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色剛剛發白,燭雁正睡得迷迷糊糊間,就感覺有人進來,走到炕前。
她動了動,困得不想睜眼,含糊道︰「大哥?」
「嗯。」
她知道白岫是來喚她起身,仗著佟老頭不在家,一瞬間決定懶床到底,「我不去鎮上了,大哥你自己去吧。」
「哦。」
眉上有物輕輕拂劃,力道柔和,很是舒服。她閉著眼笑,「大哥,我還沒洗臉。」
「那等我回來再畫。」
「好。」燭雁應著,感覺白岫替她掖了掖被,悄然而出。不由滿足地偎了偎枕頭。阿爹不在家就是自由啊,想睡到什麼時辰就睡到什麼時辰,大哥由著她犯懶,絕不會像爹一樣強拎她起床。雖然偶爾害大哥餓肚子她也很愧疚,但大哥也有叫醒她的法子——用熱巾子給她擦臉,擦得她瞌睡蟲全都跑光,半點睡意皆無,想不起都不能。
朦朧半睡半醒間,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還是個小丫頭的時候,就托著白岫的庇護睡懶覺。每日早上,她伺候大哥起身,大哥總是很早就醒了,等著她過去。那雙明亮純澈的眼楮高興地看著她,透著愉悅的光芒。如今,換成大哥來喚她起,那麼多年光陰歲月,仿佛在這一睡一醒間,就荏苒流逝了。
意識緩緩下沉,忽听窗外有人叫她,不悅的語氣︰「燭雁,該起了!」
是時漢庭。
燭雁不理,她還沒嫁,目前還輪不到外人來喚她早起。
「燭雁?都什麼時辰了,還不起來,像什麼樣子!」
要他管!燭雁嫌煩地用被蒙頭,時漢庭打小就一板一眼,她實在很不喜歡。大哥大哥,何時能替他作主退了親,救妹免入苦海?
頑強地裝死,反正時漢庭自恃有禮君子,絕不可能進屋來,像可惡的阿爹一樣在她耳朵邊敲炕磚。
餅了一陣,外頭沒了動靜,時漢庭果然放棄。可是窗外又驀地響起高歌聲,是盧射陽閑著無聊來嘲笑她︰
早上雄雞叫三叫哎,
佟家小丫睡懶覺哎,
一二三人叫不起啊,
大了想嫁沒人要哎……
這個東家串西家住閑得發霉的家伙倒有一副嘹亮嗓子,自己編的小曲唱得還挺順。燭雁悶在被窩里逗得發笑,隨手模了炕沿邊針線籃里的一團線丟出去砸在紙窗上︰「難听死了!」
盧射陽哈哈大笑而去,遠遠叫著︰「白兄,你家妹子有趣得很啊!」
※※※
時家不捕獵也不種田,靠時老先生在富戶教書授業以度日。因此其他村民獵戶進城趕集之時,時漢庭雖也常一同去,卻只是為了買些書紙用具。
早上沒喚起燭雁,他微帶不豫。這丫頭年紀也不小了,如此憊懶,成何體統。就連看著燭雁長大的他都看不慣,旁人又怎樣議論!
越想越不放心,見白岫正經過,便喚住他︰「白大哥,燭雁每天都這樣晚起嗎?」
白岫想了下︰「爹在家時,會早起些。」
時漢庭皺眉道︰「佟伯不在,就任由她胡鬧了?一個姑娘家,這樣懶惰,叫人笑話。白大哥,你該管管她才是。」
「有什麼關系,她愛睡,就多睡一陣。」白岫不以為意,微微笑著,「燭雁並沒有起得太晚,早飯也都煮了的。」
時漢庭氣結,他就不應該和白岫提,一個心智如同孩子般的人,能指望他懂什麼?
