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模樣的李思齊她可從未見識過,魏家珍托腮困惑著。
他神情黯然,安靜不言,目光遠落在黑漆漆的湖面。印象中,他是連遭到挫折都尚且精神奕奕、摩拳 掌應戰之人,不到最後一刻他極少輕易承認落敗,總是火力全開解決問題;但今晚有東西不一樣了,那分明是大勢已去的表情,他無所不在的活力消失了。他在向她說明完梁茉莉遭遇的意外以及取消外拍的決議後,足足沉默了十幾分鐘,連啟齒都疲憊。
「你好像——」她扶著頭想了半天,莞爾道︰「失戀似的。」
他沒好氣地瞟了她一眼。
「真有你的,連我找上的攝影師你也有興趣?」她白他一眼,搖搖頭。
他依舊緊閉雙唇,只動了動眼睫。
「不過你算是有眼光,雖然她不太像你的菜。梁茉莉這個人挺特別,個性也好,不做作,也不多話,只是看起來心事重重,藏著許多秘密似的,我總覺得以前在哪里見過她。」
他終于掉回視線,兩手放在桌面,正視著她。
「你追她費了一番工夫吧?」她得意地笑。「那支可愛的手機就是她的吧?如果我猜得沒錯,她應該有男朋友了。你上次耍的那招可不太光明磊落,我不贊成你這麼做。一來她若是知道了,肯定對你的人格打上問號;二來未建設先破壞這步棋值得商榷。她可不是小女孩,男人搞些花招就足以令她芳心大動。」
他喟嘆一聲,欲言又止。
「無論如何,你都該節制一下,尤其是這幾個月,我不希望有好事之徒向我爸媽說長道短,我可應付不來。」
她疲倦地揉揉額角。「明天取消就取消吧,反正這里挺漂亮的,老板娘人也很有意思,我和明萱可以住下來到處玩玩——」
「家珍,」他困難地開了口︰ 「你的忙,我可能幫不了。」
她睜大眼。「什麼意思?」
「我們解除婚約吧。」
她瞠目結舌,呆了良久,才迭聲間︰「不是吧?你是認真的?就為了她?她沒有接受你不是嗎?你可別沖動,我們可是說好的,我不干涉你,你也別管我,彼此都落得輕松不是嗎?嗯!你這樣很不夠意思一」
「家珍,」他抬高聲量,表情鄭重。「她就是玫瑰。」
「啊?」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她有她的生話了,我們不會再有結果,不是為了向她表態,只是我想一個人,」他又看向窗外,悵然若失道︰「就一個人面對自己。結婚這些事,我沒有心思應付了。如果因為我的無心之舉,多了蜚短流長,對兩家人都是困擾,那恐怕不是我們的初衷。對不起,家珍。」
她沉默下來。她生性冷靜,雖然不免濃濃的失望,且取消婚約所面臨的瑣碎交代,連番累人的說辭將傷透她的腦筋,但真正讓她無言以對的是,這個和她建立了十多年革命情誼的男人,居然真正為一個女人煩憂了。
她回想安靜時總散發著令人不解的憂悒的梁茉莉,可真是洗淨鉛華。
魏家珍長年在家族的國外事業分部任職,去年才調回國內,對于李思齊這位糾纏一時的女友多半耳聞,在無關緊要的場合曾錯身過兩次,打照面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五分鐘,印象並不深刻;往後每次和李思齊友聚時,他一談及玫瑰便咬牙切齒,不願詳述交往過程,因為從不多著墨,她以為這段感情早已雲淡風輕了。
恰逢李思齊被催婚得不勝其擾,她也因個人情感偏好難以成婚,卻不敵家人過度關注,兩人在一次閑談時想起彼此年少時曾半真半假提起過一樁策略性婚姻,構築得景況很美妙。她不喜歡男人,他討厭被女人束縛,他們可以互不干涉,各得其所,沒想到還是事與願違,他們終究必須誠實面對自己的人生。
「如果將來有人問我怎麼都不結婚了,我可以說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家伙嗎?」她促狹地眨眼。
「請便。說我辜負你也行。」他笑。「明萱可以為你們開香檳慶祝了。」
「辜負……」她默念這讓旁人听來無限遐想的詞匯,忽然一聲驚叫。
「咦!梁茉莉和我們提過的那個家伙不會就是你吧?」
「唔?」
