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出攤,葉田氏沒跟著出門。
巳時一刻,葉家來了個客人,她把人迎進廳里,當說笑聲傳進葉曦房間時,她正在寫稿,上一本稿子《大江東流》已經送出去,她又開了新稿。
這本稿子依舊是影射,影射官僚弊端,書名為《一官難求》。
眼下賣官蠰爵之事雖不猖獗卻也是存在的,再過幾年,此歪風將會在大皇子的主導下盛行,而二皇子已經被他斗垮,旁的皇子無人能出其右,他成了萬眾矚目的東宮人選。
那時皇帝龍體微恙,再加上兒子做出這等「大事」,氣到健康每況愈下,最終七皇子梁璟鄴臨危受命,少年太子的路走得無比艱辛。
她希望借由這個故事引起皇帝的重視,在此風成長之前順利遏止,讓梁璟鄴能夠長大幾歲再入主東宮,而梁瑀晟的丞相之路平順安穩。
在梁璟朱尚未提出疑問之前,故事已經完成一半,在梁璟朱追問過後,她猶豫再猶豫,最終決定破罐子破摔。
既然都已經巧合三了,再來一個巧合四,情況不會更好或更壞。
她相信梁璟朱是樂觀其成的,一來書大賣,他賺到不少銀兩,二來書中二十一世紀的律法條文被他與大哥拿到朝堂奏稟,成為修定新法的雛形。
功勞雖冠在大哥頭上,但梁璟朱經常暗中推波助瀾,可見得結果也是他想要的。
既然是互利,就算他有再多的疑問,也不會拿她如何。
葉田氏夸張的笑聲令她皺起眉頭,不久房門被敲響,她打開門,迎上葉田氏滿臉笑。
下一刻,她推著葉曦往大廳去。
那是個身形微胖的中年女子,臉上畫著濃妝,一看到葉曦,立刻堆起笑意,看來是個和氣人。
「葉大娘好福氣,閨女長得這般俊俏,以後不知道要便宜哪家小子。」
葉田氏道︰「趙嬸子客氣。曦曦,這是住在村尾的趙家嬸子,咱們剛搬來時對我們家照顧很多。」
「趙嬸子好。」葉曦打招呼。
「听說你是在王府長大的,王府規矩多,女子得讀書識字、學習琴棋書畫?日子過得挺忙乎。」她上上下下看著葉曦,越看越是滿意。
「還好。」
「前幾年,我和家里那口子攢足銀錢送兒子上學堂,沒想不到一個月就偷跑回來,回來時那雙手腫得像面團似的,你趙家哥哥哭死哭活都不肯再去念書,可以見得讀書確實挺苦。」
葉曦輕笑,這位趙嬸子是個交際高手,幾句話就把人之間的距離給拉短。
見葉曦笑了,葉田氏插話。「可不是我老王賣瓜,我家閨女那筆字啊,寫得可真好,半點不輸許家那個舉子。」
「你說許睿?那可是文曲星下凡,想同許家結親的人都快踩破許家門檻了,听說明年要下場考試,要真讓他一舉中榜,咱們石榴村可要放鞭炮啦。」
「真讓他考上,他爹娘尾巴不知道要往哪兒翹呢。」
「可不是嗎?許睿是個有本事的,但許家那兩口子啊,真教人看不上眼。」
「誰讓人家養出個好兒子。」
見兩人東家長、西家短地論起旁人,葉曦听著沒趣,道︰「趙嬸子和娘說說話,我屋里還有事,先去忙。」
「快去忙,往後有時間,常到趙嬸子家坐坐,嬌子家有幾個姊姊哥哥,要是他們能學你幾分模樣就好了。」
「趙嬸子客氣。」
放下話,葉曦轉回屋里,廳里仍時不時傳來笑聲,她沒心思理會,一頭栽進稿子里。半個時辰後,葉田氏帶著一身春風,得意地敲開她的房門。
她瞧著葉曦,半晌後帶著試探口吻道︰「你可給娘長臉啦,這趙嬸子的嘴最是利索,讓她喜歡的人,要不了幾天,滿村子都會知道你的好,今兒個她可把你給夸上天,往後村人提起你定是滿口好話。娘不但能橫著走,你的親事肯定也不愁,娘得把門檻給修高點,要不早晚會被媒婆給踩平。」
葉曦笑而不語。
「眼看再過幾天你就要及笄,听說大戶人家閨女及笄會大辦,可咱們家這景況肯定是辦不成,但不管怎樣,親事總得說上,你要不要同娘說說,喜歡怎樣的男子?」
「我不想嫁。」葉曦一句話堵了她。
「傻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要是你有看上眼的,一定要跟爹娘說,爹娘會為你作主。」葉田氏拉起她的手,說得掏心掏肺,像個溫柔體貼、一心為子女打算的好娘親。
葉曦彎了眉心,微微笑開,她喜歡的男子,葉田氏作不了主。「先不急。」
「怎能不急?村里十三、四歲的女孩哪個沒說上親事,要不是咱們家太窮,就算買都得給你哥買個媳婦回來,幸好他是男的,婚事耽誤得起,你是女孩,可耽誤不起,娘是認真的,你真要有瞧得上眼的,一定要告訴娘。」
「知道了。」
「行,時辰不早、娘先去做飯,今兒個中午就咱娘倆兒,你要是有什麼心里話,吃飯時再跟娘說。」葉田氏沒有勉強她,轉身出去。
葉曦看著她的背影,隱約有些不安,突如其來溫柔貼心……葉田氏想籌謀什麼?
