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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甲衣方 第十一章 細說從頭(1)

走進不見人煙的山林,甘秋禹坐在樹上,一派悠閑自然,他看著從樹下走過、手捧青玉盒的黑衣男子,這是第三個——這個月的第三個。

他不知道他們送什麼給無湘子,卻曉得無湘子將他們視若珍寶。

重要到連他這個「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的好朋友,都不能一觀?花了那麼久時間培養出來的交情,似乎也沒多了不起。

無湘子為人謹慎,能套出來的話有限,截至目前為止,只曉得他正在煉丹藥——一種會讓人永保青春、長壽、且大振雄風的藥。

爐火一天十二個時辰不歇,他忙得很起勁。

甘秋禹假作興趣,想從他手上買來幾丸,無湘子笑道︰「藥材太珍貴,你買不起。」

天底下有什麼藥材珍貴到讓人買不起?他實在想不透。

但他必須承認,無湘子在煉藥這件事上頭,確實頗有本事。那日他「受傷」,跌跌撞撞、意外沖進無湘子住的山洞里,無湘子給的藥,讓他的傷口在短短兩日內幾乎癒合。這一身本事拿來救人多好,偏偏全用在邪魔歪道上了,可惜吶。

交往數月,他有些缺乏耐心了,不如……粗暴一回?

等黑衣男從樹下離開時,他看準穴道,將手中石子射出,那人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就已暈了過去。

他抓起身邊布袋跳下樹,施展輕功、輕手輕腳地往洞穴走去,他將布袋口打開,里頭鑽出一條大蟒蛇。

當朋友還是有用的,至少他知道無湘子啥都不怕、就怕活蛇的秘密。

他的害怕並非因為蛇有毒,會造成危險,只是……單純恐懼,恐懼到一看見就全身麻痹、無力反抗。

每每以蛇為藥,他都得讓人把蛇給剖了、取出想要的部分。

洞里有剛離開時放的兩只受傷活雞,那是他這個「朋友」的善意魏贈。

果然巨蟒聞到鮮血氣息,緩緩往洞里爬進去,他雙手環胸、靠在牆邊,不久便听見無湘子大喊救命,甘秋禹微揚雙眉,好整以暇慢慢等待,直到無湘子的氣息漸弱,瘋狂的叫喊聲越來越低……戛然而止,他才慢條斯理地走進山洞里。

為什麼不直接用武力制服無湘了?難啊,他身上的毒太多,一不小心踫上,天底下沒幾個人能解,還是這樣更省事些。

韓磊易容返京,剛到城門,就發覺有幾張熟面孔在城門處徘徊。

在等著他回來?帳冊果然很重要,若非老女乃女乃無意之舉戳破了秘密,他當真以為是假帳冊呢。

他沒回靖遠侯府,直接進入唐家,暗中召來業炤珩,三人親手將帳冊拆開、縫補裝訂……呃,這種細致的女人工作,劉娉婷幫不了忙。

他們邊忙著,邊擬定應對計策。

唐紹和的入京之路也不平順,若非業炤珩「一時興起」到城郊拜廟,又逢唐夫人車駕毀損,好意將人捎帶返京,他還回不到家里呢。

「太子如此防備,你們進宮面聖不會太平。」業炤珩凝眉。

五年軍旅,業炤珩立下大大小小功勞,卻不敢通過奏摺一關關往上報,只能用密信呈到父皇御桌上,明面上的功勞全給了韓磊。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他把功勞送給韓磊,韓磊救他兩回。多年相攜相扶,他們已經是不能分割的共同體。

如今太子再不容他活命,敵人的刀劍取不了他的項上人頭,那就讓京畿大營的人來動手,在唐紹和與韓磊離京後,他接連遇刺,幸而宋敬機靈、自己身邊也高手如雲,否則他一死,就算韓磊二人在揚州挖出再多證據,父皇都會保下太子,因為……別無選擇。

「舅媽的方法看似魯莽,但也許這樣才能破局。」他們都太小心翼翼,處處顧慮皇上心情,生怕皇上翻臉。

唐紹和心底難免得意,嘴上卻道︰「她百無禁忌,是因為不懂朝堂動態,更沒想過忖度聖心。」

太子糟糕,卻掩不過皇帝是明君的事實,自他登基至今,百姓安居樂業、生活穩定,若非如此,依揚州那種搶錢稅制,百姓早就亂起來了,所以他們投鼠忌器,為皇帝而謹慎。

「我們就是太小心,才會遲遲報不了家仇。」

「所以你們都同意大刀闊斧、不顧後果?」唐紹和問。

業炤珩點頭,太子動作頻頻,再隱忍下去,恐怕連性命都沒了。

韓磊道︰「這次我不但沒依他的意思阻撓舅舅查稅,還幫舅舅假扮阮玉,太子還能不清楚我的立場?此後非但不會再拉攏我,肯定還要拼個你死我活。」

唐紹和點了點頭,「好吧,那就……破釜沉舟!」

這頭正在密謀,外頭曉夏找上門。

劉娉婷派人來報,听見陌軒兄弟失蹤,三人面面相覷,怎麼會?

