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相敬如火 第六章

深沉的夜,幾顆微弱的星光在黑絲絨般的天幕中閃爍著,整個城鎮漆黑無聲,只听見在屋頂上貓兒叫春的聲音。

童敏艷再次踏上這塊土地,心中不是沒有掙扎、不是沒有埋怨,但是,她有著不得不回來的原因。

五年了,開封城景色依舊,但人事全非。

修長的手指輕撫著稚兒安睡的臉龐,孱弱蒼白的童顏,一點也不像一個五歲孩童該有的臉色,看著他疲倦的模樣,童敏艷心中有著萬般不舍。

這孩子不但是她的骨血,而且還是她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因為這孩子的出現,她恐怕早已經死在祈關風的手中了。

但是,她可憐的孩子,卻因為這樣而分擔了她體內的毒素……

五年前,她毅然決然的離開邵府,以行動拒絕再當邵徥軒轉移毒素的工具,可是,她前腳才踏出邵府,隨即被祈關風擄走。

一開始,祈關風連哄帶騙,以幫助她解去邵徥軒轉移給她的毒為由,要她服下解毒的藥丸,她當然不會乖乖吃下肚,畢竟他之前恨不得將她除之而後快;但是,祈關風是個有武功的江湖人士,憑她一介弱女子如何能抵抗得了?最後還是被迫服下藥丸。

之後,祈關風更以幫助她練功為由,每天讓她服下一粒他所謂增強功力的靈藥,並替她運功,說是要使藥丸發揮其最大的效力。

沒多久,她便發現自己懷有身孕了!祈關風立即停止讓她服靈藥,說是怕傷害胎兒,改服用安胎藥。

祈關風告訴她,因為,她受邵徥軒的毒害甚深,以致胎兒受到連累,所以,必須加重解藥的藥量。

童敏艷信以為真,不斷的服用祈關風給予的所謂「解藥」。

但是,前年祈關風莫名其妙的說他陽壽將至,將自己關進密不透風的密室里,說他若是三個月沒出關,就是已經過世了。

三個月後,果然不見他的蹤影。

這些年來,他們母子一直待在被囚禁的山上,依靠著祈關風留下的丹藥解毒,如今祈關風死了、丹藥吃完了,漚兒體內的毒還存在著……

在逼不得已的情形下,童敏艷不得不照著祈關風臨死前所說的話去做--

她帶著洍兒去找邵徥軒。

因為,只有他的血才能夠解洍兒身上的毒•根據祈關風的說法,洍兒身上的毒素遺傳自邵徥軒,必須以毒攻毒才能解毒。

可是,童敏艷心中有萬般的不甘心!

她本想,與其帶著洍兒去求一個無血無淚的男人幫忙,她倒不如帶著洍兒一起赴陰曹地府,一了百了。

但是,洍兒何辜?

洍兒一出生就不能如常人一般健壯、蹦蹦跳跳,已經夠讓她這個做娘的愧疚、自責了,她怎麼忍心再替洍兒決定他的未來?

如今她用全副的精神與心力守護著他,就怕洍兒在回程的路上,猛然切斷他們母子兩人微弱的牽系。

惶恐不安了數月,她終于下定決心,只要洍兒能夠康復,就算她身上的毒素無法徹底解除,她也能含笑九泉。

終于,她帶著洍兒回到了傷心地,心想,只要天一亮,她的洍兒就有救了。

只是……邵徥軒若知道洍兒是他的親骨肉,必定不願放手,而她怎麼也不願再與他共處,如此一來,她必定會與洍兒分隔兩地……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的想將眼眶中的濕熱眨回去,她再次提醒自己,只要洍兒健壯安好,她寧願忍受骨肉分離之苦。

伸出素手,為洍兒蓋好被子,她決定先到邵府探視情況。

就在她踏出房門時,眼前一花,瞬間一堵偉岸的身軀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不解的抬起頭一看,不敢置信的望著眼前高大的身影。

眼前熟悉的臉龐再度勾起她無限的回憶,讓她的心竄過一陣又一陣的揪痛……多年來好不容易除去的夢魘,再度襲上心頭。

曾有的甜蜜片段……

曾有的痛苦回憶……

心中的無助頓時轉化為憤怒,一波又一波錯綜復雜的情緒如驚濤駭浪般吞噬了她……

她惶惑的閉上眼楮,期待這只是她近鄉情怯的幻覺而已。當她再次睜開眼楮,那幻覺依然存在,而且變得更為鮮明。

相對于邵徥軒驚喜的表情,童敏艷顯得蒼白無奈。

明知道與他見面是遲早的事情,但是他這樣毫無預警的出現,讓她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邵徥軒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因為,此刻的他心中波濤洶涌。

