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叶家后,顾悔在夜色中回到了青溪镇外的破败庄园。
十多年前,这处庄园是位姓钟的富户所有,此人原掌管孟窑,是京城孟家的得力助手,委以重任被派至青溪镇多年,却为富不仁,平时苛待窑场的匠人不说,私下还干起杀人越货的买卖,远在京城的孟家当家毫不知情,众人也为了生计敢怒不敢言。
幸好最后老天有眼,据说钟管事因故得罪江湖人,一夜之间被灭门,百条人命无一人生还,孟家人心善,还派人来庄园办了场法事,只是自此之后庄园再无人敢踏足。
近年来北方饥荒,难民南下,无家可归的流民到了青溪镇无处可去,不得已只能选择落脚此处。如今庄园依然破败,但却聚集了越来越多人,里头不单只有难民,还有不少乞丐,人数最多时还能达百余人。
“小伙子你是去哪了?”庄园深处最角落,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者看到顾悔眼睛一亮,立刻上前,“你这两日失了踪迹,害老头子我日夜担忧。你下回记得,不论去哪都跟我说一声,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老头子虽不能以身相许,但是照顾你还是可以的。”
这老者叫做魏少通,自年少时便云游四方,祖上出了几个有名气的卜师,他本人没有什么天分,只懂得些许皮毛,只靠着能言善道赚些糊口的银子。
年轻时他也成过亲,娘子还是自小便被他爹娘养在身边的小孤女,学了他爹的本事,比他更像是魏家人。
因为有个厉害的娘子,他年少轻狂不懂事,虽有天分但就爱四处玩乐,一次带着儿子出门顾着与人耍牌,一时不察害得儿子落水淹死,他痛失爱子,大彻大悟的想改过。
他娘子没怪他,只怪自己为求富贵泄露天机太多,以致遭祸,心里难受得慌,葬了孩子后便带着年幼的小闺女留了和离书不告而别。
多年来,他播着祖传的相书四处飘泊,一心想寻回自己的妻女,只是流浪了一村又一村,依然无果。
这次辗转来到青溪镇,他算出自己近来有血光之灾,所以低调过了段日子,只是最后因身上的银子用完,纵使心有迟疑,他还是摆摊做生意。
果不其然,这才卜了一卦得了八个铜钱,到了偏避处就遇上几个流民,抢走铜钱不说,还将他狠狠打了一顿。
原本以为自己此次在劫难逃,却命大的遇上顾悔经过,经此一事他就缠上了顾悔。
他对面相本就颇有研究二这些年来走南闯北,测吉凶祸福,贵贱忧愁更是颇有心得,他看小伙子五官端正,印堂平隆,眼神犀利,鼻根高耸,隐有大富大贵、大名大寿之相。
他飘浮半生,难得遇上这么一个好面相之人,心中隐约有了感触,卜了一卦,认定跟着此人终将心想事成。
这辈子他已不做他想,只图找到妻女,一家团圆,于是他不顾脸面的黏上顾悔,就算顾悔待在脏乱不堪的破败庄园也未能打消他的念头。
“小伙子,这几天你去了哪里?”魏少通好奇的问。
顾悔连个眼神都没给就越过他,坐在角落不发一言。
魏少通也不介意他的冷漠,自来熟地坐到他身旁,续道:“小伙子啊!老头子为了怕你回来找不着我会担心,所以片刻不敢离开,这几日没吃什么东西,饿得前胸贴后背,都要撑不下去,你以后——”
顾悔的表情没有太大的起伏,只是拿出怀中的馒头。
魏少通眼睛一亮,但顾悔却像是没瞧见他似的,迳自咬了一口细细品味,没有任何配料的馒头清淡无味,但他却吃出了一点甜。
魏少通眼巴巴的在一旁看着,不由咂巴了下嘴,奇怪这小子待人是清冷了些,却也不是个小气之人,今日怎么护着手中的馒头丁点都不给。
他失望地叹口气,看着已经被顾悔吃了大半的馒头,心想今夜得饿着肚子入睡时,一个热呼呼的油纸包被丢进了他的怀里。
魏少通打开来发现里头竟然是只鸡腿,他机警地看着四周,就像怕被抢走似的,连忙咬了一大口。
吃得满嘴油亮,魏少通不由说道:“你这小子还真上道,给老头子准备了鸡腿,自个儿却啃白馒头。”
顾悔闻言没有回应,毕竟在他心中,手中的馒头可比鸡腿还要美味千万分,这是他在叶家灶房里拿来,是叶绵事先准备用来隔天当早饭的馒头。
他离开的这几日回到东突厥,不顾危险取回暗藏多年的金银财宝,目的只为让她宽心,博她一笑,她小财迷的样子烙印在他记忆之中,无法忘怀。
