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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花辞 第三章 且向花间留晚照(2)

清楚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打量,藏在伞后的苏瞳若忍不住娇斥一声:“真失礼!”

声音格外清泠娇稚,并没有多少锐气,偏却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媚。

“抱歉,”上官紫楚展眉一笑,“我只是想问,你可知方才弹琴的人去了何处?”而事实上他早已断定,这少女便是方才弹琴之人——他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直觉。

“那边。”苏瞳若随手一指,只想尽快将这个男人支走。

“多谢。”见他毫不迟疑转身,苏瞳若才松了口气,却听见那个男子兀自叹气道,“难怪他们说‘尽赏画不如无画’。我前些日子才去洛阳见过牡丹,果然要比画上的要好太多太多。”他合扇轻敲额角,似乎只是聊表一下感慨,倒也不像是故意要和她搭讪。

而苏瞳若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说这伞上的牡丹画得不好?”

“不过是一家之言。”上官紫楚笑了笑也不回头,“如今吹毛求疵的人比比皆是,再好的诗画也能被他们挑出刺来,姑娘切莫放在心上。”说罢径自又往前走。

“等等——”苏瞳若唤住他,下意识将伞举高了些,望见他的背影。男子身形颀长偏瘦,衣簪精致,天生一段风流清雅的韵骨,若单看这背影倒也不让人讨厌,“那你道,这牡丹……究竟哪里不好了?”她问得有些别扭,倒也不说那牡丹其实就是她自己画的。这几年来她听惯了别人的褒赞,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批评她的画不好。

上官紫楚这才回过头来,恰恰对上那双秋水莹然的眼,竟不由得怔了一怔。

那所谓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若用来形容眼前的少女,竟都已成了累赘。她的容貌已不止于美——而是媚。非妖非艳,偏就是那么一种幽丽摄人的媚。她的媚也不止于明眸善睐,顾盼流转之中,而是自骨子里透出一种毫不掩饰,亦无半分矫揉的媚。

她的琴音是媚的,她的诗画是媚的,而她的一颦一笑更是妩媚至极。

上官紫楚恍然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妖精,一个从古传奇里走出来的狐媚少女,“咳——”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君子风度地执扇一揖,“还问——”

“阿宝。”苏瞳若轻巧一笑,随口胡诌了个名字。就知道他肯定要问这个。但是姑娘家随便透露闺名那可要不得,“我是三小姐新收的丫鬟,阿宝。”

她的身姿本就纤细婀娜,又因梳着总角,小巧玲珑的倒真有几分丫头模样。

“阿宝,”上官紫楚眉眼融春,“像个丫鬟的名字。”不过,哪有丫鬟是自称为“我”的?

苏瞳若微偏过头,巧笑嫣然,“书生?”心道这个男子倒是生得俊美风流,不过,她不喜欢笑起来这么好看的人,因为那笑容里满满是调情的意欲,好没正经。

“一半。”上官紫楚微微一笑,也不多作解释,兀自指点起她的画来,“我若画牡丹,便不会刻意追求它的色彩,而取其七分神韵。你的牡丹虽画得精致,但这颜色太艳,反倒失了百花之王的雍容贵气。”

他一面神采奕奕地说着,一面很自然地伸手去碰她的伞,却被她大受惊吓地跳开半尺。

转眼对上官紫楚错愕的目光,苏瞳若局促地咬咬唇,“我……不能见阳光。”也经受不住风吹雨淋,所以这十五年来她一直都在深闺中度过,难得走出闺门也需纸伞相随,“我从小就身体不好。”她又小声添了一句。

上官紫楚见状也不多问,抄小路引她走入树下的阴凉里,“前面有个凉亭——”他顿了顿,看见亭内石桌上摆着的一架瑶琴和几幅字画,了然微笑道,“看来我今日眼福不浅。”他直接走上前取饼桌上的字画,同样都是出自她的手笔,也清一色的着墨浮艳,媚骨清奇。

