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一條蜿蜒的山路,季敖也听到前方山坡處傳來震天價響的山崩聲,過大的聲響,連因受傷而昏昏欲睡的恕蕊也自睡夢中驚醒,她張著迷惑的眼看向季敖。「怎麼了?前面有坍方嗎?」
「好像是吧!我總覺得那邊好像有人在喊叫求救的聲音。」季敖不知是否真感應到恕堇的呼喚,雙手緊握著方向盤,有些踟躕的望著眼前的兩條岔路。
「你怎麼了?我們還要趕到機場,干嘛停下來?」恕蕊看見季敖呆愣著,不明白他究竟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還有心思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我想繞過那條小路去看看,說不定有人需要我們的幫助。」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只是在內心的深處總覺得該這麼做。
恕蕊快要被他氣瘋了,在這種鬼天氣,自身都難保了,他還有閑工夫去管別人的死活,還有余力去救人;何況,那也只是他的假設,根本有沒有那回事還不曉得。
「我們管好我們自己就已經是上天保佑了,你不要以為你是耶穌基督,什麼人你都可以救,快開車!」恕蕊在情急之下,不免露出原始的本性,大聲的對季敖下達著強悍的命令。
這種霸道的口氣在季敖耳里听來是多麼的熟悉,彷佛是地獄來的催命鈴聲。他仔細端詳著恕蕊的臉,在這狂風驟雨的夜晚,忽明忽暗的閃電銀光讓恕蕊的臉上,彷佛有著奇異的光芒。
「你……你的脾氣從來不會這麼壞的,也從來沒听過你用命令式的口吻對我說話,你不覺得這會讓我很反感嗎?」他忽然對于眼前的這位「梁恕堇」產生了前所未有的不確定感。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一個人在情急之下難免會口不擇言,你也明白我是擔心你的安危。那種山崩的地方附近很危險,不知什麼時候會再爆發下一次的山崩,我們若是真的過去,你不怕有突發性的意外嗎?」恕蕊心中警鈴大作,又恢復了恕堇應有的溫馴。她只希望能早點月兌離這個地方,要是剛剛坍塌的地方真的有人,她也會擔心……怕那個人會不會是從市區趕來的恕堇。
「不管那麼多了,過去看看再說了。」季敖主意一定,將方向盤一打,直朝下方的小路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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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被土石所吞噬的恕堇,由于山上所夾雜的滾滾黃泥已成濃稠般的黏膩程度,才導致恕堇僥幸逃過被大塊岩石擊中的命運。雖說如此,那如爛泥的土漿,還是把恕堇整個人活活埋在土石堆中,好像全身鋪滿黃粉,面貌整個失去了原樣。
「你看,真的有人被埋住了!」季敖開到出事地點,一眼就看到在一灘爛泥中的恕堇。
「風雨這麼大,我看她也應該斷氣了,就算剩下最後一口氣,也來不及撐到我們將她送到醫院,你這樣做是白費力氣的。」恕蕊一心想打消他救人的念頭。
季敖不為所動的停車,人也隨即下車;恕蕊看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心中一急,也趕忙下了車,尾隨在他後頭。
「你小心一點,不要靠得太近,那邊的土石太過松軟,很容易失足跌落的。」恕蕊一直與季敖保持著三步的距離,越接近那個人時,她越是提心吊膽。
季敖如履薄冰的踏在黃濁的爛泥上,當他到達恕堇的身邊時,只見她的臉朝下,整個身子泡在泥中,從外在的形態來看,應該是斷了氣。
「我將她翻過來看看。」