「就是讓她費盡心機每學期都要從加拿大回來看一眼的家伙啊,她說她好不容易如願和那家伙交往了,最後還是被辜負了啊。」
他楞了數秒,不解其意,魏家珍向他解說了一遍來由,一股暖潮在他胸腔內回蕩不已,他說︰「家珍,或許連我都不曾真正了解過她。」
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無法給自己一個良好的解釋,就在他接了那通車已修好附加保養完畢的車廠通知電話,他不加思索下了個決定,先驅車趕到台中,再從保養廠取車,簽了單,依照放在車上置物盒內姜浩中的行照地扯,尋找到這棟梁茉莉三不五時南下造訪的男友居所。
只想更清楚她未來將要過的婚姻生話是何等光景嗎?無論是好是壞,他將無從置喙,更無權干涉了;他確實地感到,他錯失了重要的東西,而一切再也回不了頭。
他下了車,駐足在懸掛有「姜寓」名牌的大門外仰觀這排新潁的新興社區。
的確是梁茉莉會喜愛的溫馨風格,三層連棟日式透天厝,門面不算寬,但前方有個小花園,打造得小巧可愛,十分整潔,看來姜浩中經濟能力並不弱。
這個時間通常是不會有人在家的,他試探性地按了鈴,打算無人應門便離開,直接將車交還姜浩中。奇異的是,有人開了門,一名中年婦人匆匆出現在門口,探頭一看,一臉莫名地打量他。「先生找誰?」
「我是姜先生的朋友,替他把修好的車開回來,想請他試看看有沒有問題。」他晃晃車鑰匙,親切地笑。
「是這樣喔,那快開進車庫來吧,別停在外面太久,社區警衛會說話。」婦人招手,往旁按了一個鈕,車庫自動鐵卷門緩緩上升,他見狀立刻上了車,小心翼翼調整車身角度,將車不偏不倚駛入車庫。
「先進來喝杯茶吧,再半小時浩中就快回來了。」婦人似乎很忙碌,交代一聲便進屋里去,對他毫無防備。
他跟著婦人腳步走進客廳,抬頭張望屋里的陳設。
屋內挑高,客廳以暖色調裝潢,橘色沙發顯得溫暖柔軟,女性化小擺飾很多,抱枕也特別多,女主人似乎生性慵懶,地板有些凌亂,到處是遭丟擲的幼兒遠具、水杯,沙發旁有座空置的嬰兒床,里面是小枕頭和小被褥,上面掛著塑膠旋轉彩魚。
他默默流覽,越看越不明白。他移步到落地電視櫃前,除了最上方兩排塞滿了各式書籍以外,其余櫃體皆擺放了各式各樣的相框,這是個愛照相的家庭啊。
他湊近觀賞那些影中人,先是嬰兒、幼兒,同一名嬰幼兒的影像佔了大多數。那是一名男寶寶,相當可愛,有幼兒的獨影,有闔家歡照,抱著孩子的大人有姜浩中,有梁茉莉,和另一名年輕女子。
因為不解,繼而疑竇叢生,他未放任想象力賓士,繼續往排列順序看下去。
接著是數幀約莫八寸的結婚照,他定晴一看,驚異萬分。新郎當然是姜浩中,新娘卻是那名陌生的年輕女子,每一幀都是這對男女,沒有誤差,只有其中一幀梁茉莉加人了合影,她穿著一襲小禮服,手上抱著的便是那名幼兒。
他半張著嘴,呆杵不動,只能僵硬地移動視線,再往旁觀看,接下來多半是成長照,記錄著姜浩中的求學生涯,其中有兩幀特別吸引他,下方顯示的拍攝時間已有十多年,相片里是笑著挨擠在一起的一對少男少女,少男依五官判斷是姜浩中,少女擁有一頭烏亮長發,面貌慧黠可愛,五官似曾相識,卻無法和任何人產生聯結。
「先生,喝杯茶吧。」婦人急急忙忙端著茶出來,額上冒汗。「在看相片啊?」
「這小女孩很可愛。」他指著照片客套地贊賞。
「是啊,茉莉從小就可愛,到台北跟著她父親以後樣子倒變了。」婦人瞥了一眼放下茶杯,旋即轉身又要進去。
他又是一驚,忙問︰「所以浩中是她的一」
「哥哥啊。」婦人答得理所當然,一溜煙又消失了。
一陣糊涂。他邏輯能力再優良也無法一時半刻準確無誤地在內心畫出梁弟莉的家族樹狀關系圖。梁茉莉就是沈玫瑰,沈玫瑰的家族他就算不全然熟悉也略有見識和耳聞。她在沈家的確有兩名兄長,但都是年近半百的生意人,絕非年輕富書生氣息的姜浩中。
縱算姜浩中是她來路不明的兄長,她為何千方百計瞞騙李思齊這層手足關系?姜浩中若已婚,梁茉莉回來就是探親,她探親的次數為何如此頻繁?她人甚至在台北,卻為何不再和沈家往來?
