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月色的莫雲不禁說了一句,「你真的是杜巧喬嗎?」
說不上什麼感覺,總之就是判若兩人,原本他只當大難不死性子改變,但她實在懂得太多。
不過也許是他的錯覺,畢竟他和杜夫子的女兒相處時日並不長,對她所知有限,說不定過去是刻意隱瞞,怕壞了姑娘家的閨譽,如今則是不得不為。
「到時候我們上山,我做陷阱你采藥,將看見的山珍野味弄回來,一些賣錢,一些留著自個兒用。」
听著夜梟呼嘯而過的叫聲,以為自己心中有恨的莫雲忽然感到平靜,滿身戾氣化作天上星辰,一閃一閃的訴說亙古星語。
「為什麼不是我做陷阱你采藥,我捕獵的手法肯定比你高明。」她是專業的,出手不落空。
「挖坑是男人的事。」她老搶活干,真當自己無所不能。
「不用挖坑也能令獵物無路可退。」她有一百種以上捕捉的技能,不破壞牛態山林。
「巧喬表妹,能讓男人干一回事嗎?別事事搶先。」身為男子的顏面快被她踩在腳底了。
听他尚未完全變聲的鴨嗓,杜巧喬輕蔑地諷笑,「你不是男人,充其量只是少年,弱冠前和我一樣都是孩子。」
孩子……好,他認,但是她不像孩子,言語和眼神像是經歷了很多滄桑。
「算了,我不跟你嘴上爭鋒,蛇蛻和蛇膽你幾時拿去賣?到時候我陪你進城。」
他不放心她一個人。
側過頭,杜巧喬目光清亮如天上的星星。「你不怕被人認出來?」
莫雲眼神閃爍的避開她清潤眸子。「找不到,距離太遠……杜巧喬,你怕不怕受我牽連?我的仇人心狠手辣。」
不知為什麼,此時的他不想一個人藏著心事,想有人幫他分擔。
「怕?」她偏頭想想。「總要遇到了才知道。」
能讓她怕的事沒幾件,自從爺爺女乃女乃過世後,她真的一無所有,在乎的人都不在了,何懼之有?
「傻妞。」他嘴角悄悄一揚。
「莫雲,別以為冠上表哥之名我就不揍人。」把她惹毛了照揍無誤,溫柔婉約和她沾不上邊。
他低笑,覺得這樣的她挺可愛的。
「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干活,我放在林子里的木頭你得幫忙扛回來。」
「不是說這是男人干的活?」她冷哼。
「能一腳將人踹翻,你說你像個姑娘嗎?」
他就說了一句實話,卻惹來無窮盡的「迫害」,日後舉凡男人該干的事他一樣也甩不開手,一人全包。
經過七日的努力,在村長金來富的帶頭和村民的幫助下,原本雜草叢生的破屋搖身一變,多了可一覽無遺的前院和可以種菜的後院。
此外還有一棵楊柳垂枝,原來有的柿子樹結出一顆顆小小的柿子,圍牆邊種著開小白花的桂花樹。
不僅看不出之前的頹敗樣,屋頂的破洞更早已補上,鋪著新曬干的茅草,搖搖欲墜的梁柱用新的木頭換下舊梁,外牆新漆上朱紅,新蓋的灶房還有一大一小兩個灶台,炒菜、燒水都方便,整棟房子顯得煥然一新。
依照慣例,入屋的第一日得宴客,不過杜家全是孩子無長輩,于是由金來富負責,意思意思的讓人炒了一大盤兔肉,用溪里撈的小魚干煎,一盤野雞蛋炒蒜苗、蘿卜大骨湯、三鮮地菇……一共八道菜,還有一盆子蔥油餅。
除了蔥油餅用的白面和煮湯的大骨外,其他不用花一文錢,全是幾個孩子山前山後找來的,灶上還炖著一鍋雞湯。
有野雞蛋自然有野雞,大小一窩端,不過這是自家補身的,沒拿出來招呼客人。
一等暖屋的人走了後,幾個孩子圍著灶台各端一只碗,呼嚕呼嚕喝著香濃雞湯,歡喜的吃著炖煮得骨肉分離的雞肉,心暖身更暖。
「都吃飽了嗎?」
大姊一喊,年紀最小的杜南崖連忙將碗底舌忝干淨,打了個飽嗝,跟著兄姊們回答。「吃飽了。」
「吃飽了就上山干活,我們今天要做的事是采果子。」
她事前去探勘過地形,秋天的棗子和柑橘成熟了,還有長了刺的栗子,這些摘了可以久放,先收了再說。
柿子還要再等一個月,野生的隻果樹也有幾棵,雖然隻果個小,比雞蛋大不了多少,可是甜度夠,能吃。
還有一些果子有待發現,等她多進幾次山,把山勢都模熟了,確定沒有危險了再帶弟弟妹妹入山。
