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我在唐朝等嫁人 第八章 三個小尾巴(1)

離開葉家後,顧悔在夜色中回到了青溪鎮外的破敗莊園。

十多年前,這處莊園是位姓鐘的富戶所有,此人原掌管孟窯,是京城孟家的得力助手,委以重任被派至青溪鎮多年,卻為富不仁,平時苛待窯場的匠人不說,私下還干起殺人越貨的買賣,遠在京城的孟家當家毫不知情,眾人也為了生計敢怒不敢言。

幸好最後老天有眼,據說鐘管事因故得罪江湖人,一夜之間被滅門,百條人命無一人生還,孟家人心善,還派人來莊園辦了場法事,只是自此之後莊園再無人敢踏足。

近年來北方饑荒,難民南下,無家可歸的流民到了青溪鎮無處可去,不得已只能選擇落腳此處。如今莊園依然破敗,但卻聚集了越來越多人,里頭不單只有難民,還有不少乞丐,人數最多時還能達百余人。

「小伙子你是去哪了?」莊園深處最角落,一個頭發半白的老者看到顧悔眼楮一亮,立刻上前,「你這兩日失了蹤跡,害老頭子我日夜擔憂。你下回記得,不論去哪都跟我說一聲,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老頭子雖不能以身相許,但是照顧你還是可以的。」

這老者叫做魏少通,自年少時便雲游四方,祖上出了幾個有名氣的卜師,他本人沒有什麼天分,只懂得些許皮毛,只靠著能言善道賺些糊口的銀子。

年輕時他也成過親,娘子還是自小便被他爹娘養在身邊的小孤女,學了他爹的本事,比他更像是魏家人。

因為有個厲害的娘子,他年少輕狂不懂事,雖有天分但就愛四處玩樂,一次帶著兒子出門顧著與人耍牌,一時不察害得兒子落水淹死,他痛失愛子,大徹大悟的想改過。

他娘子沒怪他,只怪自己為求富貴泄露天機太多,以致遭禍,心里難受得慌,葬了孩子後便帶著年幼的小閨女留了和離書不告而別。

多年來,他播著祖傳的相書四處飄泊,一心想尋回自己的妻女,只是流浪了一村又一村,依然無果。

這次輾轉來到青溪鎮,他算出自己近來有血光之災,所以低調過了段日子,只是最後因身上的銀子用完,縱使心有遲疑,他還是擺攤做生意。

果不其然,這才卜了一卦得了八個銅錢,到了偏避處就遇上幾個流民,搶走銅錢不說,還將他狠狠打了一頓。

原本以為自己此次在劫難逃,卻命大的遇上顧悔經過,經此一事他就纏上了顧悔。

他對面相本就頗有研究二這些年來走南闖北,測吉凶禍福,貴賤憂愁更是頗有心得,他看小伙子五官端正,印堂平隆,眼神犀利,鼻根高聳,隱有大富大貴、大名大壽之相。

他飄浮半生,難得遇上這麼一個好面相之人,心中隱約有了感觸,卜了一卦,認定跟著此人終將心想事成。

這輩子他已不做他想,只圖找到妻女,一家團圓,于是他不顧臉面的黏上顧悔,就算顧悔待在髒亂不堪的破敗莊園也未能打消他的念頭。

「小伙子,這幾天你去了哪里?」魏少通好奇的問。

顧悔連個眼神都沒給就越過他,坐在角落不發一言。

魏少通也不介意他的冷漠,自來熟地坐到他身旁,續道︰「小伙子啊!老頭子為了怕你回來找不著我會擔心,所以片刻不敢離開,這幾日沒吃什麼東西,餓得前胸貼後背,都要撐不下去,你以後——」