季敖正要蹲下去翻動恕堇的身子時,恕蕊快他一步的搶了先機說︰「我來翻吧!」恕蕊並不是這麼心甘情願的要去做這件事,只不過是她比季敖早些從背影判斷出,這女人八成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人,因為那體型像極了她的親姐姐梁恕堇,恕蕊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這泡在泥中的人一定是她。
恕蕊戰戰兢兢的走過去,當她蹲在恕堇的身邊時,口中還不停念著阿彌陀佛,希望這女人若真是恕堇,也能平安的到達西方極樂世界,不要眷戀在這世上當孤魂野鬼。
這一翻動,讓恕蕊差點昏厥了過去,她試圖保持鎮定,不顯露出慌亂的神色。那全身冰冷得如冰塊的恕堇,臉上不但沾滿了污泥,還被土石的猛烈沖刷造成兩頰皮膚嚴重刮傷;面目之殘破不堪,就連恨極了恕堇的恕蕊,也生起一丁點對她的同情之心。
「那個人是不是還有氣?」季敖問著蹲在地上的恕蕊。
「季敖,算了,這個人沒有呼吸,我們也無能為力了。」恕蕊的手一松,恕堇就這樣又泡入比黃河的水還污濁的爛泥漿中。她在心中對恕堇默念著︰姐姐,來生再見了,只有你消失,我才能安安心心的當我的梁恕堇。
「要是真的這樣,我們也真是無能為力了!」季敖心里雖說有些遺憾,但是他們已經盡力而為,不得不放下她而顧全自己。
隨著車聲的漸漸遠離,恕堇的溫度急遽下降,生命一點一滴的流逝,眼看就要到終點,成為這座山谷中被遺忘的明珠之一……
***
三天後。
經過了一場驚濤駭浪的險程,季敖和恕蕊兩人好不容易到達機場,在機場旅館稍作休息之後,隔天一早便搭早班的飛機直飛普吉島。直到下了機場,恕蕊整個精神才松懈下來,不過,她那處未經消毒包扎的傷勢更形嚴重了。
在普吉島的一處醫療中心,恕蕊和季敖正在跟一名胸腔科的大夫作溝通,在金色海灘所造成的傷口至今仍未完全復原,由于細菌的嚴重侵入,深層的潛入皮膚,讓原本就潰爛的傷疤更顯惡化;因此,大夫要恕蕊非得住院接受治療,以免引起並發癥。
「你就乖乖的接受醫生的安排,我會在醫院陪你作治療,等到你完全康復為止;然後我們再找個地方好好的玩玩,再也不讓恕蕊找到我們了,好不好?」季敖親了恕蕊的手背一下,為她打氣。
「你不能離開我,真的不能離開我,你知道嗎?我現在越來越需要你,你一秒鐘不在我身邊,我就覺得你好像會突然消失不見;那種感覺很痛苦的。季敖,你真的不能離開我……嗚嗚……」
恕蕊哭得像個淚人兒般的引人垂憐,讓季敖心疼得將她摟進懷中。「恕堇,你以前不那麼愛哭的,你給我的印象一向是很堅強的,我可不想要陪個整天只會哭哭啼啼的小嬰孩,我又不是女乃媽。」說完,他順便比了一個擠女乃的動作,惹得恕蕊又哭又笑。
「你就喜歡這樣欺負人,我現在是病人,你不能做出讓我傷心的事;答應我,這一生都不離開我,好嗎?」有監于恕堇的陰影,讓恕蕊現在越來越害怕孤單,生怕恕堇的冤魂隨時隨地會出現,來要了她的命。
季敖讀出她臉上的恐懼,但不知為何,他只是覺得自從在藍披尼公園與恕堇重逢後,她的個性變得跟在台灣時差了許多,是什麼事隱瞞在她心底深處而難以對他啟齒?這點始終是讓他深感疑惑的。
「這里風大,我們趕快進屋里去吧!明天還要讓羅醫生仔細檢查一下傷口,萬一又受到細菌感染,那我會良心不安、過意不去的。」季敖萬般柔情的攙扶著她,像是一座天然的屏障在護衛著她。
恕蕊親密的依偎過去,她相信,只要恕堇真的在那天災難當中香消玉殞,這一切的美好都會是她梁恕蕊一個人的;從今而後,她更要擺月兌自己梁恕蕊的軀殼,讓自己成為獨一無二的梁恕堇。
***
「小姐、小姐,你還好吧?」
「看那樣子,不死也剩不到半條命了。」
「老太婆,別這樣亂說些不吉祥的話,這小泵娘看起來有富貴相,不像是那麼短命的樣子。」
「什麼富貴相?那張臉都被尖石刮劃出一條條的丑陋疤痕,還能活著見人嗎?你就是愛多管閑事,沒事就愛救這種要死不活的人回來,要是真的死在我們這里,你自己想辦法去。」
在緬甸南部的一處貧瘠小村落里,一對七旬老夫婦正因為躺在他們木造板床上的女人而激烈辯論著,那是他們在一場暴風雨的夜晚,于山間無意間發現到的一名女子,在緊急搶救後,才暫時將她從鬼門關救了回來。不過,雖然她的性命是保住了,但是她那張臉經過岩石的慘烈蹂躪摧殘,已經開始潰爛;除了那雙水靈靈的眼楮仍有著明澈的動人神韻外,全身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傷害。
