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开始奔腾而下的时候,他终于从公务中挪出注意力,往落地窗外的一片湖景观望。
露台上的午后阳光已然消失,风从敞开的木窗徐徐灌入,雨的气味随之飘进客厅,与整栋以加拿大杉木搭建的木屋所释放的天然香氛相互交织,屋外庇荫的树影摇晃得厉害,可知雨势相当滂沱,整片香草园和湖面浸润在骤雨里,远处山色灰黯朦胧。
民宿服务员送来的一壶花茶已透凉,一碟手工饼干和糕点他动也未动,简单的行李堆放客厅角落;他自午后一落脚,便未走进卧房内,兀自坐在窗前一张藤椅上接听电话,检查电邮。
一晃眼数小时已过去,没有人打扰他,分头抵达的魏家珍和范明萱放下行李后,兴高采烈地到附近携手踏青去了;助理小真和一干工作人员稍后也人住了安排好的房间,唯有梁茉莉尚未现身。据悉她决定假期后独自从台中就近开车赶来,不与其他同仁同行。
那么,她是和姜浩中聚首的假期后才上山的?怀抱的心情应该和李思齐第一次到这里度假迥然不同吧?
过去,李思齐不特别青睐阗无人烟的度假地,尤其对外联络不方便之静僻处。他事业心正旺,很难全然抛开工作轻松写意地过上一天;但从前的玫瑰喜欢,她总是甜蜜地奂求:“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没什么不好。不看湖光山色,光与她星夜缠绵,聆听她絮絮不休的傻话,在蛩音中交颈入眠,也令他甘愿作陪。她不介意他带着工作出游,只要他的人在她视线所及之处,她便心满意足。
这里是她极为钟爱的私游地,房间数不多,价格不菲,除了房客之外一般游客绝少涉足,各自在独栋木屋作息,除了用餐,难得与陌生人交会;女主人以手艺绝佳闻名,单是品尝那独一无二的私房菜便值回票价。
那时候的她如此快乐,成日像小黄雀般喜笑颜开,每一件事都新鲜。
回忆牵引着心情波动,他不得不放下几不离身的笔记电脑,缓步踏进卧房。房里采光良好,陈设一如往昔雅致洁净,即使是乌云遮日,连片景观窗将天光大量引进,驱散晦暗。他记得她特别喜爱晓时坐在窗前平台上,看着氤氲的湖景发怔,偶然回头向他嫣然一笑,再以清亮的嗓音宣示:“李思齐,我爱你。”
他朝后躺倒在洁白清香的被褥上,望着梁木纵横的尖耸天花板,拒绝自己再陷入无止境的忆想。他迅速调整思绪,闭目养神,连日的工作疲累促使他在极短时间内盹着,几乎失去时间感;当他倏然睁开双眼时,室内已被阴暗笼罩,黑夜无声无息降临,而势虽稍缓,仍然净琮击打在窗玻璃上,但将他拉回现实的是床头电话声,在喧嚣隔离的空气中极为刺耳。
他抓起话筒,支吾应声,对方是民宿服务员,客气地询间:“李先生,请问今晚在房内用餐还是到餐厅和您的员工用餐?”
他呆了几秒,才会意服务员所称员工应该是小真等一行人,他问:“全都到齐了么?”
“唔,还有一位梁小姐未到,她恐怕是走岔了路。”
“怎么回事?”
“她最后一次和我们柜台联系是五点十分,车已经开进了上山的路,照道理早该到了,可是现在已六点二十分了都还没见到人。”
“没再电话联络她么?”
“收讯不良,无法接通。”
他迅速起身,搓了搓面颊,清醒思路,冷静地再问:“一路上来有几条岔路?”