也只有这般灵气逼人的少女,才能画出这般瑰丽多姿的风景。只是——

上官紫楚从中挑出一张百竹图,“这竹子也画得不好,深岩峭壁上的竹子岂能生得这般文秀修长?早被风霜折断腰了。”他随手取来笔墨,恣意添了几笔,“若没有粗实坚韧的躯干,又岂能在这苦寒之地扎根?想来也只有江南的水乡小镇会将竹子养得这般秀气,叶子里能挤出半斤水来。”他半开玩笑道。

苏瞳若再一看那幅百竹图,心下吃惊不小。这个人明明只是随意添加几笔,如今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神韵。相比于之前的斯文柔弱,多出的是坚忍不拔的傲骨——那才是植根于深岩峭壁上的百竹!

苏瞳若心念一动,不禁瞥眸多看了身边的男人几眼,似乎对他的看法也因这一番交谈而改变了不少。先前她只觉得他风流轻浮,尤其看不惯他笑起来眉眼生春的迷人模样,而如今却不由自主地钦佩于他的博学,他的才气,他挥斥方遒的潇洒不羁——

或许这个人也没那么讨厌。她想。不过——也仅仅是觉得他不讨厌而已,那多余的心思,却也是没有的。

“阿宝?阿宝——”

“啊,”苏瞳若半晌才意识到对方在喊自己,如今听着这名字连自己都觉得傻气,“怎么?”

上官紫楚唇角一勾,将自己画好的一幅牡丹图递给她,“送给你的。”

他究竟何时画的?苏瞳若正觉得惊讶,看见那画上的牡丹却是眼底一喜。那画上只是简简单单一朵牡丹,干净利落。他的画算不上有多精致,也没有刻意追求色彩——或者可以说他的色彩几乎都浮于表面没有完全融合进画里,反倒晕染出了轮廓之外,徒留七分神韵在。偏是这样随心所欲的泼墨更显得清艳出奇,自成一家风格。

盎贵风流拔等伦,百花低首拜芳尘。那才是牡丹身为百花之王的雍容大气——而对比之下,自己画的便像是掩面含羞的小家碧玉难见世面了。

“这些画确实不如你的。”苏瞳若甘拜下风,神色坦然。

上官紫楚笑着摇摇头,“各有千秋。”他同样欣赏这少女的着墨,那是一种无可比拟的非凡灵性,“书上学的东西毕竟是死的,若是亲自出门游历一番,必然能够增长不少见识。”所以他不安于室,喜欢四处游览名山大川。

苏瞳若的眼神微微一黯,“我不可能有那种机会的。”不是受拘于那些礼教缛节,而是受拘于自己羸弱多病的身体——她见不得阳光,沾不得雨露,又如何能出门游历?“你的批评很受用,我若画画便只会凭自己想象,洛阳牡丹,深岩百竹——我根本不曾亲眼见过。”

而若非闺中密友上官珑瑾的一再相邀说服了爹,她甚至都没有办法踏出苏家的大门。

“如果——”

上官紫楚正要开口,便闻苑外传来刘管家训斥的声音——

“太夫人急着要见大少爷,还不快去把他找回来!”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他匆忙留下这句话,准备绕道避开那只老谋深算的刘狐狸。

“哎——”苏瞳若情急地唤住他,“你还没有落款。”她指着那幅牡丹图,只想知道他的名字。

上官紫楚闻言“哈哈”一笑,天生一段风流悉堆眉梢,“我从来没有落款的习惯。”他潇洒地挥了挥玉扇,转眼只剩下衣袂翩然的背影,“你只需认得我的字画便行了。”

好自负的男人!

苏瞳若轻嗔一句,偏却那么清晰记住了这幅画,更记住了这个风流倾尽江心月的男人。

只是不知——他那句“如果”之后的下文?

