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夜,几颗微弱的星光在黑丝绒般的天幕中闪烁着,整个城镇漆黑无声,只听见在屋顶上猫儿叫春的声音。
童敏艳再次踏上这块土地,心中不是没有挣扎、不是没有埋怨,但是,她有着不得不回来的原因。
五年了,开封城景色依旧,但人事全非。
修长的手指轻抚着稚儿安睡的脸庞,孱弱苍白的童颜,一点也不像一个五岁孩童该有的脸色,看着他疲倦的模样,童敏艳心中有着万般不舍。
这孩子不但是她的骨血,而且还是她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因为这孩子的出现,她恐怕早已经死在祈关风的手中了。
但是,她可怜的孩子,却因为这样而分担了她体内的毒素……
五年前,她毅然决然的离开邵府,以行动拒绝再当邵徥轩转移毒素的工具,可是,她前脚才踏出邵府,随即被祈关风掳走。
一开始,祈关风连哄带骗,以帮助她解去邵徥轩转移给她的毒为由,要她服下解毒的药丸,她当然不会乖乖吃下肚,毕竟他之前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但是,祈关风是个有武功的江湖人士,凭她一介弱女子如何能抵抗得了?最后还是被迫服下药丸。
之后,祈关风更以帮助她练功为由,每天让她服下一粒他所谓增强功力的灵药,并替她运功,说是要使药丸发挥其最大的效力。
没多久,她便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了!祈关风立即停止让她服灵药,说是怕伤害胎儿,改服用安胎药。
祈关风告诉她,因为,她受邵徥轩的毒害甚深,以致胎儿受到连累,所以,必须加重解药的药量。
童敏艳信以为真,不断的服用祈关风给予的所谓“解药”。
但是,前年祈关风莫名其妙的说他阳寿将至,将自己关进密不透风的密室里,说他若是三个月没出关,就是已经过世了。
三个月后,果然不见他的踪影。
这些年来,他们母子一直待在被囚禁的山上,依靠着祈关风留下的丹药解毒,如今祈关风死了、丹药吃完了,沤儿体内的毒还存在着……
在逼不得已的情形下,童敏艳不得不照着祈关风临死前所说的话去做--
她带着洍儿去找邵徥轩。
因为,只有他的血才能够解洍儿身上的毒·根据祈关风的说法,洍儿身上的毒素遗传自邵徥轩,必须以毒攻毒才能解毒。
可是,童敏艳心中有万般的不甘心!
她本想,与其带着洍儿去求一个无血无泪的男人帮忙,她倒不如带着洍儿一起赴阴曹地府,一了百了。
但是,洍儿何辜?
洍儿一出生就不能如常人一般健壮、蹦蹦跳跳,已经够让她这个做娘的愧疚、自责了,她怎么忍心再替洍儿决定他的未来?
如今她用全副的精神与心力守护着他,就怕洍儿在回程的路上,猛然切断他们母子两人微弱的牵系。
惶恐不安了数月,她终于下定决心,只要洍儿能够康复,就算她身上的毒素无法彻底解除,她也能含笑九泉。
终于,她带着洍儿回到了伤心地,心想,只要天一亮,她的洍儿就有救了。
只是……邵徥轩若知道洍儿是他的亲骨肉,必定不愿放手,而她怎么也不愿再与他共处,如此一来,她必定会与洍儿分隔两地……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的想将眼眶中的湿热眨回去,她再次提醒自己,只要洍儿健壮安好,她宁愿忍受骨肉分离之苦。
伸出素手,为洍儿盖好被子,她决定先到邵府探视情况。
就在她踏出房门时,眼前一花,瞬间一堵伟岸的身躯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不解的抬起头一看,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高大的身影。
眼前熟悉的脸庞再度勾起她无限的回忆,让她的心窜过一阵又一阵的揪痛……多年来好不容易除去的梦魇,再度袭上心头。
曾有的甜蜜片段……
曾有的痛苦回忆……
心中的无助顿时转化为愤怒,一波又一波错综复杂的情绪如惊涛骇浪般吞噬了她……
她惶惑的闭上眼睛,期待这只是她近乡情怯的幻觉而已。当她再次睁开眼睛,那幻觉依然存在,而且变得更为鲜明。
相对于邵徥轩惊喜的表情,童敏艳显得苍白无奈。
明知道与他见面是迟早的事情,但是他这样毫无预警的出现,让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邵徥轩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因为,此刻的他心中波涛汹涌。
就在他放弃希望,不想再漫无目的的寻找童敏艳的同时,她竟然出乎意料的出现在他的眼前。
童敏艳不愿这样无声的面对面,她用着喑哑的声音问候他。“好久不见,你好吗?”
