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上官紫楚微感诧异,苏厢辞的姐姐便也只有苏家大小姐,十几年前便已嫁为人妻,相夫教子和和美美,又何须她来费神操心?
苏厢辞只是专注地盯着琴弦,喃喃自语:“是我害死了她……我必须还她五十年的阳寿,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交换……”她转而看着上官紫楚,目光竟变得出奇的温柔,“从前有个人告诉我要知足常乐,观音菩萨只让祈愿者最诚心的愿望实现。所以,就算我还有别的奢求,也只能排在第二位,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实现了……”
就算——她还奢望着眼前的男人能够记起她,甚至爱上她——也只能默默放在心底。
上官紫楚说不出话来,看着她眼里倒映着如水的月光,像是沧海明珠的泪,“厢辞,”他自顾自地帮她调弦,“如果你不肯透露那些心事,便弹一曲给我听吧。我……能听懂。”
像是情人之间闹了别扭——她赌气不肯同他说话,他便听她的琴音,知晓她的心境。
那是一种无言的默契。
“好啊,”苏厢辞柔媚笑了,“我弹一曲,你要跟上,莫走神了。”
说罢指尖轻滑,泠泠筝音已起,似蜻蜓点水的前奏,紧接一曲《葬花》飞扬入天!
琴音如流水,铿然划过寥落的夜空,指下弹出的似乎已不只是线索的声音——而是她心底的思念,她独尝的寂寞,她无人倾诉的哀愁……琴音里落花漫天,满满的都是悲欢离合的无奈和惆怅,为这本就幽寂的清秋寒夜更添了三分凄然。
葬花——谁曾想埋葬花魂的却不是风蚀土掩,而是这沧桑无情的岁月!
“紫陌潆烟繁尘敛,楚竹清湘奈落天。曾把桃蹊寂寞扫,良宵结得梦夤缘……”苏厢辞轻弹慢唱,这月下一曲缠绵百转,情真意更切,连那芙蓉花丛也跟着曲律巍巍摇颤起来,露华浓湛如泣如诉。
上官紫楚凝神专注地听着,琴音泫然,他的眼里逐渐升起一种温柔的牵痛,那一曲《葬花》——埋葬的是她曾经不依不饶的等待,是她小心呵护着却还未来得及开花的情种——曾经二八芳华媚倾天下,抱着最纯粹的心情等着那个人的爱,到最后却不得不选择放弃的遗恨——声声都已弹入他心底最深处……
等那一曲终了,却见苏厢辞突然一笑,“铿”地一拍琴面——
那乌木瑶筝竟在她的掌下四分五裂!
“这是我最后一次弹它。”苏厢辞拂袖掸去身上的木屑,迷蒙的花雾间看不清她是何表情,“今夜与君绝,我再也不会弹这一首曲子。”
轻描淡写的口吻里却有一种要一刀两断的决然。
上官紫楚没有说话,径自拉过她的手,只见亮黄色的衣袖上斑驳血迹,分明是伤口受震重新流出的血。他的语气里有着难掩的心痛:“明明受了重伤,何苦还要亏待自己?是不是非要听到别人说一句贴己话,心里才会舒坦?”说罢直接挽过她的衣袖为她敷药。
“真想听一句贴己话,也不要听别人的。”苏厢辞笑得似妖精般妩媚,抬手便抚上他的脸,此刻早已不顾男女之别——既然过了今晚便再也不会相遇,何不彻彻底底放纵一回?当个不规矩不安分的狐狸精——又何妨?
“紫楚,我方才弹的,可好?”她笑吟吟地问,手指还在他的脸上摩挲。
上官紫楚沉默许久,缓缓拉下她的手,“你的心里,装着一个人。”他一字一字笃定说道,眼里早已没有半分戏弄调笑的风情,“既然忘不了他,又何必违背自己的心意?你明明不可能爱上南逐,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为何还要来上官家?”
为何还要擅自走进他的世界,惊扰一池涟漪?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因为之前太在意了些,所以希望落空后愈加感受到心灰意懒——不过是黄粱一梦的短暂相识,却好似经历了多少次的轮回——他们弹琴论画,惺惺相惜,害他差点将她当作知己,差点以为——她对自己也有几分暧昧的情意,却是到如今才知道她其实另有所爱。
她漫不经心投来的一瞥,多余的偏爱——或许只是在他身上寻找一个影子罢了。
“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上官紫楚自嘲低笑,“也一样的,不会将任何人放到心上。”
苏厢辞的手指蓦然一僵,脸上的笑容也在那瞬彻底消失不见,“你错了,上官紫楚,只有这一点,我跟你不一样——不一样!”