这些金银珠宝有的是赵可立赏赐,有的是他从接触过的富贵人家手中所取。
他有钱,或许该说他挺富有,只是他不懂这东西有何迷人之处,但见众人总在追求富贵中得快乐,于是就一点点的积累,以为或许与世人一般拥有很多财宝之后,他也会快乐。
但他以为的快乐从来没有到来,反而是遇上叶绵之后他才体会出喜悦,他想要她开心,因为看她快乐,他也会快乐。
如今他将自己积攒下来的财富给她,有财富傍身,她的日子能过得更安稳,他便也能安心的走他的路。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四周一片脏乱,十多年前他来到此处时,庄园富丽堂皇,夜夜笙歌。
京城孟家姑娘嫁的是手握重兵,威名显赫的定远侯,可汗将这爱财的钟大管事收为细作,却没料到这个汉人拿了财富不办事,最后甚至传出此人要反骨,将消息传给定远侯而让可汗起了杀心。
他随着几位师兄弟领命来此,一夕之间杀了钟家百余人,这是他第一次出任务,他依然记得那一夜的风带着浓厚的血腥味,一个又一个人在他眼前倒下死去,他畏惧万分不敢出手,后背却被狠狠的砍了一刀,偏偏对他举刀相见的不是对手,而是自己人——是一个跟他一起训练成长的师兄。
赵可立收留的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个个都有过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被赵可立收留之后虽说训练辛苦,但至少有个遮风挡雨之处。
他们称得上同病相怜,却也是竞争对手,赵可立对顾悔的看重早让人眼红,私心欲除之而后快,这次就是个机会。
顾悔不记得当时自己到底是害怕多还是愤怒多,只知道那一瞬间他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受伤却没倒下,而是举起刀,反手将暗算他的师兄杀了。
血飞溅到他脸上的那一瞬间,他明白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每一次的出手就是你死我活,他越来越冰冷,越来越不在乎人命。
早几年,他还会梦到那些惊吓逃窜的人,但如今再多的血腥都勾不起他的情绪。他瞟了眼吃得正欢的魏少通,他救他的那一日,正好是离开叶家的那一天。
若是以往的他,就算有人在他面前活活被打死,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但那日或许是因为他心烦意乱,也或许是叶绵盼着他为善,所以在魏少通出声求救时,他脑门一热,出手救下了他。
不过他也因而让自己被缠上,被缠得烦了,顾悔甚至后悔自己一时的妇人之仁,只能安慰自己这是暂时的,两人不过萍水相逢,明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我好饿。”一个虚弱胆怯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顾悔看了过去,那是一个瘦小又脏兮兮,不过五、六岁的娃儿,正一脸渴望地看着魏少通手中的鸡腿。
其实不单是他,暗处也有不少双眼睛盯着,不过因为有顾悔在,无人敢上前。
顾悔知道这个娃儿叫夏安,跟着他爹从北方逃难到此处时,他爹重病而亡,徒留下他与长他四岁的兄长夏平,两兄弟身无所长,只能在街上靠乞讨为生。
夏安眼巴巴地看着顾悔,满心觉得顾悔是个好人,因为在顾悔来之前,他大哥辛苦在外乞讨一天的东西,回到这里常会被年纪大的乞儿或流民抢走,而顾悔来的那一天,一如既往的有乞儿抢他大哥讨来的一碗粥,却被在阴暗处的顾悔出手阻止,反将抢食的乞儿教训了一顿。
被打了的乞儿不服气,当晚找来帮手要寻仇,他和大哥都很害怕,但他们人虽小,却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咬着牙要出手相助,只是压根轮不到他们出手。
夏安头一回觉得自己见到英雄,顾悔凭一己之力将十多个人全都打趴,最后要不是有魏少通出声制止,指不定来寻仇的几人都要没命。