就在他放棄希望,不想再漫無目的的尋找童敏艷的同時,她竟然出乎意料的出現在他的眼前。

童敏艷不願這樣無聲的面對面,她用著喑啞的聲音問候他。「好久不見,你好嗎?」

還未找到童敏艷時,他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要告訴她,如今她好好的佇立在他面前,他卻呆楞住,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我……不好,非常、非常的不好……」他猛地伸出健壯的臂膀,緊緊的抱住她縴弱的身子•

「你為什麼悶聲不響的離開?你到底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你爹有多擔心?妳大哥也拚了命的在找妳。」邵徥軒連珠炮似的抱怨著。

童敏艷任他抱著,仔細聆听他話中所有的擔心情緒,但是听他訴說了一堆擔心的人,其中獨獨缺少他……

她伸手推開邵徥軒炙人的擁抱,澄澈的眸光中除了薄薄的水霧,還有濃濃的失望,他還是一樣,吝于施舍一點關心、半點愛給她!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平靜的表情下,除了隱忍的激動外,她更有著說不出口的痛苦。

邵徥軒聞言,不禁怒從中來。

「就這樣?一句回來了,就能抵銷這五年來你的無消無息嗎?我要你的解釋!」想掌摑她的手高高舉起後,卻停在半空中,因為,他看見她的憔悴、她的虛弱,明白她絕對無法承受他這一巴掌。

解釋什麼?

解釋不過是另一場混亂的開始。

鮑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結果卻永遠無法真實呈現,何苦呢?

「我爹他……好嗎?」這些年來,她唯一的牽掛就是爹親。

童家遭逢劇變,女兒又忽然失蹤,老人家一定不好過。

「為什麼不自己回去看看?」他不想在她面前夸贊自己的胸襟偉大,而且這種豐功偉業最好由童家的人來說,才更能顯出他的氣度。

童敏艷撫了撫自己蒼白的臉,這樣的她,怎麼回去見親人?

邵徥軒後知後覺的發現她的顧忌。

「對喔!你臉色蒼白、身上沒剩幾兩肉,回去只會惹得你的親人更傷心難過,你還是先回邵府,等我把你養得白白胖胖時再回去也不遲。」

邵徥軒竟一改五年來的冷硬,在童敏艷耳邊喋喋不休的講個不停。

既然他提起了,童敏艷打蛇隨棍上,提出要求,「如果你肯幫我一個忙,我就跟你回去。」

邵徥軒愉悅的表情,在听見童敏艷的條件時,瞬間冷了臉。

「丈夫接自己的妻子回家還得用條件交換?」仿佛是要證明他的所有權一般,他用力將她拉入懷中,緊緊的鎖在偉岸的胸膛里,在紛亂中,猛然的佔領她艷紅的唇瓣。

童敏艷卻毫無反應,只是乖順的任他擺布。

這讓邵徥軒更加的憤怒,眸中掠過一絲邪肆的幽光,狠狠的咬了她柔女敕的下唇一下,毫不留情的掐住她雪白的玉頸,想要看看她到底要漠視他到幾時?

童敏艷的焦距漸漸迷蒙,黑暗的漩渦逐漸侵入她的腦中,她幾乎看見了牛頭馬面正在向她召喚……

淌著血的紅唇不禁浮現一抹笑容,如扇的眼睫如蝴蝶輕盈的遮蓋住瞳眸。

也好,只要她一死,洍兒就成為他的責任,希望他還有一點良心,能解開洍兒身上的毒,她滿懷希望的想。

她為什麼不掙扎?

她為什麼不反抗?

難道她真的對他毫無感覺了嗎?

*****

就在她無法呼吸之際,邵徥軒驀地松開手,頸間的壓力一消失,新鮮空氣瞬間涌入喉間,引發她劇烈的嗆咳。

童敏艷低頭欲嘔,眼眶中滿是淚水,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這淚水不是因為身體的不適,而是心靈的痛楚啊!

她早就領教過他的狠心,一個能將妻子拿來當成過毒工具的男人,哪還有任何情義可言?

