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雪藏茉莉 第8章(2)

这般模样的李思齐她可从未见识过,魏家珍托腮困惑着。

他神情黯然,安静不言,目光远落在黑漆漆的湖面。印象中,他是连遭到挫折都尚且精神奕奕、摩拳檫掌应战之人,不到最后一刻他极少轻易承认落败,总是火力全开解决问题;但今晚有东西不一样了,那分明是大势已去的表情,他无所不在的活力消失了。他在向她说明完梁茉莉遭遇的意外以及取消外拍的决议后,足足沉默了十几分钟,连启齿都疲惫。

“你好像——”她扶着头想了半天,莞尔道:“失恋似的。”

他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

“真有你的,连我找上的摄影师你也有兴趣?”她白他一眼,摇摇头。

他依旧紧闭双唇,只动了动眼睫。

“不过你算是有眼光,虽然她不太像你的菜。梁茉莉这个人挺特别,个性也好,不做作,也不多话,只是看起来心事重重,藏着许多秘密似的,我总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她。”

他终于掉回视线,两手放在桌面,正视着她。

“你追她费了一番工夫吧?”她得意地笑。“那支可爱的手机就是她的吧?如果我猜得没错,她应该有男朋友了。你上次耍的那招可不太光明磊落,我不赞成你这么做。一来她若是知道了,肯定对你的人格打上问号;二来未建设先破坏这步棋值得商榷。她可不是小女孩,男人搞些花招就足以令她芳心大动。”

他喟叹一声,欲言又止。

“无论如何,你都该节制一下,尤其是这几个月,我不希望有好事之徒向我爸妈说长道短,我可应付不来。”

她疲倦地揉揉额角。“明天取消就取消吧,反正这里挺漂亮的,老板娘人也很有意思,我和明萱可以住下来到处玩玩——”

“家珍,”他困难地开了口:  “你的忙,我可能帮不了。”

她睁大眼。“什么意思?”

“我们解除婚约吧。”

她瞠目结舌,呆了良久,才迭声间:“不是吧?你是认真的?就为了她?她没有接受你不是吗?你可别冲动,我们可是说好的,我不干涉你,你也别管我,彼此都落得轻松不是吗?嗯!你这样很不够意思一”

“家珍,”他抬高声量,表情郑重。“她就是玫瑰。”

“啊?”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有她的生话了,我们不会再有结果,不是为了向她表态,只是我想一个人,”他又看向窗外,怅然若失道:“就一个人面对自己。结婚这些事,我没有心思应付了。如果因为我的无心之举,多了蜚短流长,对两家人都是困扰,那恐怕不是我们的初衷。对不起,家珍。”

她沉默下来。她生性冷静,虽然不免浓浓的失望,且取消婚约所面临的琐碎交代,连番累人的说辞将伤透她的脑筋,但真正让她无言以对的是,这个和她建立了十多年革命情谊的男人,居然真正为一个女人烦忧了。

她回想安静时总散发着令人不解的忧悒的梁茉莉,可真是洗净铅华。

魏家珍长年在家族的国外事业分部任职,去年才调回国内,对于李思齐这位纠缠一时的女友多半耳闻,在无关紧要的场合曾错身过两次,打照面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五分钟,印象并不深刻;往后每次和李思齐友聚时,他一谈及玫瑰便咬牙切齿,不愿详述交往过程,因为从不多着墨,她以为这段感情早已云淡风轻了。

恰逢李思齐被催婚得不胜其扰,她也因个人情感偏好难以成婚,却不敌家人过度关注,两人在一次闲谈时想起彼此年少时曾半真半假提起过一桩策略性婚姻,构筑得景况很美妙。她不喜欢男人,他讨厌被女人束缚,他们可以互不干涉,各得其所,没想到还是事与愿违,他们终究必须诚实面对自己的人生。

“如果将来有人问我怎么都不结婚了,我可以说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家伙吗?”她促狭地眨眼。

“请便。说我辜负你也行。”他笑。“明萱可以为你们开香槟庆祝了。”

“辜负……”她默念这让旁人听来无限遐想的词汇,忽然一声惊叫。

“咦!梁茉莉和我们提过的那个家伙不会就是你吧?”