「哇!我喜歡采果子。」
「我喜歡吃……」
「我采得最多……」
「我……我幫大姊提籃子。」
說是進山采果,更像一家子出游踏青,地點就在杜家新屋後面的山頭,與金來富當初給的三畝山坡地相距不遠,不時有松鼠、野兔等小動物竄出,還傳來山雞咕咕咕的叫聲。
孩子們都憋壞了,逃難的日子太苦了,沒人笑得出來,爹娘又接連辭世,雪上加霜,即便現在終于安頓下來,一個個卻仍如同霜打的茄子提不起精神,整日無精打采,游魂一般過一天是一天。
看不下去的杜巧喬便借采果子為由讓他們活潑些,接觸大自然的青山綠水,心胸與眼界也會更加開闊。
進山之後,孩子們終于笑了,一張張苦瓜臉有了薯,捎著筐提著籃子,歡天喜地的搶著跑在最前頭,這才是孩子們最真的一面,誰也不忍心剝奪。
「他們笑得很開心……」
在草地上打滾,上樹撒野,玩了一手泥巴,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
「這是你希望看見的?」看到她眼中的欣慰,並肩而行的莫雲忍不住發問。
他沒體驗過手足情深,雖然他有很多的族兄弟,但他是這一房的獨子,下無弟妹,母親只生他一個,之後就生不出來了。
後來他才曉得母親被下了一種絕子藥,甚至最後還被人毒死了。
想到母親的死,莫雲眼中閃過一絲黯然,為人兒女最遺憾的是不能為母送終,那時被人帶走的他只能躲在暗處哭泣,遠遠的送她出殯,看著棺木被高高抬起,一路遠去……
「他們壓抑太久了,自從爹娘走了後,你看過勤哥兒掉一滴淚嗎?八歲的拙哥兒也一下子長大了,會照顧弟妹,幫我干活;打小要人喂才肯吃飯的崖哥兒學會拿筷子了,要人抱的瓶姐兒也懂事了,除非真的走不動,否則邁著小腳丫下地走路也一聲不吭……」她對孩子最沒轍,這是她的軟肋。
「你也沒比他們好過些,你肩上的責任更重大。」由端莊秀麗的小家碧玉變成張牙舞爪的母老虎,變化極大。
看到爭先恐後摘果子、敲果子的弟妹,杜巧喬臉上的笑意濃了三分。
「我希望找回他們的童真,不要因一時的挫折而沮喪,人的一生長得很,他們剛起步。」
「巧喬,你是個好大姊。」他羨慕她的弟弟妹妹。
杜巧喬一听,眯著眼笑起來,「我本來就是,用不著你吹捧,要是你缺人疼愛也可以喊我一聲大姊。」
她兩世的年紀加起來足以當他姥姥了,想想都有點心酸。
「我比你大兩歲。」他板起臉,往她額頭彈指以示懲罰,但眼底卻是自己看不見的寵溺。
「我說的是心智。」她暗嘲他長個兒不長腦,回報他的「痛下殺手」,小姑娘也有自尊,不能亂彈額頭。
他贊同的一點頭,「嗯,滄桑如老嫗,你辛苦了。」
說她像上了年紀的老婦,簡直是皮癢欠抽。「莫雲,你過來,我保證不把你打成包子。」
二十四個褶。
「沒空,我上樹。」他縱身一躍,恢復十五歲少年的朝氣,嘴角上揚的朝底下的人喊話,「接好了,我把果子往下扔,看誰接得最多,盯仔細了,我要扔了……」
一顆顆半熟的果子被往下扔,幾道人影手忙腳亂的跑來跑去,完全是添亂的龍鳳胎在那大呼小叫,跟著亂跑,好幾回差點害哥哥們為了躲他倆而絆倒,急忙停下又被果子砸到腦門好幾下。
大伙兒見狀哈哈大笑,你笑我、我笑你的笑成一團,還邊吃果子邊丟果核,連樹上的莫雲也遭殃。
此時滿臉笑容的杜巧喬將手往一棵櫟樹一貼,周圍十里內的風吹草動瞬間涌入腦海,彷佛一張立體圖畫慢慢展開。
左邊一里處有十年生的山藥,因無人識得長得十分肥大;東南三里方向有一株鐵心石斛,五十年……
咦?那是何首烏,可惜年分太小才一年,不值錢。
人蔘呢?百年就好,她不貪心……嗯?那一朵朵的是什麼,毒蘑菇,顏色鮮紅……等等不太對……好像是靈芝,赤血靈芝……
手一從樹干移開,杜巧喬誰也沒告知一聲,悄然離開,往剛才畫面上顯示有靈芝的方位移動。
然而山的走勢和想像全然不同,她邊走邊和草木溝通,確定正確的方位,急行軍似的快步行進。
不過她犯了一個身為教官時常叮囑學生不該犯的錯誤——太急切了。