童敏艷才喘一口氣,恍惚間好似听見洍兒醒來,慌張呼喚著她的聲音。

「既然我的條件你不同意,那就當作我沒說。」她急著進房去安撫孩子。

「你當真不解釋當年為何離開?」邵徥軒注意到她緊張的神態,也听見小孩慌張的叫聲。

「我不陪你了。」童敏艷轉身慌張的進房。

邵徥軒注意到她原本冷漠的臉出現了一絲憐愛的慌張神情,那是他極度渴望的表情!可是,此刻卻明顯的不是為了他。

他不禁好奇的跟著她走進房。

只見一個瘦小的身子坐在床上哭泣,他一看見童敏艷,隨即撲進她的懷里,臉上有著被遺棄的慌亂與害怕。

「娘……你去哪兒了?」洍兒一雙細瘦的手臂緊緊的擁著童敏艷。

見著這畫面,他仿佛看見兒時的自己。

他也曾在半夜哭泣著要找娘,不過,他的運氣沒這麼好,任憑他怎麼哭泣、怎麼哀嚎,娘親卻從來不曾出現過。

「洍兒不怕、不怕,娘不會丟下你的。」她摟著孩子,輕輕的安撫著他。

這時邵徥軒才注意到,這孩子竟然叫童敏艷「娘」?!

這孩子是他的嗎?

不,不像!

不但是長相不像,年紀更是不符!

瞧這孩子虛弱的模樣,頂多三歲,若真是他的孩子,應該有四歲多了吧?

不--童敏艷怎麼能如此待他?

邵徥軒怒氣陡升,大手一伸,拎起洍兒到眼前仔絀端詳。

「你放開他、快放開他!別嚇壞了孩子!」邵徥軒一臉猙獰,活像要吞了洍兒似的,讓童敏艷緊張萬分。

她仿佛又看見了那個霸氣的邵徥軒。

「說!他是誰的孩子?」邵徥軒無法忍受遭受背叛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

童敏艷吃驚的望著他。

邵徥軒竟然推算不出來洍兒是他的孩子?

這個發現,讓她鄭重的考慮自己是不是該告訴他實話?

就算說了,他會相信嗎?她很懷疑。

「你听見了,洍兒叫我娘,他當然是我的孩子。」思緒已千回百轉,而她只是淡淡的回答。

「我知道他叫你娘,我想知道誰是他的爹!」他冷聲逼問。

「你自己去猜!」她不願意再惹出更多、更多的意外。

邵徥軒氣得頭頂都快冒煙了!

很好、很好,她竟敢背著他偷人!那她就要有本事承擔後果!

抓走弱小孩童雖然可恥,但是為了逼出情敵的真實身分,邵徥軒不惜自貶身分,當一個卑鄙無恥的綁匪!

「想要回你的孩子,就到邵家來!」

童敏艷還來不及反應,洍兒便已經被他給抓走了。

她慌張的想追趕。

但是,追了幾步後,童敏艷就泄氣的停下腳步。

就算追上了又如何?

以她的能力和本事,恐怕也要不回洍兒。

她輕輕的嘆了口氣,緩緩倒向床榻上,嗅著被縟中洍兒的味道,只希望邵徥軒別對洍兒下毒手,因為--

洍兒是他的孩子呀!

*****

回到邵府,童敏艷茫然的站在前院,她竟然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她的雙腳似乎比她這個主人精明了一點,會順著熟悉的路線前進,緩緩的來到之前她所住的閣樓。

站在房門口,童敏艷心想,房內是否已經有了新的主人?

她該進去嗎?

躊躇了許久、許久,還是禁不起好奇心,她伸出素手輕輕推開房門。

房間里的景象令她愕然,不是房間有了新主人,也不是因為屋里有什麼令她驚訝的東西,相反的,房里未曾改變一絲擺設,令她愕然。

梳妝台上的水粉半蓋著,仿佛等待著她這個主人回來著妝,床邊的茶幾上還放著表哥的喜帖……

走進屋里,她伸出雪白的素手打開衣櫃,一件件當年邵徥軒命人送來的華麗衣裳,還靜靜的掛在架上,那份恩愛的用心仿佛未曾褪色。

她才轉身,邵徥軒已無聲無息的出現在她面前。

一頭未束的頭發披散在肩上,額際垂落著幾綹不馴的發絲,讓他原本俊美、稍嫌冷硬的面容增添了幾分稚氣和些許溫柔,略微敞開的胸膛帶著健康的古銅色,那昂藏成熟的身軀,強烈的刺激著她的感官。

她感覺臉頰一陣烘熱,不覺羞得低下頭去,以掩飾自己對他的遐想。

驀地--

「洍兒呢?」

一見面就提到她的孩子!在她心里,他難道沒有一絲絲的地位?

