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不語,她催問︰「快回答我啊,你跟誰有仇?為什麼要殺你?」
一串串問話,顯示她的在乎與關心,這讓他的心情愉悅。
「別擔心,身上的傷都好了,只是一時趕不回來,昨天才順利進到唐府,心想陌軒、陌新考上一甲進士,你們應該在慶祝,便沒去打擾。」
「是不想打擾,還是擔心被他們發現你沒死?」一句話戳上真相,曉夏嘆問︰「你到底惹到誰?為什麼演戲?我搞不懂,你是打勝仗的大將軍,是皇帝親封的靖遠侯,所有百姓提到你,莫不帶著崇拜目光,這樣的你應該活得光明坦蕩、自信驕傲,應該行路有風,怎麼會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曉夏,這故事很長。」
「我有足夠的耐心听。」
「好。」特地選擇今夜來說故事,是確定她今晚無法入眠。
韓磊拉著她走到床邊,兩人就著床沿坐下,與她面對面,他看著她的眼楮說話,「我不是梁陌言,梁陌言的骨灰已經讓你親手埋在梁家的祖墳旁。」
「所以你是……韓磊?」
「對,我是韓磊,父親是永平侯韓政華,唐紹和是我的親舅舅。進京這麼久,你听過永平侯嗎?」
「沒有。」為了生意,她到處打听京中貴戶,里頭沒有一個永平侯府。
一自從祖父過世,父親承爵之後,永平侯府便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父親無職無權,眾人談起永平侯府,只當做笑話。」
「你與父親的關系很糟?」
「非常糟,糟到我沒把他當成父親。」
「發生什麼事?」
「十幾年前,太子尚未入主東宮,他想方設法欲上位,到處拉幫結派建立勢力。我的外公名喚唐威,執掌北方二十萬大軍,太子想將他納入旗下,但外公不願涉入奪儲之爭,幾番拒絕後惹惱了太子,睚皆必報的他便密謀陷害外公。」
「你外公有軍權在手,他如何陷害?」不過是一個沒有實權的皇子。
「無法拉攏便殺戮,他與虞家買通內奸與外敵聯手,導至外公戰敗,五萬大軍亡于戰場,丟失兩座城池,朝廷彈劾折子不斷,指控外公通敵,外公心高氣傲,豈能忍受這等污哦,一怒之下帶著五千士兵深入敵營刺殺敵將。
「敵將亡,外公斬殺敵國太子于刀下,但他卻也因此身受重傷、不治而亡。外婆听見噩耗後暈厥,這一昏便再沒有清醒,外公家只剩下年僅八歲的舅舅。」唐大人竟是他的外家?「唐家就這樣沒落了?你父親沒有幫扶一把?」
「幫扶?哼!外公外婆離世不久,年邁的祖父也走了,爵位落在父親頭上,那時他風光無限,成為太子急欲拉攏的對象,皇後娘娘便將從姊嫁給父親為妾。
「虞氏一進侯府便興風作浪,當時懷孕的母親為娘家事憂心忡忡,又被虞氏處處算計刁難,最終母親被父親和太子合力害死,父親卻對外說是母親為娘家事四處奔波動了胎氣,導致胎死月復中。」
「當時處境很糟對吧?你們甥舅是怎麼活下來的?」
「是你們口中的甘爺爺照應我們這兩株幼苗。他叫甘秋禹,是外公的莫逆之交,他才華洋溢,文武雙全,可惜仕途不順,是外公將他推薦到先帝跟前,先帝看重,他成為皇上的太傅。兩人年歲相近、亦師亦友感情深厚,皇上登基後,也曾請他進宮教導眾皇子,但他被不學無術又處處作對的太子給氣得掛冠求去。他為報答外公的知遇之恩,將我和舅舅納入羽翼下,如果沒有他,我們大概都活不了吧。」
「後來呢?」
「雖年幼,但我們都很清楚太子對唐家做過什麼,報仇的念頭在我們的心中生根茁壯,可來不及等到我長大報復,我父親竟……」說到此處,他眉心皺出川字,憎恨、哀慟的目光望向了窗外那片銀白月光。
他的父親……到底對他做過什麼?心疼下,她的掌心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
掌心的溫暖滲入,迅速染上他胸口,對上她疼惜的目光,韓磊舒口氣,勾起笑意,是的,他已不懼!