“两条。第一条还好,不到十五分钟就到了尽头,那里是另一间民宿,游客很快会发现不对劲再回转。第二条比较麻烦,那是直通到另一个山材的捷径,路程要一小时,不过上山一路都有路标,她只要循着路标就可以顺利到达,除非是一”服务员迟疑了一下。
“除非什么?”他隐约嗔闻到不对劲的味道,服务员却没有特别紧张。
“除非是因为天色暗,刚才又下大雨,视线不清,她启用卫星导航引路,很可能出差错。之前有好几个客人走错路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因。”
他即刻挂上电话,找寻自己的手机拨出梁茉莉的号码,果然处在断讯状态。
他远眺窗外,除了沿湖的几点蒙昧路灯,夜色中仅辨视出黑色的山林轮廓,山里民居稀疏错落,互不相邻,沿路连简陋的杂货店都付之阙如,她如何模黑找到这里?她一向不喜欢亲自开车,理由是时常一恍神错过转弯路口或地标,战战兢兢地从甲地到乙地很累人,更何况这种陌生曲折的山路,她甘冒迷途的危险单独前来的最大理由,恐怕是不愿与小真他们提前到达民宿,减少和他碰面的机会。
浓眉深锁,他极度懊恼——梁茉莉迷路了。
该死的卫星导航!
前一晚她特地查了网路地图,特别输入了正确路线,她一路驾车入山,刚开始路标明确,导航表现良好,乖巧地指点明路,左弯右拐望去皆是相似度极高的林相;她不懂树种的差异,但觉一路仓促掠过的树姿煞是美观,山风拂偃,把绵延一片的树冠蔚为绿海,她一度瞧得忘神,就这么错过了关键的叉路口。
什么时候发现误人歧途的?就在她本来急驶在宽广可轻松容许会车的怕油路面,转为在蔓草杂生的石砾小路上困难挺进时,直觉告诉她,她有二十分钟以上没看到民宿的指引路标了。记忆中到达民宿的路边景致应该越来越广阔,但眼前山峦易迭不见人烟,偶尔有采集野菜的老农在林中昙花一现,她想探头问路,已不见人踪,却骇然看见数只羊施施然横过路面,羊群主人呢?
已然精神错乱的导航亲切地指示她往左辗过路边杂箪,越过山涧即可到达标的,她终于确定被误导到了荒郊野外,险些魂断山谷。
她停下车,拿出手机拨打,手机却苦无讯号,抬头远望,心头一怵,灰浓的云霭迅速压低,不久,大雨无预警狂下,雨刷根本来不及拨开水幕,视线一片模糊,去路根本不明。
她呆了一阵,断然决定回头,不愿再盲目前进山林深处,心一慌,方向盘猛烈打左旋转,油门一踩,车头只转了半圈,车体戛然不动,只听见引擎怒吼空转,她奋力再踩油门,车头悍然俯冲,路面窄小回转艰险,她企图急煞,车子陡然熄了火,不再动弹。
她愕然片刻,冒着豆大的急雨下车检查,趴地观看,悲哀地发现左前车轮陷进湿软的泥地里,并且被一块尖石片刺进胎身,下半部呈现扁平状态,难怪它再也不肯听话。
旋即一想,糟的是,车上并无备用轮胎,车子等同报废,看样子只能找上拖车或彪形大汉帮她挪移这辆房车了;但放眼望去,两者皆痴心妄想。她颓然钻回车里,无计可施。
徒然呆坐,感到倒楣又激动,那些已抵达的同仁们,应该已欣然等待享用美食了,有人会主动想到一个路痴正陷入绝境么?