这几日,众人心知庄园来了个不能招惹的高手,以大欺小的抢夺事件再也没有出现,几个较为瘦弱无依的乞儿也因此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
只是每当顾悔就像来时一样突然失去踪影,夏安就开始担心他一去不回,因为顾悔一走,他和大哥只怕又要回到当初被欺凌的日子,庆幸的是今晚他回来了。
顾悔是回来了,他大哥却不见人影,他等了一天,心中实在担心,但他知道不能添乱出去寻人,因为他太小,很容易遇险,只是他真的好饿,因此一闻到鸡腿的味道就受不了。
“去去去!”魏少通不客气的挥了挥手,“饿了就自个去找东西填肚子,这里没有多余的给你。”
被魏少通拒绝,夏安失望却也不至于难过,身为一个乞儿,他早习惯外人的呼来斥去,魏少通只是挥手赶他走而没有对他拳脚相向,在他看来已经算是好人了。
夏安垂着头,无精打采地回到他跟兄长原本待的小角落,眼巴巴的等着兄长回来。
突然,一个包子从天而降,落进了他的怀里,他猛然抬起头,顾悔依然面无表情。
“谢谢哥哥!”夏安兴奋的对他点头道谢,迫不及待的拿起包子咬了一大口。
他咀嚼了好久才舍不得的将那口包子吞下肚,因为太饿,忍不住又吃了一口,而后克制的将包子收起,打算留给大哥吃。
顾悔在暗处注意到他的动作,眸底闪过一丝光亮,随手又丢给他一个包子。
夏安手忙脚乱地接住,知道这是顾悔要他留给兄长,他双眼发光,激动的跪着向他磕头,“谢谢哥哥!”
顾悔皱眉看着他的举动,冷冷斥了一声,“够了。”
夏安虽小,但也听出顾悔不悦,连忙停下磕头的动作,听话起身,小心翼翼的将包子收下。
“啧,你这人面冷,却是个心热的,只是这世道不好,你也不能总是心软,有银子得省着点用。”魏少通一边吃着鸡腿,一边还倚老卖老的说:“咱们的日子现下都不好,能省则省,不然到时饿肚子的就变咱们了。”
他很厚脸皮的将自己和顾悔划成了一家人。
顾悔不理他,只是细细品尝着手中的馒头,那慎重的样子,要不是看到他拿着的是馒头,还以为他吃的是山珍海味。
魏少通疑惑地看着他,觉得这小子今日看来脑子有些不正常,他眯起眼,仔细的打量着他手中的馒头,不过左瞧又瞧就是颗馒头而已。
夏安等啊等,却一直等不着兄长的踪影,他求助无门,最终只好把目光落到了顾悔身上,小小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顾悔。
顾悔靠着墙闭着眼,听到他靠近便睁开了眼,眼神很冷。
夏安一惊,双膝再次跪了下来,“大哥哥,我大哥还没回来。”
“你大哥没回来,关我家傻小子什么事?”魏少通开口赶夏安走。
不是他心狠,而是这些年走南闯北,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活在底层的人不能多管闲事,以免惹祸上身。
夏安跪着不动,只是眼中含着泪看着顾悔。
顾悔莫名不愿见他卑微的样子,因为透过他,他似乎看到了以前脆弱的自己,当时要不是有人出手相助,如今的他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
他默默地站起身,魏少通见状要出声制止,但想起顾悔的性子,索性闭上嘴,不多费唇舌。
顾悔才迈开步伐,夏安立刻跟上,甚至像怕跟不上他的脚步似的,怯怯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角。
顾悔低头瞟了一眼,没有出声的由着他。
才出庄园不远,顾悔就在阴暗的水沟里发现气息微弱的夏平,不知被谁打了一顿,半身都泡在水沟里,看来那群欺善怕恶的家伙安分了几日,今日又故态复萌。
夏安看到夏平的模样,立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的哭声令顾悔觉得厌烦,冷冷地看他一眼。
不经意对上顾悔的眼神,夏安吓得心里咯噎一下,连忙闭上嘴巴,可怜兮兮的抽泣着。
顾悔弯腰将夏平抱起,飞快地看了下他身上的伤,大多都是皮外伤,只需包紮便好。
他不由抿起唇,想着这便是心软的代价吗?