顧悔的表情沒有太大的起伏,只是拿出懷中的饅頭。

魏少通眼楮一亮,但顧悔卻像是沒瞧見他似的,逕自咬了一口細細品味,沒有任何配料的饅頭清淡無味,但他卻吃出了一點甜。

魏少通眼巴巴的在一旁看著,不由咂巴了下嘴,奇怪這小子待人是清冷了些,卻也不是個小氣之人,今日怎麼護著手中的饅頭丁點都不給。

他失望地嘆口氣,看著已經被顧悔吃了大半的饅頭,心想今夜得餓著肚子入睡時,一個熱呼呼的油紙包被丟進了他的懷里。

魏少通打開來發現里頭竟然是只雞腿,他機警地看著四周,就像怕被搶走似的,連忙咬了一大口。

吃得滿嘴油亮,魏少通不由說道︰「你這小子還真上道,給老頭子準備了雞腿,自個兒卻啃白饅頭。」

顧悔聞言沒有回應,畢竟在他心中,手中的饅頭可比雞腿還要美味千萬分,這是他在葉家灶房里拿來,是葉綿事先準備用來隔天當早飯的饅頭。

他離開的這幾日回到東突厥,不顧危險取回暗藏多年的金銀財寶,目的只為讓她寬心,博她一笑,她小財迷的樣子烙印在他記憶之中,無法忘懷。

這些金銀珠寶有的是趙可立賞賜,有的是他從接觸過的富貴人家手中所取。

他有錢,或許該說他挺富有,只是他不懂這東西有何迷人之處,但見眾人總在追求富貴中得快樂,于是就一點點的積累,以為或許與世人一般擁有很多財寶之後,他也會快樂。

但他以為的快樂從來沒有到來,反而是遇上葉綿之後他才體會出喜悅,他想要她開心,因為看她快樂,他也會快樂。

如今他將自己積攢下來的財富給她,有財富傍身,她的日子能過得更安穩,他便也能安心的走他的路。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四周一片髒亂,十多年前他來到此處時,莊園富麗堂皇,夜夜笙歌。

京城孟家姑娘嫁的是手握重兵,威名顯赫的定遠侯,可汗將這愛財的鐘大管事收為細作,卻沒料到這個漢人拿了財富不辦事,最後甚至傳出此人要反骨,將消息傳給定遠侯而讓可汗起了殺心。

他隨著幾位師兄弟領命來此,一夕之間殺了鐘家百余人,這是他第一次出任務,他依然記得那一夜的風帶著濃厚的血腥味,一個又一個人在他眼前倒下死去,他畏懼萬分不敢出手,後背卻被狠狠的砍了一刀,偏偏對他舉刀相見的不是對手,而是自己人——是一個跟他一起訓練成長的師兄。

趙可立收留的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他們個個都有過吃不飽穿不暖的苦日子,被趙可立收留之後雖說訓練辛苦,但至少有個遮風擋雨之處。

他們稱得上同病相憐,卻也是競爭對手,趙可立對顧悔的看重早讓人眼紅,私心欲除之而後快,這次就是個機會。

顧悔不記得當時自己到底是害怕多還是憤怒多,只知道那一瞬間他腦子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受傷卻沒倒下,而是舉起刀,反手將暗算他的師兄殺了。

血飛濺到他臉上的那一瞬間,他明白自己踏上了一條不歸路,每一次的出手就是你死我活,他越來越冰冷,越來越不在乎人命。

早幾年,他還會夢到那些驚嚇逃竄的人,但如今再多的血腥都勾不起他的情緒。他瞟了眼吃得正歡的魏少通,他救他的那一日,正好是離開葉家的那一天。

若是以往的他,就算有人在他面前活活被打死,他眼楮都不會眨一下,但那日或許是因為他心煩意亂,也或許是葉綿盼著他為善,所以在魏少通出聲求救時,他腦門一熱,出手救下了他。

不過他也因而讓自己被纏上,被纏得煩了,顧悔甚至後悔自己一時的婦人之仁,只能安慰自己這是暫時的,兩人不過萍水相逢,明日一別,再無相見之日。

「我好餓。」一個虛弱膽怯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顧悔看了過去,那是一個瘦小又髒兮兮,不過五、六歲的娃兒,正一臉渴望地看著魏少通手中的雞腿。

其實不單是他,暗處也有不少雙眼楮盯著,不過因為有顧悔在,無人敢上前。

顧悔知道這個娃兒叫夏安,跟著他爹從北方逃難到此處時,他爹重病而亡,徒留下他與長他四歲的兄長夏平,兩兄弟身無所長,只能在街上靠乞討為生。

夏安眼巴巴地看著顧悔,滿心覺得顧悔是個好人,因為在顧悔來之前,他大哥辛苦在外乞討一天的東西,回到這里常會被年紀大的乞兒或流民搶走,而顧悔來的那一天,一如既往的有乞兒搶他大哥討來的一碗粥,卻被在陰暗處的顧悔出手阻止,反將搶食的乞兒教訓了一頓。