不是不后悔只身前来。阴雨让夜晚提早降临,气温逐渐降低,她不能枯坐车里等待缥缈无望的援助。
她在后车厢翻找到一把而伞、一支手电筒,决定徒步回头求援。
没有路灯,没有月光,耳边只有而声淅沥和怪虫嘶鸣,她鼓起勇气蒙头快走,鞋子踩踏在碎石路上的孤单足音仍然令她提心吊胆。
走了大约五分钟,前方出现车辆前进声,她喜出望外,以奔跑之姿迎接救援。
来车被她张臂挡下煞停,车窗下降,驾驶是一位面目黝黑的中年男子,她眼尖发现男子的车型与她同款,怀抱侥幸之心,忙不迭叙述起自己遭遇的困境,期望男子存有备胎替她换上。“拜托麻烦您了,我赶路,您开个价,我可以向您购买。”
男子面无表情,盯着诨身湿漉漉的她好一会;她被盯得极为不安,正想放弃,男子此时点了头,请她先上副驾驶座,驶近她的车后,他跳下车,打开后车厢,扛起千斤顶和备胎,着手为她的车换胎。
不好意思在车内袖手旁观,她跟着下车,挨近男人替他撑伞照明,专心目视他娴熟地以千斤顶撑起车体;男子体型粗壮,一径沉默,不发一语,她颇觉尴尬,自行寻找话题。
“请问这条路是到哪里的?为什么没有路标了?”她问。
“这是产业道路。”男子语调粗哑平板。
“产业道路?”那就是供务农人家专用的小路了?该死的导航! “请问到青湖要多久时间?”
“一小时。”
“这么久啊?能告诉我怎么走吗?”
男子闷不吭声,动作减慢,只不时瞟向她半湿的上身。她友善地报以微笑,等不到答案,尴尬地直起腰身,往四面探看,雨势小了,仍绵绵不绝,山林幽黑寂静,她感到饥饿了,望着弯曲看不到尽头的小径兴叹。
不!不奢望差食,只要一顿热水澡就行,她的双脚沾满了泥泞,风一吹,单薄的衣衫加倍湿透,寒意人得身躯,她打了哆嗦抱紧双臂,回头查看换胎进度。
视野骤然生变,手电筒照射到一片欺近的男性衬衫,一只沾满污泥的手爪伸向她的胸口,她下意识绷紧全身,向后一缩,那只手攫住了她的衣领,往上楸提,她发出尖喊,一双凌厉的眼俯视她,惊骖只容许一秒,她反射动作向前敲击,手电筒攒在对方鼻梁,骨节受创立刻发出异声,男子痛得捂住颜面,反手打了她一耳光,她霎时跌趴在地,手电筒滚落,头晕目眩睁不开眼。她感觉一只大手接着掐握她的后颈,想将她拎起,她不假思索,离地前在地上瞎搓到一块硬物,卯足全力回身猛击,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也不知道打中何处,只知道她重新跌回地上,在得到间不容缓的自由瞬间,她不顾一切,踉踉跄跄向来时路奔跑。
快跑!这是仅存的念头。她头也不回,咬紧牙根,在微弱的天光下奋力逃亡;她跌仆了几次,不管疼痛,双脚只管迈进。
她口干舌燥,面颊不断滑下雨水,她举手楷抹眼眶,耳边只余自己的呼喘声,不知跑了多久、多远,她决定在耗尽最后一分力气前都不准停。
大约一百公尺前又有车灯出现,她没有呐喊,持续狂奔,和来车互相逼近,刺眼的车头灯照射在她身上,她眯眼奔掠过那辆车身,她打定主意不再向陌生人求援,尽管她的腿已僵木,她的力气就要枯竭。
但那辆车停泊了,车内的人快速交谈,有人下了车,快步从后追上她,拦住她的腰,她厉声大喊。徒手捶打对方。她被紧紧搂抱,全身制伏,那人开口安抚歇斯底里的她:“没事了,没事了,是我啊!”
她停止了挣扎,看清来人,倚在李思齐怀里大口喘着气,剧烈发着抖。有人跑向他们道:“李先生,我们到前面看一下吧,梁小姐,你的车是不是抛锚在那里?”