还未找到童敏艳时,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告诉她,如今她好好的伫立在他面前,他却呆楞住,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不好,非常、非常的不好……”他猛地伸出健壮的臂膀,紧紧的抱住她纤弱的身子·
“你为什么闷声不响的离开?你到底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你爹有多担心?妳大哥也拚了命的在找妳。”邵徥轩连珠炮似的抱怨着。
童敏艳任他抱着,仔细聆听他话中所有的担心情绪,但是听他诉说了一堆担心的人,其中独独缺少他……
她伸手推开邵徥轩炙人的拥抱,澄澈的眸光中除了薄薄的水雾,还有浓浓的失望,他还是一样,吝于施舍一点关心、半点爱给她!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平静的表情下,除了隐忍的激动外,她更有着说不出口的痛苦。
邵徥轩闻言,不禁怒从中来。
“就这样?一句回来了,就能抵销这五年来你的无消无息吗?我要你的解释!”想掌掴她的手高高举起后,却停在半空中,因为,他看见她的憔悴、她的虚弱,明白她绝对无法承受他这一巴掌。
解释什么?
解释不过是另一场混乱的开始。
鲍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结果却永远无法真实呈现,何苦呢?
“我爹他……好吗?”这些年来,她唯一的牵挂就是爹亲。
童家遭逢剧变,女儿又忽然失踪,老人家一定不好过。
“为什么不自己回去看看?”他不想在她面前夸赞自己的胸襟伟大,而且这种丰功伟业最好由童家的人来说,才更能显出他的气度。
童敏艳抚了抚自己苍白的脸,这样的她,怎么回去见亲人?
邵徥轩后知后觉的发现她的顾忌。
“对喔!你脸色苍白、身上没剩几两肉,回去只会惹得你的亲人更伤心难过,你还是先回邵府,等我把你养得白白胖胖时再回去也不迟。”
邵徥轩竟一改五年来的冷硬,在童敏艳耳边喋喋不休的讲个不停。
既然他提起了,童敏艳打蛇随棍上,提出要求,“如果你肯帮我一个忙,我就跟你回去。”
邵徥轩愉悦的表情,在听见童敏艳的条件时,瞬间冷了脸。
“丈夫接自己的妻子回家还得用条件交换?”仿佛是要证明他的所有权一般,他用力将她拉入怀中,紧紧的锁在伟岸的胸膛里,在纷乱中,猛然的占领她艳红的唇瓣。
童敏艳却毫无反应,只是乖顺的任他摆布。
这让邵徥轩更加的愤怒,眸中掠过一丝邪肆的幽光,狠狠的咬了她柔女敕的下唇一下,毫不留情的掐住她雪白的玉颈,想要看看她到底要漠视他到几时?
童敏艳的焦距渐渐迷蒙,黑暗的漩涡逐渐侵入她的脑中,她几乎看见了牛头马面正在向她召唤……
淌着血的红唇不禁浮现一抹笑容,如扇的眼睫如蝴蝶轻盈的遮盖住瞳眸。
也好,只要她一死,洍儿就成为他的责任,希望他还有一点良心,能解开洍儿身上的毒,她满怀希望的想。
她为什么不挣扎?
她为什么不反抗?
难道她真的对他毫无感觉了吗?
*****
就在她无法呼吸之际,邵徥轩蓦地松开手,颈间的压力一消失,新鲜空气瞬间涌入喉间,引发她剧烈的呛咳。
童敏艳低头欲呕,眼眶中满是泪水,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泪水不是因为身体的不适,而是心灵的痛楚啊!
她早就领教过他的狠心,一个能将妻子拿来当成过毒工具的男人,哪还有任何情义可言?