“唔?”

“就是让她费尽心机每学期都要从加拿大回来看一眼的家伙啊,她说她好不容易如愿和那家伙交往了,最后还是被辜负了啊。”

他楞了数秒,不解其意,魏家珍向他解说了一遍来由,一股暖潮在他胸腔内回荡不已,他说:“家珍,或许连我都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无法给自己一个良好的解释,就在他接了那通车已修好附加保养完毕的车厂通知电话,他不加思索下了个决定,先驱车赶到台中,再从保养厂取车,签了单,依照放在车上置物盒内姜浩中的行照地扯,寻找到这栋梁茉莉三不五时南下造访的男友居所。

只想更清楚她未来将要过的婚姻生话是何等光景吗?无论是好是坏,他将无从置喙,更无权干涉了;他确实地感到,他错失了重要的东西,而一切再也回不了头。

他下了车,驻足在悬挂有“姜寓”名牌的大门外仰观这排新颍的新兴社区。

的确是梁茉莉会喜爱的温馨风格,三层连栋日式透天厝,门面不算宽,但前方有个小花园,打造得小巧可爱,十分整洁,看来姜浩中经济能力并不弱。

这个时间通常是不会有人在家的,他试探性地按了铃,打算无人应门便离开,直接将车交还姜浩中。奇异的是,有人开了门,一名中年妇人匆匆出现在门口,探头一看,一脸莫名地打量他。“先生找谁?”

“我是姜先生的朋友,替他把修好的车开回来,想请他试看看有没有问题。”他晃晃车钥匙,亲切地笑。

“是这样喔,那快开进车库来吧,别停在外面太久,社区警卫会说话。”妇人招手,往旁按了一个钮,车库自动铁卷门缓缓上升,他见状立刻上了车,小心翼翼调整车身角度,将车不偏不倚驶入车库。

“先进来喝杯茶吧,再半小时浩中就快回来了。”妇人似乎很忙碌,交代一声便进屋里去,对他毫无防备。

他跟着妇人脚步走进客厅,抬头张望屋里的陈设。

屋内挑高,客厅以暖色调装潢,橘色沙发显得温暖柔软,女性化小摆饰很多,抱枕也特别多,女主人似乎生性慵懒,地板有些凌乱,到处是遭丢掷的幼儿远具、水杯,沙发旁有座空置的婴儿床,里面是小枕头和小被褥,上面挂着塑胶旋转彩鱼。

他默默流览,越看越不明白。他移步到落地电视柜前,除了最上方两排塞满了各式书籍以外,其余柜体皆摆放了各式各样的相框,这是个爱照相的家庭啊。

他凑近观赏那些影中人,先是婴儿、幼儿,同一名婴幼儿的影像占了大多数。那是一名男宝宝,相当可爱,有幼儿的独影,有阖家欢照,抱着孩子的大人有姜浩中,有梁茉莉,和另一名年轻女子。

因为不解,继而疑窦丛生,他未放任想象力宾士,继续往排列顺序看下去。

接着是数帧约莫八寸的结婚照,他定晴一看,惊异万分。新郎当然是姜浩中,新娘却是那名陌生的年轻女子,每一帧都是这对男女,没有误差,只有其中一帧梁茉莉加人了合影,她穿着一袭小礼服,手上抱着的便是那名幼儿。

他半张着嘴,呆杵不动,只能僵硬地移动视线,再往旁观看,接下来多半是成长照,记录着姜浩中的求学生涯,其中有两帧特别吸引他,下方显示的拍摄时间已有十多年,相片里是笑着挨挤在一起的一对少男少女,少男依五官判断是姜浩中,少女拥有一头乌亮长发,面貌慧黠可爱,五官似曾相识,却无法和任何人产生联结。

“先生,喝杯茶吧。”妇人急急忙忙端着茶出来,额上冒汗。“在看相片啊?”