早上定下名次後,兩兄弟還讓皇上召進御書房,他們離開後,皇上龍心大悅。

「朕這兩個小師弟好生栽培,日後定能成為棟梁之材。」皇上對甘秋禹懷有深厚感情,提拔唐紹和也有這層意思。

怎麼會消失呢?誰那麼大的膽子,進士游街才結束就發生這種事,分明無視朝廷法度,蔑視京城治安。

听到曉夏上門,韓磊控制不住想見她的,明知大事尚未底定,保持距離才是保護她的最好方式,但陌軒、陌新失蹤,她肯定很害怕,這種時候他怎麼能夠不在?

顧不得理智,管不住相思,他什麼話都沒說,直覺往外沖。

看著韓磊的背影,唐紹和苦笑,破功羅!

還說要裝、能裝呢,溫柔鄉、英雄塚,但凡英雄都過不了這關,他但願能夠事事順利,但願別讓白曉夏成為韓磊受制于人的軟肋。

「先過去看看吧。」唐紹和道。

「好。」業炤珩點頭,疾行而去。他隱約感覺,梁家兄弟這一丟,會丟出大事來。

曉夏腦子亂糟糟,即使極力控制,卻還是抑不住眼角泛紅。

劉娉婷觀察強作鎮定的白曉夏,她長得相當美麗,唇紅齒白,膚若凝脂,濃眉大眼,眼底隱隱閃著英氣,看起來是個有主意、意志堅定的。她欣賞這樣的女子,如果她真能和韓磊走到一塊兒,她會很高興有這麼一個外甥媳婦。

三個男人匆匆從前院過來,腳步聲打斷兩人之間的沉默。

曉夏抬頭,目光對上韓磊,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瞬間她的堅強被擊潰。

她提醒過自己,兩人之間沒有任何關系,她恐嚇過自己,靖遠侯不是她可以奢望的男性,她甚至強迫自己定在原地不許上前,但……淚水潸然,刷過了慘白的小臉。

她試著假裝淚水不存在,他卻無法視而不見。

一聲長嘆,他知道……無法了,無法推開她、無法讓她置身事外……所以,她不靠近他,他來靠近!

沒有經過同意,韓磊捧起她的臉,大拇指揩去她的熱淚,下一刻他把人抱進懷里,在她耳畔保證。「不怕,有我。」

隔著距離,她還能竭盡全力地裝無視冷漠,但體溫濡染、氣息感染,他的存在充斥著她的知覺五官,還怎麼裝得下去?哇的一聲,她終于放縱自己哭了出來。

抱住他的腰,曉夏明知道獨立才是王道,明知道韓磊不會是自己的擎天柱,但她松不開手。

在低低的啜泣中,他听見了她的極力壓抑。

「陌軒、陌新丟掉了,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做得太多。」

「你不曉得,真是我的疏忽,我應該更謹慎的,明明心存懷疑,就該做足預防措施,可是我沒有。對不起,我辜負你的托付。」

「與你無關,也許那些人想對付的是我。」

韓磊懷疑,是不是夜渡梁家的事被發現,才給陌軒、陌新招來橫禍?是不是他返京的消息暴露,對手想用兩人逼出自己?