「你……你們是……是誰呀?」恕堇一手壓著微微抽痛的太陽穴,一手撐扶著床沿想要坐起來。
兩夫妻面面相覷,根本听不懂她說的話,看到她欲起身的動作,連忙將她的身子一壓,搖搖手要她躺著好好休息一下。
「老頭子,這姑娘講什麼啊?」老太婆拍著身邊的老伴問道。
「你自己不會看啊?我要是懂得她講什麼,我還會一輩子這麼沒出息的在這鄉下種田;不過,看她的長相,應該是中國或是日本一帶來的東方人吧!你快去請村長來一下,他好像會說一點點中文。」老先生催促老伴連忙去找個翻譯,否則雞同鴨講,也是白白乾耗著。
在這緬甸的鄉下,一般村民的教育水準普遍不高,文盲比比皆是,恕堇也看得出自己是身處于離文明有一段距離的落後地區;除了期望能有個知識水準較高的人能來幫她忙外,再多的奢望都是空談。
老先生和善慈祥的容貌讓恕堇稍稍寬了心,這對老夫婦看來不像是壞人的樣子;況且她現在身體正虛弱得很,真要她一個人像只無頭蒼蠅一樣的四處晃蕩,恐怕下場會更加淒慘。
不多時,老太太拉了一個微禿又上了年紀的男人匆忙趕來。
恕堇一見到有人前來,精神又是一振,她希望有人能將她送回去,送回她所熟悉的地方。
「幫……幫我!求……求你。」恕堇在語言的表達能力上明顯的受到了影響,受傷的聲帶讓她要發出聲音有點牽強。
這個老村長的中文造詣本來就不算太好,加上恕堇又說得音調平仄不甚明顯,讓他的听力倍受考驗。
「你說什麼?……听……听不懂。」老村長也是一口破中文,他側過耳朵靠恕堇近一些,希望能听得更清楚。
「回……回家!」她說了句再簡單不過的中文,再听不懂的話,恕堇也不抱任何的期望了。
老村長這下笑逐顏開,終于听懂她說些什麼了,只不過要回什麼家,而這女子的家又是在哪里,恐怕還得經過一番折騰。
「家?你家在哪里?」老村長比了一個家的形狀,看能不能和她進一步的溝通。
恕堇這下全慌了,受傷讓她的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一下子她好像是個剛從產房生出來的小嬰兒,哪有什麼過去可言。她抬眼看著引頸期盼的三人,久久不發一語。
「她又怎麼了?」老太太捺不住性子的問了一聲。
「你問我我問誰?你沒看她一副恍恍惚惚的呆樣,喂!村長,你剛剛是問她什麼事?讓她整個人都傻掉了。」老先生回了老太太一句,又轉頭看向村長。
「我只是問她家住在哪里,誰知道她就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說你也真是的,救了這樣一個迷迷糊糊的人回來,你們兩個人平常就吃不飽了,現在又多了這樣一個麻煩的人,看你們夫妻倆怎麼收拾這後果!」村長嘆了一聲,在這村子里,大多都是一些貧苦的佃農,誰家有閑飯供個外人來吃。
「可是也不能見死不救,不然這樣好了,我有一個小佷子在普吉島上的一間醫院當醫生,我們送去那邊給他看看。看在我以前曾經照顧他十多年的份上,他應該會好好替我們照顧這小姐的。」老先生考量到這個女子留在這邊也是無濟于事,才想送她到一個環境比較好的地方。
「你就是這種好管閑事的毛病不改,才會一輩子窮哈哈的,跟了你真是上輩子欠你的。」老太太在一旁嘀咕著,別人的事他總是熱心到過了頭。
「我們多積點陰德,以後才能到天堂去享福。你看看這個女孩家,好歹也是像我們這樣年歲人家的女兒,能幫幫別人,不讓他們失去自己的骨肉,也算是功德一件。」老先生帶著愁眉不展的表情看著恕堇,真怕她萬一看到自己的臉時,不知道能不能撐得過來。
于是,三人一致決定,將她送往普吉島的一間醫療中心去接受醫治;至于未來的情況如何,就得要看她自己個人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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