如果——可以带她离开——

苏瞳若赶紧拿衣袖挡脸,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下去。

夜,凉蟾楼外,一望几重烟水。

苏瞳若执伞轻巧地步入北苑百桃园,如今正是满园桃花盛放之际,皎洁的月光倚上树梢,竟也如枝头桃花一样在空气里开得脆润甜软,风吹几瓣落花,粉粉白白。

入府第一天,她便喜欢上这个桃园。这里桃花独傲的景致,远远比过府内的盛宴华灯。

“百桃幽居此,红素去雕饰。落花新照眼,不覆旧年思。”她踏步如莲轻吟小诗,俯身拾起地上落花,塞入随身的香囊里,“落花新照眼,不覆旧年思……”她兀自重复了几遍,隐约添入些触景伤怀的味道,“虽说矫情了点,就用这两句吧。”

她笑着拍拍手,正准备掏出针线绣诗时,却闻头顶一记轻笑——

“若无今年桃花零,谁惹去年相思意?”上官紫楚悠闲地倚在桃枝上,打着玉扇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我道是谁,小小年纪便这般多愁善感?”竟是白日遇见的那个玲珑少女。

苏瞳若一见是他,不以为然轻哼一声:“落魄书生,倒也晓得倚老卖老?”

“落魄书生?”上官紫楚着实愣了愣,“谁?”

苏瞳若眨眨眼悄然一笑,“头角峥嵘,挥斥方遒,书生意气是也;寄人篱下,栖于枝头,无家可归是也;披头散发,无绳束冠,囊中羞涩是也。”她笑得极是妩媚,“你道我说的是谁?”

上官紫楚错愕半分,随即“哈”地笑出声来:“你见我头角峥嵘,怎不见我厌倦家誉?你见我栖于枝头,怎不见我神情闲适?你见我披头散发,怎不见我腰金衣紫?”他神采飞扬,显然很有兴致与这少女逗嘴,“很遗憾,你所谓的落魄书生其实是这里的大少爷,上官紫楚。”

“我知道啊,”苏瞳若巧笑嫣然,狐媚的气质也清晰显露出来,自她将那幅牡丹图拿给上官珑瑾看后便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所以我一直在等着那书生自报家门,免得他故弄玄虚。”

好一个慧黠伶俐的丫头!上官紫楚“啪”地合扇,眼里的笑意加深几许,“如今寿宴还未散,你怎跑这里来了?”他瞥眸看着她用香囊塞满桃花的怪异举动,“你想用花瓣来泡酒?”

苏瞳若摇头轻笑,“我是来葬花的。”她将香囊封口,开始绣字上去,“以前方师太常说,桃花是女人的前世,每一朵桃花里都住着一缕魂,可惜桃花命薄,只盛开一季便会凋零,若是不帮它们安葬便会魂飞魄散。”她眼里流光飞舞,似乎很享受葬花的乐趣,“我如今将它们收集起来,等到春分时节再将它们埋进土里,如此一来它们便可以安心投胎了——”她竖指点唇,很有些柔媚的俏皮,“毕竟这世上是少不了女人的。”

“是吗?”上官紫楚顺手摘下一朵桃花,些许煽情的笑意浮出嘴角,“也就是说——这朵桃花的来世或许便是一个女子?”他故意将桃花放至唇边轻轻一触。

“好没正经。”苏瞳若娇嗔一句。这男人偏就是这风流放浪的德性,花蝴蝶一只!

上官紫楚哈哈一笑,若是换作平常的女子他定会好好调戏一番,但他此刻问的却是:“方师太,莫不是临瑶庵里的那个?”杨城只有那一个尼姑庵,听她的语气似乎与方师太很熟?

“是啊,”苏瞳若答得轻巧,些微流雾弥蒙了她的表情,“我八岁以前,一直住在临瑶庵。”

上官紫楚心头微漾,情不自禁地问出:“你爹娘呢?”

“他们?”苏瞳若掩袖轻笑,说不出的娇媚,像是桃花泣露陡然破裂的声音,幽幽的直敲入上官紫楚的心里,自此便再也割舍不下,她道——

“八岁以前我一直都不知道,我还有爹娘,还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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