曉夏猛地抬頭,對付他?什麼意思?所以他置身京城真的很危險?若非如此,他不會想借郡主勢力,為自己謀取生存空間。

「白姑娘請說清楚,陌軒、陌新怎會丟掉?你疏忽了什麼?」唐紹和插話。

「剛才徐華明來找我……」她試著平靜地轉述徐華明所說的事。「甘爺爺離家時,一再卿咐陌軒、陌新別跟那些讀書人混,要他們除了到唐府求教之外,哪里都別去。他們乖乖照做了,進京以來幾乎天天待在家里,除唐大人之外,沒有認識其他人,直到元宵夜……」

她敘述兩次陌軒、陌新與中年男子的偶遇,包括對方命下人跟蹤。

「你怎麼知道對方是皇親貴冑?」業炤珩問。

「汪東家曾給過我一塊布,讓我用它來做衣服,最終那套衣服送到靜寧郡主手上,那時我才曉得。布是去年秋天江南新織成的飄絮錦,因織法復雜產量稀少,只作為貢品使用,平民百姓再有錢也拿不到。」

听到這里,業炤珩眼楮一亮。汪東家、白曉夏、飄絮錦,是她!那個很會做衣裳、讓淑妃總掛在嘴邊的白曉夏?讓韓磊喜歡的居然是她?充滿興味的目光朝曉夏望去,她肯定不知道,不久前皇後娘娘身上的銀紅紗蘿裙讓父皇怒摔硯台,要不是淑妃勸著,早就降罪于她。

倘若皇後娘娘時時挑釁,穿著它成日到父皇跟前晃,說不定父皇一個心氣不順,便要召她進宮好好「解釋」一番。

听到這里,韓磊寒冽了目光。「那個男人笑的時候嘴角會不自覺往左斜對嗎?」

他認得對方?曉夏忙道︰「是。」

「他的右眼也比左眼略大一些。」

  

「你怎麼知道?」曉夏驚呼。

韓磊沒回答,卻道︰「你沒猜錯,他是皇親貴冑,當今的太子。」

太子?以後要當皇帝的人?這樣的人別說擄走狀元、探花無罪?就算擄走宰相、尚書也沒人敢多話,曉夏的心頓時凍住。

那她的陌軒、陌新還能找回來嗎?小蝦米對上大鯨魚,他們有生還的可能性嗎?

舌忝舌忝干涸雙唇,她反手揪住韓磊的衣袖。「有個叫做秦潤的,你認得嗎?」她必須確定,他們抓走兩人和她腦袋里的齷齪想法沒有關系。

「有,他是太子近侍。」

韓磊的回答讓她瞬間全身發冷。不必猜了,十之八九是這樣,太子不會看上他們的才能聘為幕僚,畢竟初出茅廬的少年能有多少本事,再加上秦潤做的衣裳……太子好男風,專挑眉清目秀的少年下手,當年的白曉瑞,今天的陌新、陌軒……腳下一軟,她差點兒沒站穩。未來的皇帝出手,陌新、陌軒還能活著離開?

見她失魂落魄,韓磊知道她串出始末了。

「你怎會認得秦潤?」韓磊問。

「我曾告訴你,有個長相富泰的男子,在『金縷衣』帶走款式奇特的男裝。」

兩人對話間,唐紹和將太子好男風、四處蒐羅少年的事,低聲對業炤珩和劉娉婷說了,兩人驚詫不已,太子竟然……這事沒人知道啊,他也隱瞞得太深了,竟連半點風聲都沒走漏。

「那男子就是秦潤。」是肯定句,他本不確定當年那個男人是誰,直到曉夏提起此事,直到「小雛菊、生殖器」與他的記憶疊合,他才確定業炤瑜與自己之間,除家仇之外還有另一樁恩怨。

「白曉瑞死時,身上穿的就是那樣的衣服,衣服出自成大師的手筆,但她失蹤了,我追問汪東家,他隱諱避談,還讓我明哲保身別到處探問。」

「然後呢?」

「最近秦潤找上我,拿來相似的衣服,讓我重新設計,我的根基不穩,本沒答應,但他不容我拒絕,因此我留了個心眼,把衣服設計成合身版,並且堅持親手替本人量身才能裁制,當下他沒有答應我的要求,只把設計圖拿走,我估量著,他差不多該找上我了。」如果陌新、陌軒在他手上的話。

「為什麼留心眼,你想深入虎穴抓虎子?你以為自己能掀翻對方老巢?」

「或許掀不翻,但能救出幾個少年也值。」

「莽撞!你連秦潤背後的主子是誰都不知道,怎以為自己能救得了人?」

「我知道莽撞,但如果不試試,怎知不行?萬一成功呢,也許能改變一個孩子的命運,那是一個『人』,一個青春尚好,有無限可能的少年啊。」

她知道自己激動了,可……無法不激動,她親眼看見白曉瑞的屍體,親眼看見本該活蹦亂跳的少年,僵著身子躺在自己跟前。

她的激狂觸動了韓磊身上某根神經,他看著她,滿肚子話不知該如何出口。又來了,那類似的感覺,當時要是有個人擋在前面護住自己,是不是他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寒心冷情、性格狠戾的韓磊?