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那最后三个字,蓦地紧紧捂住嘴巴,转身跑开。
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迷迭的花雾里,上官紫楚依旧怔怔地望着地上那把断琴出神——一刀两断,不是她的意思吗?明明是她扯断了那些情丝,不留给他任何幻想的余地——
“不一样吗……”他摇头失笑,是啊,不一样的,他可以对每个女子眉目传情把酒言欢,那些女子毫不掩饰对他的青睐与痴迷,他亦可以放肆地挥霍彼此间若即若离的暧昧,却唯独只对真正欣赏的姑娘礼让三分,而迄今为止唯有两个女子能够被他记挂在心上——
一个早已成了故人之妻,还有一个,便是苏厢辞。
“高山流水,知音难求——”上官紫楚忽然“哈”地大笑出声,摇晃着起身往园外走去。此时夜深如蔻,娥眉月光也消匿入云层里去。延廊上几盏烛火在风里面慵懒摇曳,灯影缭乱,照得人心也恍恍惚惚,好似走进了多少年前的梦里……
不知走了多久,待上官紫楚回过神时,自己已经站在西苑的书斋里。
那是许多年前的旧书斋了,存放的都是上古的书稿画品,自南苑新建了书斋后他便再也没有进来过。拂袖掸开迎面而来的灰尘,最先入眼的却是摆在雕螭木桌上的一支玉箫,彤管有炜玉色碧翠。其旁是一方墨砚,里面的墨迹早已干涸,落了一层灰。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上官紫楚只觉得胸口陡然一窒,满室的寥落惆怅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那支玉箫,那方墨砚,还有凌乱堆在桌角的那些画卷……好似原本鲜活流畅的片景却生生断在那一幕——六年前他从这个房间走了出去,然后将这里的一切统统遗忘。
他究竟忘了谁?
上官紫楚缓缓往书桌前走近,一步一步极是艰难,脑海里的错觉那么深刻清晰——那支箫还等着他去吹,那幅画还等着他去完成,六年前被掐断的一切回忆还在等着他去继续——
有个桃花容颜言笑晏晏的少女,还在杨柳岸前等着他。
“紫楚……紫楚……”
一声声,像是梦里的呼唤,牵引着他。
终于走到书桌前,上官紫楚手指颤抖地拾起桌上那幅画——
画上是个雪肤花貌的玲珑少女,执一柄桃花纸伞盈盈而立。红衣旖旎,环佩丁当,连同骨子里妖媚摄人的气质都要一起消融在雾竹深处。云鬓簪花,引颈而盼,回眸一笑百媚横生。
画末有诗两行——
瞳目潇潇,若水临瑶。有女如狐,兰心蕙巧。疏帘淡月露侵酒,春关颦语枝上闹。
瞳目深深,若水漪纹。有女如狐,红素绣枕。落花怎覆旧来意,劝君怜取眼前人。
“瞳若……”上官紫楚茫然地念出那个名字,瞳若瞳若——
苏——瞳——若——
苏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说的便是黔州首富苏老爷的幺女,一个仅在及笄之年便凭才貌倾倒天下文人墨客的奇女子,苏瞳若。
佳人慧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引无数少爷公子茶饭不思兮。
但苏瞳若在十五岁之前的传奇经历,却一直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六年前——
载初元年,逢春,上官府内客来如流。
“大少爷,太夫人六十大寿,您总算赶回来啦!”才一进后院,便迎上刘管家春光灿烂的笑脸以及身后两排整齐列队的丫鬟,“还不快给大少爷接风洗尘去!”
唉——上官紫楚无可奈何地揉揉额头,他特意避开众人从后门进来,便是因为不想声张,怎料还是被这老狐狸逮了个正着,“随意准备些就行了,我明日一早就下江南。”
“明天就走?”刘管家吹胡子瞪眼。大半年没回家,居然只住一天就想拍走人?
“千真万确。”上官紫楚眉眼一扫,“啪”地抖开玉扇,一派风流倜傥最先迷煞了那群丫鬟们,“只要过了今晚子时,便不是她老人家的寿辰了。”原本他回府只是象征性地尽一下孝心,而等太夫人寿辰一过,他自然就没必要继续留在府上。
“可是大少爷——”
刘管家正要好言相劝,却只剩下上官紫楚扬长而去的背影,衣袂翩翩,风雅如画。
“逢年都要做寿,无趣。”上官紫楚轻摇玉扇漫不经心地晃过西苑长廊,原本慵懒的情致却被一阵曼妙的琴音所吸引——
如今三月春始,还有凉意未消,但那琴音缠绵婉转,不妖不艳——偏却媚得出奇,捻一丝滑音似在心尖兜转了千百回,仿佛只要听那琴音便可浮想出弹琴的必也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上官紫楚循着琴音寻去,一路走来有桃李开花的香气在微风里悠悠浮荡,像极了弦索里那花开似锦的瑰丽音质。
直至那琴音戛然而止,上官紫楚方巧停步在晚晴苑前,那本是三小姐上官珑瑾的闺苑。
“三妹的琴技何时竟长进至此?”
兀自思量着,上官紫楚方要踏步入内,偏巧与里面出来的人碰了个正着。
“呀。”
是少女细小的轻呼声。但上官紫楚并未瞧见来人面貌,倒是先迎了纸伞面上一大朵色彩瑰艳的红牡丹。那牡丹分明是现画上去的,墨迹还未干透。
上官紫楚当下只觉得稀奇,哪有人会在晴天白日之下打着伞出门的?
“你——”上官紫楚正打算上前,那少女立马谨慎地退后一步,藕色裙裾轻巧一漾,微微露出底下的绣鞋尖儿。环佩衣饰和鞋面绣纹都很精巧,只是她的裙尾长得有些过分,或许是因身材纤细,似水波的褶纹拖赘在地上,摇漾成漪。
上官紫楚根本瞧不见对方的脸,仅能从她的衣着来猜测身份。显然她不是个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