「十三歲的我差點成為白曉瑞,我的父親親手將我送給太子作為禁臠,就為了換得官位。」
「垃圾!人渣!虎毒不食子,他竟能做出這種事。這種人沒有資格當父親,我們別認!」
不是「他」是「我們」?他喜歡這句話,于是拉過曉夏,攏入懷里。
她感受到微微的顫意,回手抱他,輕拍著他的後背。
「我不願意,他把我打得頭破血流,直接綁到太子的床上。那個晚上醉醺醺的太子進屋,我伺機拿錐子刺他,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他醉得太厲害,竟沒感受到疼痛,還嫌棄我被打成豬頭,敗壞他的興致,他翻身睡過去,我逃過一劫。」
「逃跑時,被人發現了,我只能不斷奔跑,因為很清楚跑得不夠快就會死。那個晚上滿地霜雪,冰珠子滲入鞋里,凍得我雙足僵硬……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回過神時天已經大亮,我凍得全身失去知覺。可我最後還是被追上,那些人圍著我,面目猙獰,我悲憤不已,決定咬舌自盡,誓死也不受人凌辱,幸而千鈞一發之際師父救下了我。」
直到那天,他才曉得原來師父不僅學問高深,還武功驚人,錯失這樣的師父,是太子此生最大的遺憾。
「殺皇子的罪名很嚴重,你無法待在京城,再加上你的父親,如果你回去,他肯定會『大義滅親』對吧?」她的口氣尖酸,表情刻薄,但看在他眼里,卻可愛極了。他愛她的義憤填膺,愛她的憤怒,愛她為了他忿忿不平。
「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殺的是誰。」
「為什麼?」
「我被打得鼻青臉腫、視線模糊,根本看不清男人的臉,但能讓我父親自願獻子,對方的身分肯定不低,于是師父帶我一路南下,最終在柳葉村落腳。」
「你怎麼會變成梁陌言的?」
「他為了養家,跑到深山打獵,卻被黑熊抓傷,傷得很重,連腸子都流出來,命快沒了還心心念念著家人。他說自己不能死,因為一歲的妹妹、三歲、五歲的弟弟需要他養育,還有個瞎了眼的母親等著他照顧,但他的傷實在太重,終究沒有撐過去。
「我捧著他的骨灰到梁家,欣瑤和陌新哭得很厲害,他們餓慘了,看他們這樣,我只好到廚房給他們做飯菜,三個小孩圍著我喊哥哥,那一刻我說不出心中的感受。喂飽他們之後,我想把骨灰交給他們的母親,這才發現她燒得很厲害,我找來大夫,但她的身子太虛弱,我放不下那幾個嗷嗷待哺的家伙,便留了下來。」
「這一留,他們真把我當成梁陌言了,師父說我需要一個全新的身分,再不能用『韓磊』行走天下。于是我趁人之危,成為梁家的一分子,我易容、我早出晚歸,避開村人窺探,我自以為做得很好,直到梁夫人過世前一夜,她把我叫到床邊——她知道我不是梁陌言。」
「你告訴她實話了?」
「對,她哭過一場後,把三個孩子托付給我,她說來世作牛作馬還我恩情。但她不欠我,我們是各取所需,之後隨著年紀增長,我慢慢改回原來面貌。」
「你從軍,你立下軍功,就是想當回韓磊?」
「對,我要為外公、外婆、母親報仇,要把太子拉下台,要他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
他又說起自己和七皇子的相識,細細地說了這五年的戰爭讓他學到什麼。
「太子沒認出你嗎?他不想報當年被傷害的仇?」
「他當然想,可惜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任人宰割的少年。如今的我,有實力、有能耐,如果他想穩坐東宮之位,我是他必須拉攏的對象。」
「難道太子不擔心你為當年的事報復他?」
「當然,所以我假裝失憶,十三歲之前發生的事全忘記了。為此,太子試探過我無數次,甚至領我去春風樓,想看看我的反應。」軍中多年,殺人都可以面不改色了,不過是看男人在身下卑躬屈膝,算得了什麼?
「那永平侯的態度呢?」
「我的失憶讓他覺得自己安全過關,班師回朝的第一天,他就帶著虞氏生的兒女上門,甫見面就讓他們喊哥哥,他還求我幫忙弄個官職,我滿口答應了,與繼母、弟弟、妹妹的感情水乳交融。」韓政華太蠢,就算賣子求榮官位也坐不穩,短短兩年就讓太子連利用他的心思都歇了。
「為什麼,你就該指著他其他的兒子說『此子眉清目秀,承歡太子膝下,應能換到不錯位置』。」
他樂了,因為她的維護。「你變壞了。」
「好心是用來對待好人的。」
「對,好人壞人一視同仁並不公平。」
「那靜寧郡主呢?她替你執掌中饋?你們訂親了?」