唐紹和看見韓磊眼底的動容,這一刻終于恍然大悟。為什麼在白曉夏還是一顆肉球時,韓磊就對她上心?因為她像顆太陽,能夠融化四方冰雪,韓磊心中那塊千年寒冰在她的照耀下,一點一滴化開。

「何況我不這麼做,就能躲得開嗎?我會是下一個成大師,消失後的成大師在哪里?還活著嗎?我不知道,這時除了死命拼一回外就是坐以待斃,我要選擇哪個?」

看著她,滿眼滿心都是她,疼了、不舍了,原來她不是順風順水,原來橫在眼前的危難等著她一關關去闖,他不在的這些年,她還經歷過什麼?「不怕嗎?」

「怕的。記不記得那時我求你別去從軍,但你非去不可。那時我想幫你縫無數面投降小白旗,你敲上我的額頭,說我不愛國。最終我沒有勉強你,那是因為我曉得人生有些事,就算明知道愚蠢,還是非做不可。這件事于我也一樣,因為——非做不可!」

「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我只想要自己的小家和樂,外面的風雨都與我無關。可是那些少年和我們家的陌軒、陌新一樣大啊,如果有人在他們求助的時候拋給他們一根繩子,他們就不會充滿絕望。他們還那麼年輕,有無數的夢想等待他們去完成,如果因為一個變態的男人而失去生命,不公平也不值得。」

看著她的憤怒,韓磊不說話了。

是的,那些天……他日日盼著有人拋給自己一根繩子,但他始終等不到,那種說不出口的絕望,直到如今仍在他的惡夢中張揚。

兩人對望,眼底沒有硝煙只有理解,他們在對視中理解彼此的心情。

業炤珩打破兩人對視,道︰「既然知道這件事與太子有關,我們分頭進行吧。太子在府外有幾處宅子,我先回去派人盯著。」

「此事外人一無所知,代表他做得很隱密,肯定不會把人放在名下宅子里,既然秦潤負責誘拐少男,給他們做新衣,男孩的下落肯定與他有密切關系。秦潤有處宅子在東街,我讓人去盯著。」劉娉婷道。

話剛插進去,她發現唐紹和詫異的目光,心中暗道︰死了、完蛋!娘說,男人只喜歡蠢女人,她露餡了。劉娉婷害羞低頭,怯怯地輕扯他的衣袖問︰「我是不是說了傻話?相公別笑我呀。」

「沒有,一點都不傻,我家娘子再聰慧不過。」

他該想到的,就算太子再蠢、再管不住下半身,非要尋個美貌少年來糟蹋,也不可能找上狀元、探花,因此有很大的可能是秦潤的自做主張,若真是如此……太子這回可真是被個奴才給坑了。

想到這里,唐紹和心頭一顫,心道︰天助我也!

他與業炤瑜交換一個眼神,就算帳冊的事釘不死他,囚禁狀元、探花,行禁臠之事,怎樣也要把他拉下台。

「天色已晚,白姑娘在此住下吧。」唐紹和道。

「小妹獨自在家,我不放心。」

「我讓人接她過來。」劉娉婷喊了聲芙蓉,三兄妹寄居唐府時,是芙蓉做的安排,欣瑤認得她。

「多謝唐夫人。」

夜闌人靜,明月高掛,曉夏心不定,盡管韓磊向她保證,這幾天太子不在京城,陌軒、陌新不會受到傷害,她仍然害怕,他們是她來到古代後的親人,這些年相依相伴,她損失不起任何一個。

梳洗過,哄睡欣瑤後,曉夏回到自己房間,她在屋里來來回回走著,膨脹的想像力,讓她在恐懼中沉溺。

敲門聲起,她打開門,台階上的韓磊染了一身月光,他看著她一語不發。

「有事嗎?」她的嗓子略干。

「考場外,我說十日後登門卻失約了。」

「沒關系。」反正不是第一次,她已經習慣。

「有關系,我趕不回來,是因為被追殺,逼得我不得不跳進山澗。」

山澗?有多高?他大難不死嗎?這些話很早就想問了,她一把將他拉進屋里,兩手在他身上模來模去。「有沒有受傷?看大夫了嗎?他們怎麼說?」如果不是口氣太急,如果不是表情滿是焦慮,他會以為她想做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

她的手上上下下,模得他目光幽暗,必須極力控制住某處沖動,才能不讓尷尬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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