被打了的乞兒不服氣,當晚找來幫手要尋仇,他和大哥都很害怕,但他們人雖小,卻也明白知恩圖報的道理,咬著牙要出手相助,只是壓根輪不到他們出手。

夏安頭一回覺得自己見到英雄,顧悔憑一己之力將十多個人全都打趴,最後要不是有魏少通出聲制止,指不定來尋仇的幾人都要沒命。

這幾日,眾人心知莊園來了個不能招惹的高手,以大欺小的搶奪事件再也沒有出現,幾個較為瘦弱無依的乞兒也因此過上幾天安穩的日子。

只是每當顧悔就像來時一樣突然失去蹤影,夏安就開始擔心他一去不回,因為顧悔一走,他和大哥只怕又要回到當初被欺凌的日子,慶幸的是今晚他回來了。

顧悔是回來了,他大哥卻不見人影,他等了一天,心中實在擔心,但他知道不能添亂出去尋人,因為他太小,很容易遇險,只是他真的好餓,因此一聞到雞腿的味道就受不了。

「去去去!」魏少通不客氣的揮了揮手,「餓了就自個去找東西填肚子,這里沒有多余的給你。」

被魏少通拒絕,夏安失望卻也不至于難過,身為一個乞兒,他早習慣外人的呼來斥去,魏少通只是揮手趕他走而沒有對他拳腳相向,在他看來已經算是好人了。

夏安垂著頭,無精打采地回到他跟兄長原本待的小角落,眼巴巴的等著兄長回來。

突然,一個包子從天而降,落進了他的懷里,他猛然抬起頭,顧悔依然面無表情。

「謝謝哥哥!」夏安興奮的對他點頭道謝,迫不及待的拿起包子咬了一大口。

他咀嚼了好久才舍不得的將那口包子吞下肚,因為太餓,忍不住又吃了一口,而後克制的將包子收起,打算留給大哥吃。

顧悔在暗處注意到他的動作,眸底閃過一絲光亮,隨手又丟給他一個包子。

夏安手忙腳亂地接住,知道這是顧悔要他留給兄長,他雙眼發光,激動的跪著向他磕頭,「謝謝哥哥!」

顧悔皺眉看著他的舉動,冷冷斥了一聲,「夠了。」

夏安雖小,但也听出顧悔不悅,連忙停下磕頭的動作,听話起身,小心翼翼的將包子收下。

「嘖,你這人面冷,卻是個心熱的,只是這世道不好,你也不能總是心軟,有銀子得省著點用。」魏少通一邊吃著雞腿,一邊還倚老賣老的說︰「咱們的日子現下都不好,能省則省,不然到時餓肚子的就變咱們了。」

他很厚臉皮的將自己和顧悔劃成了一家人。

顧悔不理他,只是細細品嘗著手中的饅頭,那慎重的樣子,要不是看到他拿著的是饅頭,還以為他吃的是山珍海味。

魏少通疑惑地看著他,覺得這小子今日看來腦子有些不正常,他眯起眼,仔細的打量著他手中的饅頭,不過左瞧又瞧就是顆饅頭而已。

夏安等啊等,卻一直等不著兄長的蹤影,他求助無門,最終只好把目光落到了顧悔身上,小小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顧悔。

顧悔靠著牆閉著眼,听到他靠近便睜開了眼,眼神很冷。

夏安一驚,雙膝再次跪了下來,「大哥哥,我大哥還沒回來。」

「你大哥沒回來,關我家傻小子什麼事?」魏少通開口趕夏安走。

不是他心狠,而是這些年走南闖北,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活在底層的人不能多管閑事,以免惹禍上身。

夏安跪著不動,只是眼中含著淚看著顧悔。

顧悔莫名不願見他卑微的樣子,因為透過他,他似乎看到了以前脆弱的自己,當時要不是有人出手相助,如今的他根本不可能站在這里。

他默默地站起身,魏少通見狀要出聲制止,但想起顧悔的性子,索性閉上嘴,不多費唇舌。

顧悔才邁開步伐,夏安立刻跟上,甚至像怕跟不上他的腳步似的,怯怯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角。

顧悔低頭瞟了一眼,沒有出聲的由著他。

才出莊園不遠,顧悔就在陰暗的水溝里發現氣息微弱的夏平,不知被誰打了一頓,半身都泡在水溝里,看來那群欺善怕惡的家伙安分了幾日,今日又故態復萌。

夏安看到夏平的模樣,立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他的哭聲令顧悔覺得厭煩,冷冷地看他一眼。

不經意對上顧悔的眼神,夏安嚇得心里咯噎一下,連忙閉上嘴巴,可憐兮兮的抽泣著。

顧悔彎腰將夏平抱起,飛快地看了下他身上的傷,大多都是皮外傷,只需包紮便好。

他不由抿起唇,想著這便是心軟的代價嗎?

