此轉折的楚青,一而再、再而三地,石、化、了。
見楚青不開口,薛飛垂了腦袋支支吾吾地了半晌,越想越臉紅,好半晌抬起臉,沖楚青咧了嘴,笑得異常燦爛,「大舅子,多謝你支持啊!我這就去……去找……岳……岳父……跟他商量提親!」
越說到後頭,薛飛的臉就紅得跟燒起來似的。特別是提到「岳父」兩個字的時候,直結巴。好容易將話說完了,就開始「嘿嘿、嘿嘿」地笑。
楚青他,震動了,震撼了,震驚了,震悚了!
……並且,似乎還有點小震怒。
「你……」默了好半晌,楚青挑眉望他,「你剛才喊我什麼?」
「呃……大舅子啊。」薛飛不好意思地撓頭笑笑,「我也知道現在八字還沒一撇,現在喊太早啦。不過既然有大舅子你支持,我就放心多了!嘿嘿,我馬上就去向令尊提親!」
「……」
楚青無言。人生的小二十年來,楚青也是個聰明人。就算一時糊涂會錯這臭小子的意,那也是事出有因。這時,听到薛飛的話,楚青微一思忖,也就將前因後果大概弄了個明白。
沒了那層難以啟齒的煩惱和思量,本該是如釋重負才對。可現下的楚青,望著薛飛那女圭女圭臉上一臉不好意思的笑容,非但沒覺得卸下心頭大石,反而覺得……有些莫名的不爽。
「我方才說的意思是,」瞥了一眼薛飛,楚青淡淡地開了口,「既然你兩位師父答應簽署《太平約》,那就應去找家父、也就是徐州府尹確定此事,未有他意,你多想了。不過,既然你另有要事需和他商談,那便去說吧。」
說完,楚青轉身就走,惹得身後的薛飛不解地「啊」出一聲來,「楚大哥,你不同去嗎?」
「抱歉,」楚青未回頭,只是委婉地拒絕,「我還有其他事需要處理。」
不等薛飛做出回應,楚青徑直跨出回廊,跨出這難以言語的、要命的怪異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