她露出恐惧之色,点个头,却再也迈不开半步,好半晌,她逐渐能思考了,抬头望向李思齐,僵碓的面颊松缓了,她抖着下颚,闪着泪眼,放声痛哭:“都是你——都是你一”
她裹住日式浴袍,踏出浴室,环视了一眼熟悉的卧房;她蹙起眉头,背着夜色,垂肩坐于窗前平台,视线颓落在木地板上。
一天之内,她的心情像洗了场三温暖,暂时调适不回原点。她人身安全了,却忍不住想哭的。李思齐找到她之后,直接将惊魂甫定且狼狈不堪的她悄然带进他的个人木屋,让她梳洗沐浴,镇定情绪,没有惊动其他房客。她无心也无力拒绝,只想洗诤全身脏污,喝一碗热汤。
门外是李思齐讲电话的声音,他似乎在婉拒着什么:“……不,不能现在,她精神还没恢复,不能做笔录……改天吧,可以和我联络……好,就这样。”
他轻步返回卧房,看见了她。他思考了一下,走近她,坐在床尾,与她面对面。“那个人是通缉犯,逃到山区几个月了。你把他打晕了,人还在医院。”
“……”她不安地挪动果足,说不出话,她不愿再回想那凶险的一幕。
他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视她被掌掴的右颊,表面呈现轻微浮肿,嘴角一丝血瘀;他叹口气,指月复轻抚过受伤的面庞,她轻轻转开脸,还是沉默。
“晚餐送来了,想吃吗?”他轻问。
她点点头,他噙起笑,牵扶起她,因双膝擦伤,她步履蹒跚,走到客厅,在一张临窗的木桌旁坐下,也不询问他,她举起筷子,埋头吃起饭来。
她饿坏了,几乎不停筷,一人份的四菜一汤很快扫光。她完全不介意他在一旁守候,不讲究吃相,只想填饱肚子,换取足够的热量;她连热茶也不放过,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长舒口气,两腮立时有了血色。
安静默坐一会儿,她终于直视他,嗓音恢复了平稳:“小真他们呢?”
“都休息了。”
“喔,我整理一下行李就去找她。”按原定安排她和小真同房,她站起身,他大掌按住她的肩。
“你的车送修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台北吧。”
“什么一”她愕然。
“回去吧。”他似乎心意已决,口气坚定:“我会向所有人解释的,这个拍照行程就此结束。”
她略想想,赶紧摇头。“我可以的,我没受伤,明天一”
“别说了,我决定取消。”
“你没办法向魏小姐交代一”
“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他一再回驳她。“这是我的事,不会妨碍你的。”
无语相看,她在他眼里看见了些异样的什么,但她不想再猜测。她望向窗外,不太放心地问:“那回去以后一”
她就这么怕见到他?他心头愀然不乐,但此刻不宜表露。“你安心工作吧,有必要见你会征求你的同意。”
她不再坚持,转身准备走向卧房,他冷不防拉住她,肘臂一收,将她揽在怀里。她讶异莫名,但他束紧双臂,不让她轻易挣月兑。
“对不起……”他长叹,充满歉意。“没想到会这样,让你吓坏了一”
她两手抵在他胸前,无言以对。
他发热的胸瞠传递出快速的振动颇率,那是他整个下午没有说出口的忧惧,此时才真正得到了纡解。“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并不想你恨我……”
雨停了,整座木屋静悄悄,两人的内心却都不平静。她曾经强烈渴望过这个拥抱,却来得太迟。她不再芳心荡漾、血液激动地奔流,她任他搂抱,任他释放他的歉意;她理解他,某方面他具有热情念旧的性格,纵使时移事往也无可厚非,无论他冷漠以对抑或热情相向,他们终究要说再见。
他放开她,她不再犹豫,回房匆匆更衣,很快整理好简单的随身行李,走到客厅;他倚在门口等待,他们互看了一眼,他扭启门把,拉开门。
两人同时僵住,门外站着准备登门的魏家珍和范明萱,那一刻,梁茉莉懊丧地以手支额,脑海浮现一个念头——她的灾殃还没有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