“这小女孩很可爱。”他指着照片客套地赞赏。

“是啊,茉莉从小就可爱,到台北跟着她父亲以后样子倒变了。”妇人瞥了一眼放下茶杯,旋即转身又要进去。

他又是一惊,忙问:“所以浩中是她的一”

“哥哥啊。”妇人答得理所当然,一溜烟又消失了。

一阵糊涂。他逻辑能力再优良也无法一时半刻准确无误地在内心画出梁弟莉的家族树状关系图。梁茉莉就是沈玫瑰,沈玫瑰的家族他就算不全然熟悉也略有见识和耳闻。她在沈家的确有两名兄长,但都是年近半百的生意人,绝非年轻富书生气息的姜浩中。

纵算姜浩中是她来路不明的兄长,她为何千方百计瞒骗李思齐这层手足关系?姜浩中若已婚,梁茉莉回来就是探亲,她探亲的次数为何如此频繁?她人甚至在台北,却为何不再和沈家往来?

百思不得其解。妇人再度出现了。

这次她手中抱着一名幼儿,幼儿正在撒赖,在她身上用力踢蹬,显然妇人在里面忙碌就是为了照料孩子。他转个角度探视幼儿的脸,是照片中的孩子没错。那名幼儿注意到环境中多了张陌生脸孔,瞬间停止了哭闹,嘴里含着大拇指,转着乌溜溜大眼端详他。

妇人将孩子放进囤着栅栏的婴儿床,孩子已会站立,甚至自行走动,按着栅栏对着他活泼怪叫,并不认生。

“使随便坐,傍晚的时候我最忙了,我还得煮饭。”妇人抱歉地解释。

“您忙,不用管我。”他挥挥手,喝口茶后准备想个借口告辞。

一只见妇人看看墙上钟面时间,突然在附近一张小桌前坐下,操作上面的一部电脑。他好奇地远观,没多久,萤幕展开了实境画面,有张女性的脸孔出现,对着妇人开口道:“嗨,福婶,我今天很准时吧?”

李思齐一楞,那声线如假包换属于梁茉莉。她们在做视讯连系,他悄悄移动站立位置,觑看电脑中的影像。

“对啦、对啦,你哥快回来了,他今天不用加班,很快就回来了。”

“他还在生我的气哦?我又不是故意弄坏他的车。”声音显然带着忌惮。“好吧,那快把我的宝贝熊抱过来让我看看。”

妇人一把抱起孩子,凑在萤幕前一边逗弄幼儿:“来,看看是谁?”

孩子看见画面,表现得相当雀跃,不断咿呀咿呀地叫。

“我的Honey  Bear,看见我了没?我是谁?”

孩子发出模糊叫唤:“马……马……”

“哎呀,大声一点!”妇人将孩子举高些,鼓励孩子学舌:“叫妈咪,会不会?妈——咪——上次不是会了吗?哎呀他搞不清楚你和婉欣啦,你没有天天回来,他都以为婉欣是妈咪了。”

电光石火间,李思齐四肢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他怔忡许久,回头再细看那些幼儿的照片,想在那张小脸上寻找一些足以证明他的大胆揣想的蛛丝马迹,却因为太过震惊,无法聚焦判断。

“宝贝要听话喔!福婶正在忙吧?晚饭做了吗?”梁茉莉问。

“正在做,刚好浩中朋友来了,今天就聊到这里,我去忙了。”

视讯结束,妇人赶紧转身向他致歉,将小孩放回婴儿床。“先生再坐一下,我到厨房炒个菜。”

他点头微笑。妇人一离开,他立刻走近孩子,孩子踮起脚尖,举高双手,期待他将自己抱离拘束活动的围栏。

他毫不费力地将孩子高高举起,孩子被逗弄得咯咯笑,两脚在空中划动,十分兴奋。他近距离审视孩子红通通脸蛋好一会,不,他无法辨视,这年纪的孩子多半相像,他将孩子放回床上,怜爱地轻捏粉女敕的圆颊,匆促想了一下,他重起粘附上毛发的小枕头和女乃瓶,将车钥匙放在醒目的地方,疾步离开。

福婶五分钟后回到客厅,已不见李思齐人影,她一头雾水,打开大门朝外探寻,并无所莸。她一向大而化之,很快将这件事抛在脑后,日后被询问起这桩插曲,她什么细节也说不出夹,只知道这名送车回来的男子一表人材,穿着讲究,很有派头,笑起来帅气十足,她对他没什么好怀疑的,甚至连小枕头失踪亦未察觉。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