盧射陽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笑嘻嘻插話︰「人家還沒過門,就管頭管腳起來了?」見時漢庭臉上不甚自在,更是趁機起哄,「啊喲居然臉紅,你這小子面皮也忒薄啦!」
時漢庭微窘︰「我不是管什麼,我……」
盧射陽自來熟地跟他勾肩搭背,「你這豈不是白說,他做哥哥的,能不疼自家妹子?什麼時候娶過了門,再抱怨也不遲。」
泰佔在旁邊听了去,他也是看著燭雁長大的,話里不免偏疼些︰「我們家那丹珠做姑娘時也貪賴不愛起,成了親就好啦,習慣要慢慢養,不是一下就改過來的,再說,我瞧燭雁起得也不算晚,咱們屯里誰家女孩不是雞叫三遍才起,燭雁和佟大叔進山那陣,日日天不亮就起身,難為她小小年紀,可吃了不少苦。」他爽朗笑道,「我說你們兩個何時辦喜事啊?加新嘎都周歲了,我們燭雁還沒嫁出去!」
「那要看家里人的意思。」時漢庭瞧了眼白岫,他含著笑意,很干淨很優雅地站在那里,像一位出身良好的貴公子,要不是笑容太過清透,眼神太過單純,誰能想到,他會是個痴兒。
盧射陽又去逗白岫︰「你妹子嫁了,你舍不舍得?」
他困惑︰「有什麼不舍得?」
「嫁了人就是潑出去的水,不是佟家的人啦,煮飯是給婆家煮,洗衣是給婆家洗,恐怕就顧不上娘家了。」盧射陽已漸知道白岫心智較弱,很無聊地在那里危言聳听,「白兄,到時你們爺兒倆就沒人管了,又可憐又淒涼,想去找妹子說個話,也要看婆家允不允,那邊要說一句不行,就連面也見不上……」
時漢庭見白岫神情漸漸肅然,無奈地挺身闢謠︰「時家沒那麼苛刻不通情理……」
「要是婆家搬走了,你妹子自然嫁雞隨雞跟著走,到那時就再也見不著了。啊,從此關山萬里,兩地迢迢,數十年杳無音信——」盧射陽瞎掰得起勁,卻見泰佔去忙著套車,時漢庭搖搖頭去照看自己東西,唯有白岫認真地听著,一臉凝重。
「呃、其實,我開玩笑的,你別太當真。哈哈,別當真別當真。」盧射陽也不曉白岫能禁得起多大玩笑,萬一急起來不許燭雁嫁了,他可擔不起。趕快補救道,「佟泵娘嫁過去,只是從家里搬到隔壁,沒有大區別,我剛才說的,都是隨口胡謅,沒那麼嚴重——哈哈哈……真的沒那麼嚴重,你別往心上去啊!」
「我知道你在開玩笑。」白岫忽的一笑,笑得盧射陽有點發愣,不甘的火花嗶嗶冒出頭,不公平不公平!為什麼有的人就是能笑得這樣俊,不知吸引了多少姑娘家欽羨的目光。不像他,白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一名女子青睞過!
「唔,知道就好。」這般好人材,要是傻得徹底未免可惜。
「但我也知,燭雁若嫁,並不只是從家里搬到隔壁那樣簡單。」白岫輕輕地道。或許從前曾經如此以為,但盧射陽一番話,讓他深想了幾分。成婚是人人皆盼的大喜事,他以往替燭雁真心歡喜過,可是燭雁並不盼望,反而不止一次偷偷向他發牢騷,倘若只是換個地方住那樣簡單,何必說到為她做主駁了婚約這一句。燭雁不高興,他又怎會欣喜。
盧射陽撫著下巴打量他︰「白兄,你不要用這種神情說話,我都快以為你其實不傻的。你這樣正常,實在太危險了,全屯、不,前後十八個村屯里沒出嫁的姑娘見了你這樣說話這樣笑,都會遣人到你家求親。到時候,你家不知要換多少門檻,佟泵娘不耐煩,一定會氣得罵你。」
白岫怔愣,那般純憨的樣子又顯露出來︰「是麼,燭雁會罵我,為什麼?」
「對對,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你就保持原樣不變,你妹子才待你好,才不罵你。」盧射陽陰險地誤導他,白岫若始終痴如稚兒,才襯出他英姿威武、機智出眾、不凡超群……哈哈哈哈!泵娘們的眼神就會在他身上多駐留片刻,他也不小了,是該娶個老婆了。
「走了走了,你一個人在這兒傻笑什麼?」
胸口挨了一拳,盧射陽回過神,咦,白岫人呢?眼光向下溜,比他矮了一頭半的阿維站在跟前︰「你到底跟不跟著一起走?就等你一個了,瞧你笑得像個傻瓜。」
「你一個女孩子家,不要這麼粗魯,虧得好眉好眼的,行事舉動一點也不細致溫柔。」盧射陽揉著胸口,本著年長者的心情教導,「你看人家曉霜,多嬌怯可愛;再看莫爾根的兩個姐姐,人長得花朵一般,性子也和氣;還有屯東頭那個誰家的三姑娘,說起話來柔得像褥里的棉絮……」