下午葉曦病了,來勢洶洶的病情讓她全身乏力,即使意識清醒,卻是手不能舉、腳無法抬,連眼皮子都睜不開。
每回她使盡全力想動一動時,就听見葉田氏的聲音,「閨女醒啦,太好了,你可讓娘擔心死啦,好端端的怎就生病了呢?乖,張嘴喝藥,快把藥喝完,身子才會好。」
之後一碗藥汁下肚,她又睡著。
就這樣醒醒睡睡,也不知道睡過多久,她只覺得全身酸痛不已。
接連幾回,葉曦開始明白情況不對,于是這次醒後,她安靜躺著,只拉長耳朵側耳傾穗。
急躁的腳步聲在屋里來回走動,喀滋喀滋嗑瓜子的聲音在床腳處響起。
不久,葉長生說話了,聲音焦急。「你干麼給閨女下藥,萬一害了她的身子可怎麼辦?」
「放心,我有分寸。」葉田氏氣定神閑,呸地把瓜子殼吐到地上。
「這不是分不分寸的問題,嫁女兒是喜事,你弄成這樣……」
葉田氏截下話。「不把葉曦迷昏,她能乖乖嫁出門?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吳家少爺是個傻子。」
吳家少爺?是村人津津樂道的那個吳家?吳家是地主,十幾年前開始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好,家業也越來越大,這在附近幾個村可以算得上頭一分。
吳老爺四十來歲,膝下只有一個兒子,模樣長得挺好,可惜小時候病過一場,痊愈之後腦袋就不太靈光了,人長大腦子卻沒跟著長,話說著說著就流了滿嘴口水,吃飯要人喂,大小便要人照料,像個三歲小孩般,倒是身體長成旁人的兩倍大,每走一步,滿身肥肉就震顫不已。
為了這個兒子,再好的大夫請了、再貴的藥喝下,卻始終不見起色。
吳老爺也想方設法再生個孩子,可惜姨娘通房塞滿後院,硬是連顆蛋都生不出來,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能指望兒子給吳家開枝散葉。
葉家剛搬到石榴村時,吳老爺一眼看上貌美的葉喜妹,請了媒婆上門說親,並許以百兩銀子為聘,葉田氏當場就點頭,但葉方死活不肯,這事才黃了。
「明知道他是傻的,你還讓女兒出嫁?」
「傻不傻哪里要緊?吳家可是咱們附近幾個村里最有錢的,家里光田地就有好幾百畝,伺候的下人足足有十幾人。
「吳老爺膝下就這麼一根獨苗,閨女嫁過去之後定是吃香喝辣,一輩子不愁穿用。她本就是在王府里養尊處優的,這些日子跟著咱們也算是辛苦了,我這不是一心為她盤算嗎?」
「話是這麼說,要是女兒不樂意呢?」
「閨女年紀小不懂事,就圖男人好看有本事,可再大的本事,命不好有啥用?就說那個許睿吧,就算真嫁進門當上舉人娘子,許家苦哈哈的,嫁過去還不是要做死做活?
「再說負心最是讀書郎,日後他飛黃騰達了,誰曉得會不會三妻四妾、再搞上兩個外室?到時,那種日子才叫有苦說不出。」
「嫁傻子多好,安安穩穩地守著一個妻子,不會有多余心思,咱閨女嫁過去,要是能一舉得男,吳家能不把她捧在手掌心?等孩子長大,把公婆給熬死,閨女可就成了吳家作主的,日子自然過得有滋有味。」
「話是這麼說,可眼下女兒不樂意,嫁過去之後鬧騰起來,可怎麼辦才好?」
「別擔心,我已經跟吳家那邊說好,明兒個我會安安穩穩讓女兒上花轎,他們那邊也會備上藥碗,湯藥灌下去、生米煮成熟飯,自然萬事大吉。」
「閨女是什麼脾氣你會不知道?萬一她清醒後找人打上門,咱們連躲都躲不掉。」
「你可知道吳家出多少聘禮?」
「不就是一百兩?當初他們想聘喜妹,也是這個數。」
「你在想啥,喜妹目識不丁、粗魯沒見識,我這親閨女可是從鳳凰窩里飛出來的,一百兩我哪舍得嫁?」
「不然呢?」
「吳老爺生意做得大、見識多,知道咱們家閨女難能可貴,一口氣給五百兩聘金。嫁衣嫁妝全都由吳家那邊出,咱們半毛錢都不必花,只要把女兒送出門就行。」哪家嫁女兒有這麼輕松的?