原本他盤算著回東突厥一趟,將自己積攢的金銀財寶送給葉綿就要離去,偏偏想起了他一時心軟救下的老頭和夏家兄弟,所以折回來看一眼,想著給他們點吃的,再給筆銀錢,天一亮就要離開青溪鎮,卻遇上夏平受傷。

計劃被打亂,他覺得煩躁又有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他低頭看著已經昏迷的夏平,不再思索,大步走向桃花村的方向。

桃花村里的赤腳大夫大病治不了,但治些外傷不成問題。

桃花村內,大部分人家都已入睡,只剩少數幾戶家中還有微弱燭光。

顧悔抱著人上門時,黃叔剛落鎖打算歇息,頭才沾枕便听到敲門聲倒也沒惱,畢竟身為大夫,三更半夜被吵醒是尋常事,他連忙換了身衣物去開門。

一看到門外的顧悔,他微楞了下,一眼就認出眼前這個俊俏的後生是葉家二房的遠房親戚。

黃叔低頭注意到他手上抱著的人,連忙讓路,「這是怎麼了?快將人給抱進來。」

顧悔抱著夏平越過黃叔,黃家院里堆滿各種草藥,雖然多,但收拾得整整齊齊。

進入屋內,他直接將人放在屋里的竹榻上,隨手丟了十兩銀子在桌上。

下一瞬,跟在後頭進來的魏少通突然以不符合他年紀的靈活沖過來,搶在黃叔前頭拿起銀子,「不好意思啊!老哥,這幾個銅錢付診金該足夠了。」

魏少通將銀子收回,又順手在桌上放了五個銅錢。

瞧個外傷,這幾個銅錢確實綽綽有余,黃叔好脾氣地笑笑,點頭將銅錢收下。

魏少通轉過身,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將銀子塞回顧悔手中,這小子當真腦了不靈光,一出手就是一錠銀子,如此敗家,沒他在一旁盯著可不成。

黃叔上前看夏平他一身髒污破爛,身上散著異味,明顯是個乞兒,不由嘆道︰「你這小子倒跟葉綿一樣是個心善的。」

葉綿以前也常幫助些可憐人,只是在葉謹的腿被流民打斷之後,她的行為才有所收斂,不過她的轉變也是人之常情,畢竟誰也不想自己的一片好心最後都喂了狗。

「這孩子是打哪救回來的?」黃叔一邊解開夏平身上的衣物,一邊說道︰「天可憐見,這孩子身上滿是新舊傷痕,可見吃了不少苦。」

黃叔感嘆的搖著頭,轉身要去拿藥給夏平上藥,只是他要動手前,顧悔制止了他。

黃叔不解,顧悔也沒說話,只是逕自去院外挑了草藥,親自給夏平上藥包紮。

在一旁看他熟練的搗藥、敷藥,黃叔沒料到這小伙子是個懂藥理之人,目光不由帶著贊賞,隨口問道︰「葉綿可知你救人回村?」

提到葉綿,顧悔的手微頓,黃叔住在村西,與葉家有段距離,平時沒閑暇跟人話家常,還不知他已離開葉家。

顧悔不說話,黃叔也不介意,自顧自說道︰「不知道也無妨,葉綿心腸好,你救人是好事,她不會介意,還會夸你,瞧你這手法不會也是個大夫吧?」

顧悔當然不是大夫,只是他自小身上大小傷不斷,為了活命,這點止血包紮消淤的藥草大多都認得。

夏平身上都是皮外傷,外表看來嚴重,只要小心照料,休養幾日便好。

一見他將夏平包紮好,黃叔拿出一套衣物,「衣服都破了,暫時給他換上。」

他家里沒孩子,只能拿自己的舊衣出來。

顧悔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衣物,心頭微動,終于開口,「謝謝黃叔。」

听到他說話,黃叔擺手笑了,「不過就是身舊衣罷了。」

顧悔替夏平換上衣服,堅持將那十兩銀子給黃叔,讓一旁的魏少通看得瞪直了眼。

黃叔推辭不收,「這可使不得、使不得。」

「收下吧。」顧悔頓了一下才道︰「這些年多虧你照顧綿綿。」

黃叔不敢居功,「都是葉綿乖巧,得人疼愛,小小年紀失了爹娘也有骨氣,替我上山采藥好些年,省了我不少事。」

雖說如此,但能替他上山采藥的人有許多,不需要找個沒有力氣的小姑娘,說到底還是他心善。顧悔對此心知肚明,堅持留下銀子,抱著夏平出了黃家。

夏安拉著顧悔的衣角,急急地跟在他身旁,魏少通也連忙跟上。

黃叔疑惑地看著他們一行人離去,但夜已深,他累了一天,最終沒有多想的關上院門歇息。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