她過于自信,全然忘了過去自己指導學生時說過的話——在不明確的地方出任務要先觀察地形,做好確切準備方可行動。
此時她眼中只有赤血靈芝,渾然無視高低起伏的山勢,爬上一塊半人高的石頭,眼里盯著前方倒下的櫟樹,半腐爛的樹根旁長著那一朵朵比手掌大的靈芝,一、二、三、四、五,五朵成熟的赤血靈芝……
突地一個踩空,她整個人往下掉落,前世被推落懸崖的失重感又涌了上來,她忽然心慌地想捉住什麼。
不想死的她瞬間攀住一棵根系發達的百年老樹,穩住墜落的身子,教她意外的是,那居然是棵茶樹。
葉片翠綠彷佛初春的鮮女敕,她用嘴叼下一片葉子含入口中咀嚼,茶葉的清香頓時溢滿口腔。
好茶,若能制成茶葉定是甘醇無比。
危急之際,她竟還能分心想著用母株分出幼株,就能種出同樣味道芬芳如清露的茶樹,等茶樹長大了便能采茶、炒茶,賣出高價。
拉回飄飛的思緒,她不禁呢喃,「真要命,怎麼沒瞧見這兒有個斜坡,太大意了。」高是不高,但摔下去肯定能折了胳臂斷了腿。
杜巧喬這具身體欠缺鍛鏈,比起前一世金剛芭比的體魄相差太多了,瘦弱得彷佛一捏就碎。
杜巧喬想著往上爬,但抬頭一看,坡度太陡了,幾乎呈現六十度角,整個坡面光禿禿的,沒什麼能當攀爬點的突起,就長了一棵茶樹。
此樹有靈,把其他植物的生命力都吸光了,隱隱約約,她听見童稚的嘲笑聲,笑她蠢,笑她是個糊涂蛋,走路不看路,鼻孔朝天,摔得褲叉都快掉了……嘻嘻嘻……
「你這棵笨樹!」敢笑我?
「巧喬,你在下面嗎?」
听見莫雲的聲音自上方傳來,杜巧喬高聲一喊,懶得跟樹吵架,打算改天回來報仇。
「莫雲,我在這里。」
找到人了,莫雲低頭往下瞧,「你等等,我找根藤蔓,一會兒拉你上來……」
「往左十步,找掛在岩石邊上的藤蔓,那兒的藤蔓最粗。」眼前的影像一鋪開,她不假思索的說出。
「……我瞧見了,你等等。」
過了半晌,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一條手腕粗的綠色藤蔓垂下,落在杜巧喬身側。
她拉了兩下,確定拉直了,且上頭是固定的,這才將藤蔓一端綁在身上,攀著藤蔓,足蹬著坡面,利用技巧一步一步往上爬。
快到坡頂時,一只虎口長繭的手伸了出來,抓住她的手臂一口氣將人往上拉。
沒想到會有人幫忙的杜巧喬有些錯愕,腳下沒站穩的往莫雲身上跌去,他反應靈敏的將手置于她腰上,抱著她就地一滾,避開險峻重重的斜坡。
驀地,四目相對,兩人的神情都有些尷尬,杜巧喬縴弱的身子壓在莫雲胸口,零距離的貼合。
「咳咳,你……要不要先起來?」莫雲耳根紅得快滴出血還強做鎮定,微粗的聲音泄露他的赧意。
畢竟還只是十五歲的少年,一陣陣女子的體香飄進鼻間,即使那是並無婀娜身段的少女體態,可是對他而言仍具有一定的刺激性,他努力克制著才不致面紅如潮。
「我不是故意的……」她干笑著想起身,但被身上的藤蔓絆住了腳又往下撲倒,再一次壓上人的胸口,這讓她想笑都笑不出來,一臉訥訥。
這臉丟大了。她暗想。
「……巧喬,你想躺多久?你弟弟妹妹等久了會更著急。」嘆了口氣,莫雲雙手攤開,裝死。
一提到方才還在摘果子玩、現在大概為她的失蹤而擔憂的弟妹們,杜巧喬倏地翻身起來,就地一坐。「你沒事吧?要不要我拉你一把。」
「還好,你很輕。」一說到輕,他眉頭微微一皺,她的確太單薄了,渾身上下沒三兩肉,輕得風一吹便能飄上天。
莫雲此時心里想著,等一有銀子就多買肉給她補補,太瘦了,瘦得讓人心疼……
呃!心疼?
少年心性還不知情愫暗生,只覺得身為大姊的她太辛苦,為了一群弟妹奔波勞累,全沒想到自己。
「啊!快來看,我的靈芝……」她驟地一喊。
「什麼靈芝?」別把山菇看成珍貴藥材了。
「你看。」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撮長在腐木上頭的紅色靈芝映入眼中,莫雲驚訝的睜大眼,不敢相信那些真是靈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