「沒有,她只是一個眼線、一顆棋子,靖遠侯府里里外外全是太子的人,多她一個、少她一個沒有差別。但我的默許與曖昧,讓皇後和太子誤以為我樂意為他們效力,願為從龍之功無條件讓太子利用。
「之後我成為安插在七皇子身邊的間諜,為取得他們的信任,我還出賣過七皇子幾次,讓他在皇帝跟前吃癟。」
「然後呢?」
「取得信任之後,我加入太子陣營,得知內部秘事,若非如此我們不會輕易得知太子在揚州稅賦上動手腳,此次離京辦差、辦的就是這件事。他們太放心我,相信有我在,舅舅難逃一死。
「但不久後,他們發現我傳回的是假消息,舅舅不但沒有遭受暗殺,我還幫他改頭換面,變身為太子身邊的重要幕僚,助他查到若干線索,並竊得帳冊。為此太子下了死令,要我們兩人性命,我們躲過一劫,偷偷返回京城,直到現在太子還不曉得我們已經回來。」
「那現在你們不是很危險?」
「對,緊接著我們就要把帳冊送進宮里,這一路上肯定不會平靜。」
「那……讓七皇子去送?」
「他本就不受皇上寵愛,這些年的戰功,不但沒讓皇上高看他幾分,反讓皇上懷疑他有奪嫡,如果帳冊由他送進宮里,效果會大打折扣。」
「為什麼七皇子不受寵愛?」
「皇上深愛淑妃,淑妃懷孕時為留住帝寵,把身邊宮女給了皇上,宮女很快懷上龍嗣,听見消息淑妃激動小產,命懸一線,從此再生不出孩子,她把罪過全算在宮女身上。七皇子就是宮女所出,恨烏及屋,淑妃把怒氣全算在七皇子頭上,要不是被養在皇太後身邊,他都不曉得能不能順利長大。」
「皇上的兒子都死得差不多了,他還不珍惜?」
「所以皇帝分外疼惜太子,即使他又蠢又傻,多年下來仍然沒放棄他,處處為他張羅籌謀。」可惜皇帝的悉心安排,太子從沒放在眼里。
「為了淑妃的怨恨,為國家百姓選擇一個蠢太子,皇帝太過私心。」果然戀愛讓人智商降低。
「皇帝還算明君,只不過男人嘛,總有那麼根軟肋。」
就像曉夏,也是他損失不起的軟肋,他寧可詐死,也不願意將她牽扯進來,可……她還是進入局中了。
「你也有軟肋嗎?」
話問完,對上他的眼,他什麼都沒說,卻也都說了,他輕輕地揚起笑眉,她沒說話,他卻曉得,她一定懂。
這種不必對話就能理解對方的默契,讓人愉悅。
握上她的手,他們之間的肢體接觸還很陌生,但兩人在最短的時間內,熟悉了彼此的體溫。
「一旦太子虐殺少年的事爆出來,民間輿論會讓皇上保不住太子對不對?」
「對。」
「如果秦潤始終沒來找我呢?」
「依我對秦潤的了解,他會的。」
「為什麼?」
「秦潤貪婪又蠢笨,卻能穩坐太子身邊第一人,憑的是什麼?他懂得如何讓太子在某方面得到滿足。」他查過了,當年也是秦潤找上父親,威脅利誘、讓父親不顧血緣親情,以親兒血肉之軀獻祭。「太子生性暴躁,遲遲沒找到我和舅舅的屍體,肯定會大發脾氣,這時候身為弄臣就得展現價值,秦潤都能抓走狀元、探花了,當然會想辦法把他們打扮得讓主子見之欣喜。別想太多,先睡吧,睡飽才能應付明天的事。」
他將她抱上床,心里的結被他解開,曉夏松口氣,可氣還沒松盡,韓磊就除去鞋子也跟著上了床。「你不回房?」
「又不是沒睡在同一張床上過。」
說得這麼理直氣壯……好嗎?「可我們孤男寡女。」
「放心。」簡短兩個字,他深吸氣,汲取她身上熟悉的氣味。
他說得對,也不是沒睡過,可這里是規矩嚴謹的古代,而她還是梁陌言的遺孀呢。
見她還有疑問,他苦笑道︰「拜托,我風塵僕僕趕回來,在城門口差點兒被太子的人逮到,之後一路忙到現在,真沒力氣回房了,要不你抱我過去?」
她抱?她是無敵鐵金剛哦?「抱不動。」她弱弱說。
「那就睡吧。」說完長臂一卷,他把她卷進懷里,然後曉夏就懵了。
不喜歡嗎?呃,挺喜歡的;凰覺不好嗎?呃,感覺挺好的;有損失嗎?應該沒有,還有一點點倒賺的愉悅感。
既然如此有啥好糾結的?也許一抱二抱,會抱出個水到渠成,金玉良緣就此定下,也許……看著閉起雙眼的男人,他是官、她是商,偶爾做點官商勾結的事,好像也不太壞。
來不及松就被嚇掉的那口氣徹底松了,軟軟的身子靠進硬硬的胸膛里,竟不覺得磕,如果這次的事能夠成功,也許、可能……
曉夏笑了,在這麼緊張的時刻,在陌新、陌軒尚未找回的晚上,她不應該笑的,但是她笑了,在他懷里。
因為感覺會沒事的,因為他在……他在就萬事底定。
「我們這樣會不會被沉塘?」突如其來一句,問出韓磊瞠大的雙眼。
「為什麼?」
「我是梁家婦,卻躺上唐家的床?不守婦道是很嚴重的罪名吧。」她說唐家卻不說韓家,因為知道他的心更向唐家。
他失笑。「不管哪張床、哪家婦人,睡在你身邊的都是我。安心睡吧。」他將她箍得更緊,做了這些年來,每天都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