「嗦!」阿維不耐听他,一把拽過他胸前衣襟,像拖自家的老黃牛,「叫你上車,那麼多廢話!」
被粗魯推上車,見里面正坐著他剛剛贊過的屯東那個誰家的三姑娘,瞧了他被個小丫頭推推搡搡很不英姿威武的拙相,正不由掩口悄笑,讓他登時大失顏面,沒臉地溜下車,扔下一句硬撐話︰「有姑娘家在這兒啊?不早說,多不方便……」
見了載貨的狗爬犁上還有個空位,便自動過去擠著坐下。一抬頭瞧見對面爬犁上正是白岫,盧射陽不滿抗議︰「剛才正說著話,怎麼忽然就走了?在我一個人自言自語被人笑話……」
念著念著就消了音,因為那邊根本就沒听他抱怨。那微微出神的白岫,坐在簡陋的狗爬犁上,還是俊得不象話。端正的坐姿,雍容的神態,連發呆也說不出的優雅。
盧射陽覺得自己也不由自主被吸引住,暗嘆老天何其偏心,郁悶地抬手看看掌紋,「算命先生明明說我今年該逢桃花,有那傻小子在,就算有桃花,也被他搶走了……」
一只狗爪搭在他手掌上,愕然抬眼,對面英武高大的雪地犬吐著舌,向他友好微笑。
領車人高聲吆喝著︰「還有沒有落下的?走了啊——」
車隊緩緩起動,一時間「叱」聲不絕于耳。關東的貨隊不同于南方,少見馬匹,多是牛車和狗拉爬犁,牛車慢慢,長途不歇;爬犁飛快,一馳三停,滿路高歌歡笑,聲浪喧嚷,端的是一道特殊風景。
※※※
到了鎮上,各家或以貨易錢,或采買些油鹽醬醋衣料脂粉,各自暫且分開行動。
時漢庭進了一家筆紙鋪,才要和老板說話,背上就挨了一擊,清脆的笑聲讓他避之不及。
「時呆子,好巧,最近總能踫上你。」孔雀高高興興地和他打招呼,「正好我下午想去薩圖家玩,你們車隊回去時,順道捎我一程。」
「隨便你。」
「你這是什麼口氣,我去玩,礙了你的眼不成?」時漢庭淡漠的語氣激怒了她,「領車的是誰?我去和他說。」
時漢庭意識到不妙︰「找領車的干什麼?」
孔雀一抬下巴,挑畔道,「我要和你乘一輛車,就在你眼皮底下,你要照顧我,出了什麼事,你擔著。」
時漢庭頭疼不已︰「薩圖一家是你們家的包衣,你去找他們,自然會照顧你,你拖著我有什麼用?」
孔雀撇撇小嘴︰「你姨婆婆當年也是我們家包衣。」
時漢庭勃然變色︰「所以我們一家子都是你的奴才!」
「我、我可沒說,你那麼凶干什麼?」孔雀見他惱怒,反倒怯了,「就是捎我一下嘛,又不費你什麼心思,這樣大嗓門吼我。」
委屈怯軟的口氣讓人怒火漸消,時漢庭無奈暗忖怎就踫上這麼個小煞星,年紀半大不大的,世事說懂不懂,纏得他頭疼不耐,讓一屯人瞧了樂子。
「你買什麼,我幫你挑。」
難得討好的語氣,時漢庭發作不起來,只得道︰「不用了,你又不懂。」
「懂不懂的,你就是不愛理我。」孔雀不滿抱怨,無聊地向外張望,正巧看見白岫從鋪子前經過,立刻興奮地沖出去攔下他,「白大哥,你也來了!」
白岫微微笑︰「我給燭雁買藥。」
「什麼藥,借我看看。」小泵娘好奇翻看他手中扎好的藥包,「燭雁姐病了嗎?」
「沒有,她起疹子。」白岫像是有點著急,「我們到鋪里去。」
「怎麼了?」
「有人追我……」
話音未落,有個人急匆匆趕上來,攔住白岫氣喘吁吁︰「別走別走,讓我再細認一下!」
白岫下意識向後退,那人扯緊不放,細細打量,喃喃道︰「應該沒錯,雖說有些年頭,但樣貌應該不致大變。」
「放手!你再拉他,我的鞭子可不認人!」
孔雀小泵娘出馬,鮮有人不畏懼,那人被她厲聲嚇了一跳,認出她來,陪笑道︰「原來是松昆額真家的小榜格,額真福晉都安好?」
「都好。」孔雀對他的謙恭還算滿意,鞭頭敲敲他手腕,「還不放手,你干嘛滿街追白大哥?」
「白?」那人詫異,「他姓白?」
「自然姓白,你認錯人了吧。」孔雀不耐煩地轟他︰「我在和白大哥說話,你走開。」
「你真的不是關家小爺?」那人困惑,上下看了又看。
白岫搖頭︰「我姓白。」
「關家人丁單薄,福晉早歿,只留一位大格格和一位小爺,大格格出閣多年,嫁給姨家表兄。」
「我有爹,還有妹妹,妹妹還沒嫁。」白岫困惑不比他少,「你說的是誰,我不識得。」
「真的不是?」那人很失望,連連嘆息,「這麼像!這麼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