童敏艳才喘一口气,恍惚间好似听见洍儿醒来,慌张呼唤着她的声音。
“既然我的条件你不同意,那就当作我没说。”她急着进房去安抚孩子。
“你当真不解释当年为何离开?”邵徥轩注意到她紧张的神态,也听见小孩慌张的叫声。
“我不陪你了。”童敏艳转身慌张的进房。
邵徥轩注意到她原本冷漠的脸出现了一丝怜爱的慌张神情,那是他极度渴望的表情!可是,此刻却明显的不是为了他。
他不禁好奇的跟着她走进房。
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子坐在床上哭泣,他一看见童敏艳,随即扑进她的怀里,脸上有着被遗弃的慌乱与害怕。
“娘……你去哪儿了?”洍儿一双细瘦的手臂紧紧的拥着童敏艳。
见着这画面,他仿佛看见儿时的自己。
他也曾在半夜哭泣着要找娘,不过,他的运气没这么好,任凭他怎么哭泣、怎么哀嚎,娘亲却从来不曾出现过。
“洍儿不怕、不怕,娘不会丢下你的。”她搂着孩子,轻轻的安抚着他。
这时邵徥轩才注意到,这孩子竟然叫童敏艳“娘”?!
这孩子是他的吗?
不,不像!
不但是长相不像,年纪更是不符!
瞧这孩子虚弱的模样,顶多三岁,若真是他的孩子,应该有四岁多了吧?
不--童敏艳怎么能如此待他?
邵徥轩怒气陡升,大手一伸,拎起洍儿到眼前仔绌端详。
“你放开他、快放开他!别吓坏了孩子!”邵徥轩一脸狰狞,活像要吞了洍儿似的,让童敏艳紧张万分。
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霸气的邵徥轩。
“说!他是谁的孩子?”邵徥轩无法忍受遭受背叛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童敏艳吃惊的望着他。
邵徥轩竟然推算不出来洍儿是他的孩子?
这个发现,让她郑重的考虑自己是不是该告诉他实话?
就算说了,他会相信吗?她很怀疑。
“你听见了,洍儿叫我娘,他当然是我的孩子。”思绪已千回百转,而她只是淡淡的回答。
“我知道他叫你娘,我想知道谁是他的爹!”他冷声逼问。
“你自己去猜!”她不愿意再惹出更多、更多的意外。
邵徥轩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
很好、很好,她竟敢背着他偷人!那她就要有本事承担后果!
抓走弱小孩童虽然可耻,但是为了逼出情敌的真实身分,邵徥轩不惜自贬身分,当一个卑鄙无耻的绑匪!
“想要回你的孩子,就到邵家来!”
童敏艳还来不及反应,洍儿便已经被他给抓走了。
她慌张的想追赶。
但是,追了几步后,童敏艳就泄气的停下脚步。
就算追上了又如何?
以她的能力和本事,恐怕也要不回洍儿。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缓缓倒向床榻上,嗅着被缛中洍儿的味道,只希望邵徥轩别对洍儿下毒手,因为--
洍儿是他的孩子呀!
*****
回到邵府,童敏艳茫然的站在前院,她竟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她的双脚似乎比她这个主人精明了一点,会顺着熟悉的路线前进,缓缓的来到之前她所住的阁楼。
站在房门口,童敏艳心想,房内是否已经有了新的主人?
她该进去吗?
踌躇了许久、许久,还是禁不起好奇心,她伸出素手轻轻推开房门。
房间里的景象令她愕然,不是房间有了新主人,也不是因为屋里有什么令她惊讶的东西,相反的,房里未曾改变一丝摆设,令她愕然。
梳妆台上的水粉半盖着,仿佛等待着她这个主人回来着妆,床边的茶几上还放着表哥的喜帖……
走进屋里,她伸出雪白的素手打开衣柜,一件件当年邵徥轩命人送来的华丽衣裳,还静静的挂在架上,那份恩爱的用心仿佛未曾褪色。
她才转身,邵徥轩已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她面前。
一头未束的头发披散在肩上,额际垂落着几绺不驯的发丝,让他原本俊美、稍嫌冷硬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稚气和些许温柔,略微敞开的胸膛带着健康的古铜色,那昂藏成熟的身躯,强烈的刺激着她的感官。
她感觉脸颊一阵烘热,不觉羞得低下头去,以掩饰自己对他的遐想。
蓦地--
“洍儿呢?”
一见面就提到她的孩子!在她心里,他难道没有一丝丝的地位?