百思不得其解。婦人再度出現了。
這次她手中抱著一名幼兒,幼兒正在撒賴,在她身上用力踢蹬,顯然婦人在里面忙碌就是為了照料孩子。他轉個角度探視幼兒的臉,是照片中的孩子沒錯。那名幼兒注意到環境中多了張陌生臉孔,瞬間停止了哭鬧,嘴里含著大拇指,轉著烏溜溜大眼端詳他。
婦人將孩子放進囤著柵欄的嬰兒床,孩子已會站立,甚至自行走動,按著柵欄對著他活潑怪叫,並不認生。
「使隨便坐,傍晚的時候我最忙了,我還得煮飯。」婦人抱歉地解釋。
「您忙,不用管我。」他揮揮手,喝口茶後準備想個借口告辭。
一只見婦人看看牆上鐘面時間,突然在附近一張小桌前坐下,操作上面的一部電腦。他好奇地遠觀,沒多久,螢幕展開了實境畫面,有張女性的臉孔出現,對著婦人開口道︰「嗨,福嬸,我今天很準時吧?」
李思齊一楞,那聲線如假包換屬于梁茉莉。她們在做視訊連系,他悄悄移動站立位置,覷看電腦中的影像。
「對啦、對啦,你哥快回來了,他今天不用加班,很快就回來了。」
「他還在生我的氣哦?我又不是故意弄壞他的車。」聲音顯然帶著忌憚。「好吧,那快把我的寶貝熊抱過來讓我看看。」
婦人一把抱起孩子,湊在螢幕前一邊逗弄幼兒︰「來,看看是誰?」
孩子看見畫面,表現得相當雀躍,不斷咿呀咿呀地叫。
「我的Honey Bear,看見我了沒?我是誰?」
孩子發出模糊叫喚︰「馬……馬……」
「哎呀,大聲一點!」婦人將孩子舉高些,鼓勵孩子學舌︰「叫媽咪,會不會?媽——咪——上次不是會了嗎?哎呀他搞不清楚你和婉欣啦,你沒有天天回來,他都以為婉欣是媽咪了。」
電光石火間,李思齊四肢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動。他怔忡許久,回頭再細看那些幼兒的照片,想在那張小臉上尋找一些足以證明他的大膽揣想的蛛絲馬跡,卻因為太過震驚,無法聚焦判斷。
「寶貝要听話喔!福嬸正在忙吧?晚飯做了嗎?」梁茉莉問。
「正在做,剛好浩中朋友來了,今天就聊到這里,我去忙了。」
視訊結束,婦人趕緊轉身向他致歉,將小孩放回嬰兒床。「先生再坐一下,我到廚房炒個菜。」
他點頭微笑。婦人一離開,他立刻走近孩子,孩子踮起腳尖,舉高雙手,期待他將自己抱離拘束活動的圍欄。
他毫不費力地將孩子高高舉起,孩子被逗弄得咯咯笑,兩腳在空中劃動,十分興奮。他近距離審視孩子紅通通臉蛋好一會,不,他無法辨視,這年紀的孩子多半相像,他將孩子放回床上,憐愛地輕捏粉女敕的圓頰,匆促想了一下,他重起粘附上毛發的小枕頭和女乃瓶,將車鑰匙放在醒目的地方,疾步離開。
福嬸五分鐘後回到客廳,已不見李思齊人影,她一頭霧水,打開大門朝外探尋,並無所蕕。她一向大而化之,很快將這件事拋在腦後,日後被詢問起這樁插曲,她什麼細節也說不出夾,只知道這名送車回來的男子一表人材,穿著講究,很有派頭,笑起來帥氣十足,她對他沒什麼好懷疑的,甚至連小枕頭失蹤亦未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