邵徥軒再也無法容忍她對他的漠視,他狹長的瞳眸半眯,漫天的怒氣隨之迸發,伸手攫住她稍嫌瘦小的下巴,逼著她正視他的存在。

「我要你把我擺在第一位,否則你的洍兒不會有好日子過!」低啞含怒的嗓音中充滿威脅。

看著他的怒眸中反映出自己的容顏,童敏艷不禁自問--

他這是在意她嗎?

曾經,她要的只是一個愛她的丈夫、一個安穩的生活,但是這樣的痴心得到的是什麼?

童敏艷清楚知道他想藉洍兒威脅她。

「如果我無法將你擺在第一位,你是不是就要殺了洍兒?」她的語氣淡然,仿佛談論的是別人的孩子。

沒錯!對付他這種人,就是不能受他的威脅。

雖然她心疼孩子,但這樣的擔心會變成她的罩門,一個必須永遠受他擺布的罩門。所以,她必須設法破除這個弱點,讓自己更有本錢與他對抗。

他的幽眸一斂,空氣中飄出淡淡的殺氣。

「或許!」他發現她變了,從前的童敏艷溫柔、熱情、依戀他,而現在的她卻漠視他。

她不在意他的回答,好似他想置于死地的人與她毫不相干,那淡淡的笑容,讓人察覺不出她心中真正的想法。

邵徥軒蹙起濃眉,非常不喜歡她的忽視。

今日的她變得沉靜難懂,已經不再是他所認識的童敏艷。

她那無所謂的態度,好似連自己蒸發了都不在乎,這樣的她,要他拿什麼來拴住她的人、她的心?

她冷冷的道︰「你知道嗎?那孩子沒多少時間可活了,如果你肯高抬貴手送他一程,我想……我會對你說一聲謝謝。」

在洍兒的身體受到毒素煎熬、痛苦難過之時,她也曾經想過要親手了結洍兒的生命,但是她沒有那份勇氣,也舍不得下手,畢竟洍兒是她懷胎十月所生的親骨血啊!

如果能由他這個做爹的下手,或許,她會甘心一點,畢竟洍兒身上的毒素也是拜他所賜。

听見她的話,邵徥軒覺得意外。

雖然她的表現冷漠,但他清楚的感受到,那孩子幾乎是她的命,為什麼她竟然要求他下手殺她的孩子?!

他還明顯的知道,只要洍兒一死,她將對這個人世間再也毫不眷戀……

忽然,他的唇角勾起一抹邪笑。

既然她不在乎他的威脅,那麼如果他采取另一種方式呢?

「我記得在客棧的時候,你好像求過我一件事,如果我猜得沒錯,大概是要我救洍兒一命對吧?」

她不意外他能猜到她的想法。

「可是你拒絕了!」她的聲音飄忽,因為她已經無所謂了。

「我只是不滿你的條件說,卻從來不曾開口拒絕過!」她想藉他的手了結他們母子兩人的性命,他偏不如她的願!

童敏艷听到事情有轉圜的可能,心中狂喜,但轉念一想--

「我不受威脅,更不會因為你小施恩惠就對你屈服。」她告訴自己不能再傻了,不能再自作多情的以為他所做的一切是對她的憐愛。

「我沒有想要威脅你,也沒有要你感激我,我只想讓你留下來。」他大仇已報,唯一的遺憾是得不到今生的最愛。

「洍兒的身體還未好轉前,我當然不會離開。」她會等洍兒復元後再談去留的問題。

邵徥軒奸笑的凝視著她。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要留下你,就得讓洍兒多受一些苦,別太早治好他的病是嗎?」傻艷兒,論奸詐,她還差得遠呢!

「你……」陡升的怒氣引起體內的毒素發作,童敏艷不得不迅速平靜自己的思緒。她得留著命看著洍兒康復,否則她會死不瞑目。

見她氣得臉色蒼白,邵徥軒不忍心再逗弄她。「我不過說說而已,何苦氣成這樣?」

他眼中浮現的溫柔又讓童敏艷傻眼。

是不是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

是不是他非得要征服她,讓她瘋狂的愛上他,然後讓她變成他生命中的傻瓜,一個為他瘋狂的傻瓜,他才會甘心?

當年她遭到祈關風的挾持,祈關風借著教她武功之名,行凌虐她之實,好在後來祈關風發現她懷有身孕了,才勉強放她一馬。

想起自己所受的種種苦難,她的心情就很難平復。

她不是怨,而是累了,累得不想再去計較,累得不願再去思索邵徥軒此刻的居心,她只希望平靜的走完剩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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