邵徥轩再也无法容忍她对他的漠视,他狭长的瞳眸半眯,漫天的怒气随之迸发,伸手攫住她稍嫌瘦小的下巴,逼着她正视他的存在。
“我要你把我摆在第一位,否则你的洍儿不会有好日子过!”低哑含怒的嗓音中充满威胁。
看着他的怒眸中反映出自己的容颜,童敏艳不禁自问--
他这是在意她吗?
曾经,她要的只是一个爱她的丈夫、一个安稳的生活,但是这样的痴心得到的是什么?
童敏艳清楚知道他想藉洍儿威胁她。
“如果我无法将你摆在第一位,你是不是就要杀了洍儿?”她的语气淡然,仿佛谈论的是别人的孩子。
没错!对付他这种人,就是不能受他的威胁。
虽然她心疼孩子,但这样的担心会变成她的罩门,一个必须永远受他摆布的罩门。所以,她必须设法破除这个弱点,让自己更有本钱与他对抗。
他的幽眸一敛,空气中飘出淡淡的杀气。
“或许!”他发现她变了,从前的童敏艳温柔、热情、依恋他,而现在的她却漠视他。
她不在意他的回答,好似他想置于死地的人与她毫不相干,那淡淡的笑容,让人察觉不出她心中真正的想法。
邵徥轩蹙起浓眉,非常不喜欢她的忽视。
今日的她变得沉静难懂,已经不再是他所认识的童敏艳。
她那无所谓的态度,好似连自己蒸发了都不在乎,这样的她,要他拿什么来拴住她的人、她的心?
她冷冷的道:“你知道吗?那孩子没多少时间可活了,如果你肯高抬贵手送他一程,我想……我会对你说一声谢谢。”
在洍儿的身体受到毒素煎熬、痛苦难过之时,她也曾经想过要亲手了结洍儿的生命,但是她没有那份勇气,也舍不得下手,毕竟洍儿是她怀胎十月所生的亲骨血啊!
如果能由他这个做爹的下手,或许,她会甘心一点,毕竟洍儿身上的毒素也是拜他所赐。
听见她的话,邵徥轩觉得意外。
虽然她的表现冷漠,但他清楚的感受到,那孩子几乎是她的命,为什么她竟然要求他下手杀她的孩子?!
他还明显的知道,只要洍儿一死,她将对这个人世间再也毫不眷恋……
忽然,他的唇角勾起一抹邪笑。
既然她不在乎他的威胁,那么如果他采取另一种方式呢?
“我记得在客栈的时候,你好像求过我一件事,如果我猜得没错,大概是要我救洍儿一命对吧?”
她不意外他能猜到她的想法。
“可是你拒绝了!”她的声音飘忽,因为她已经无所谓了。
“我只是不满你的条件说,却从来不曾开口拒绝过!”她想藉他的手了结他们母子两人的性命,他偏不如她的愿!
童敏艳听到事情有转圜的可能,心中狂喜,但转念一想--
“我不受威胁,更不会因为你小施恩惠就对你屈服。”她告诉自己不能再傻了,不能再自作多情的以为他所做的一切是对她的怜爱。
“我没有想要威胁你,也没有要你感激我,我只想让你留下来。”他大仇已报,唯一的遗憾是得不到今生的最爱。
“洍儿的身体还未好转前,我当然不会离开。”她会等洍儿复元后再谈去留的问题。
邵徥轩奸笑的凝视着她。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要留下你,就得让洍儿多受一些苦,别太早治好他的病是吗?”傻艳儿,论奸诈,她还差得远呢!
“你……”陡升的怒气引起体内的毒素发作,童敏艳不得不迅速平静自己的思绪。她得留着命看着洍儿康复,否则她会死不瞑目。
见她气得脸色苍白,邵徥轩不忍心再逗弄她。“我不过说说而已,何苦气成这样?”
他眼中浮现的温柔又让童敏艳傻眼。
是不是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是不是他非得要征服她,让她疯狂的爱上他,然后让她变成他生命中的傻瓜,一个为他疯狂的傻瓜,他才会甘心?
当年她遭到祈关风的挟持,祈关风借着教她武功之名,行凌虐她之实,好在后来祈关风发现她怀有身孕了,才勉强放她一马。
想起自己所受的种种苦难,她的心情就很难平复。
她不是怨,而是累了,累得不想再去计较,累得不愿再去思索邵徥轩此刻的居心,她只希望平静的走完剩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