原本他盘算着回东突厥一趟,将自己积攒的金银财宝送给叶绵就要离去,偏偏想起了他一时心软救下的老头和夏家兄弟,所以折回来看一眼,想着给他们点吃的,再给笔银钱,天一亮就要离开青溪镇,却遇上夏平受伤。
计划被打乱,他觉得烦躁又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他低头看着已经昏迷的夏平,不再思索,大步走向桃花村的方向。
桃花村里的赤脚大夫大病治不了,但治些外伤不成问题。
桃花村内,大部分人家都已入睡,只剩少数几户家中还有微弱烛光。
顾悔抱着人上门时,黄叔刚落锁打算歇息,头才沾枕便听到敲门声倒也没恼,毕竟身为大夫,三更半夜被吵醒是寻常事,他连忙换了身衣物去开门。
一看到门外的顾悔,他微楞了下,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个俊俏的后生是叶家二房的远房亲戚。
黄叔低头注意到他手上抱着的人,连忙让路,“这是怎么了?快将人给抱进来。”
顾悔抱着夏平越过黄叔,黄家院里堆满各种草药,虽然多,但收拾得整整齐齐。
进入屋内,他直接将人放在屋里的竹榻上,随手丢了十两银子在桌上。
下一瞬,跟在后头进来的魏少通突然以不符合他年纪的灵活冲过来,抢在黄叔前头拿起银子,“不好意思啊!老哥,这几个铜钱付诊金该足够了。”
魏少通将银子收回,又顺手在桌上放了五个铜钱。
瞧个外伤,这几个铜钱确实绰绰有余,黄叔好脾气地笑笑,点头将铜钱收下。
魏少通转过身,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将银子塞回顾悔手中,这小子当真脑了不灵光,一出手就是一锭银子,如此败家,没他在一旁盯着可不成。
黄叔上前看夏平他一身脏污破烂,身上散着异味,明显是个乞儿,不由叹道:“你这小子倒跟叶绵一样是个心善的。”
叶绵以前也常帮助些可怜人,只是在叶谨的腿被流民打断之后,她的行为才有所收敛,不过她的转变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一片好心最后都喂了狗。
“这孩子是打哪救回来的?”黄叔一边解开夏平身上的衣物,一边说道:“天可怜见,这孩子身上满是新旧伤痕,可见吃了不少苦。”
黄叔感叹的摇着头,转身要去拿药给夏平上药,只是他要动手前,顾悔制止了他。
黄叔不解,顾悔也没说话,只是迳自去院外挑了草药,亲自给夏平上药包紮。
在一旁看他熟练的捣药、敷药,黄叔没料到这小伙子是个懂药理之人,目光不由带着赞赏,随口问道:“叶绵可知你救人回村?”
提到叶绵,顾悔的手微顿,黄叔住在村西,与叶家有段距离,平时没闲暇跟人话家常,还不知他已离开叶家。
顾悔不说话,黄叔也不介意,自顾自说道:“不知道也无妨,叶绵心肠好,你救人是好事,她不会介意,还会夸你,瞧你这手法不会也是个大夫吧?”
顾悔当然不是大夫,只是他自小身上大小伤不断,为了活命,这点止血包紮消淤的药草大多都认得。
夏平身上都是皮外伤,外表看来严重,只要小心照料,休养几日便好。
一见他将夏平包紮好,黄叔拿出一套衣物,“衣服都破了,暂时给他换上。”
他家里没孩子,只能拿自己的旧衣出来。
顾悔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衣物,心头微动,终于开口,“谢谢黄叔。”
听到他说话,黄叔摆手笑了,“不过就是身旧衣罢了。”
顾悔替夏平换上衣服,坚持将那十两银子给黄叔,让一旁的魏少通看得瞪直了眼。
黄叔推辞不收,“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收下吧。”顾悔顿了一下才道:“这些年多亏你照顾绵绵。”
黄叔不敢居功,“都是叶绵乖巧,得人疼爱,小小年纪失了爹娘也有骨气,替我上山采药好些年,省了我不少事。”
虽说如此,但能替他上山采药的人有许多,不需要找个没有力气的小姑娘,说到底还是他心善。顾悔对此心知肚明,坚持留下银子,抱着夏平出了黄家。
夏安拉着顾悔的衣角,急急地跟在他身旁,魏少通也连忙跟上。
黄叔疑惑地看着他们一行人离去,但夜已深,他累了一天,最终没有多想的关上院门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