听到五百兩,葉長生眼楮一亮,但還是搖了頭。「你不能為了錢把命給搭上,女兒可是在靖王府長大的,嫁進吳家,心氣哪能平?」
「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如果不是王府的意思,我哪想得到這個?」
「王府的意思?怎麼可能?」王府少爺、四皇子都來過,若不是對女兒上心,豈會在家里用飯?
「怎麼不可能,王妃對我恨之入骨,連帶遷怒葉曦,下令不許她進王府大門,也不許王府上下再與她牽連。」
「誰告訴你的?你別道听涂說,要是行差踏錯,王府上門拘人……你還沒被打怕?」
「是喜妹親口告訴我的,連主意也是她給的,她恨死葉曦了。」
「別亂喊,什麼喜妹?她現在是王府千金。」
「行行行,喊她梁姑娘、縣主行不?」
「你們幾時踫上的?」
「半個月前她親自找上門,許我二百兩銀子,讓我把葉曦嫁給吳家的傻兒子,還允諾事成之後再給三百兩。有這一千銀子在兜里,咱們立刻遠走高飛,哪里還怕葉曦打上門?到時咱們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買百畝地、當地主,從此吃穿不窮,就當這丫頭還了咱們生恩。」
「我覺得不妥。」
「哪里不妥?明明妥當得很,你別羅唆,下午我進京一趟,托人把這房子賣掉,再上王府找梁姑娘要銀子。明兒個把女兒送上花轎之後,咱立刻搬家,你負責把人給我看好。」
「你要不要再想想?」
「有啥好想的,當初娶我入門,你可是答應家里大小事全听我的。」
「當初換女兒也是听你的,如果沒做這事兒,咱們還在桃花村過好日子。」他想念自己親手蓋的屋子。
「桃花村過的是好日子?你瞎說啥啊,那幾畝地頂多混個餓不死。總之我說了算,快來搭把手,時辰差不多啦,得再灌一碗藥。」葉田氏拿起藥碗,令葉長生上前幫忙。
听到這里,葉曦心底一陣涼意,她已經處處小心,不與梁瑀晨踫面,沒想到還是引起她的仇恨……她還來不及多想,一碗湯藥下肚,意識再度離她而去。
鞭炮聲劈里啪啦響,人聲鼎沸,看笑話的人一路從葉家排到吳家大門口。
葉曦在上花轎之前清醒了,眼楮張得很大,卻沒有力氣說話與動作,葉田氏想了想、沒繼續給她喂藥,總不能讓人扛著昏迷不醒的新娘進喜堂,就算這樁喜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卻也不能做得太過。
坐在轎中,她看著身上的嫁衣,心墜入無底深淵,悲涼油然而起。
是她的錯,帶著穿書優勢,自以為能看透所有人,能模清故事軌跡,自以為能立于不敗之地,能在這個世界混得風生水起。
好笑對吧,她以為自己使盡全力,已然改變一切,她以為創造出來的價值,讓自己成了故事中心點,她付出所有的愛,盼望能夠得到心心念念的男人,她甚至看不起葉田氏這個變數……
沒想到兜兜轉轉地,她依舊把自己活成炮灰。
害怕挫折的她,挫折了;不願被沮喪掌控的她,沮喪了,怨恨排山倒海而來,她憤恨怨慰滿心不甘!
誰說穿越是為了彌補遺憾?是為她的愛情再創機會?
錯!那是為了讓上蒼再次把她踩進溝壑,再次讓她看清楚,遺憾永遠不會因為時空而改變。
她曾經驕傲,說有能力的人不會讓哀愁左右。
但此時此刻她被哀愁打趴了,倒地不起的她失卻站起來的力氣,藥只能讓她的身體成為一灘爛泥,但失望與對命運的認定,讓她的心成了爛泥。
現在想想覺得好笑,過去那樣地認真相信,勇于披荊斬棘的自己必能種出一片繁花盛放,她無視自己的累累傷痕,堅定認為那是成長勛章,可是現在……
花轎落地,她不想要的命運即將在眼前展開。
僕婦掀開簾子上前扶持。
她不願意下轎,婦人與趙嬸子上前又拉又拖、把她抱出花轎,她把全身重量全壓在兩人身上。
兩人沒責怪葉曦,卻埋怨起葉田氏。「下這麼多藥?那個親娘也太狠心。」
「不狠能賣女兒?可惜這身好皮肉。」
「別多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說完,一左一右撓著她步入紅毯。
耳里充塞著人們的說話聲,一句句彷佛都在嘲笑她的無能為力、她的自以為是,嘲諷她掙月兌不開憾恨枷鎖。
沒有希望了……葉曦閉上眼楮,兩顆淚珠沿著臉頰,緩緩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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