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雜院的院子里頭站滿了戲班子的成員,大多數的人都不清楚班主找他們有何目的,有事兒一家一家通知便成,干啥還要叫他們集合?
「冷死人了!」
大伙兒冷到在原地搓手取暖,露兒也到了,臉上掛著一抹顯而易見的興奮,喜孜孜地看著棄兒,棄兒被瞧得不知所以然,但也抽不得空管露兒,她得趕快回房去拿圍巾才行。
今兒個晚上真的很冷,不過剛入冬,便已刮起陣陣寒風,不纏條圍巾真的會凍死人。
為了趕上班主的談話,棄兒幾乎是用跑的跑回房,在床頭胡亂搜了一陣,才搜出一條破舊的圍巾繞在脖子上,然後又得沖回院子。
……對了,該給喜兒吃飼料了,她今兒個整天都沒喂食,真是個不負責任的主人。
棄兒沖到床底下,想拿出鳥籠,喂她心愛的小鳥吃點兒谷子,卻怎麼也找不到小鳥。
喜兒、喜兒不見了!怎麼會——
然後,她看見被丟在角落的空鳥籠,原先被關在里面的喜兒,已經被放走。棄兒見狀心頓時冷了一半,很快便明白是誰放走她的小鳥。
她看向漆黑的天際,被霧氣籠罩的天空,暗到連一顆星子都沒有,像極了她的人生。
這樣啊!被放走了,其實也好。
棄兒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滾下來,沾濕她的衣襟,她卻只能悄悄擦干。
不要哭,至少喜兒自由了,比你還幸福。
棄兒命令自己要為鳥兒高興,可眼淚就是不爭氣,硬是往下掉。
如果她真的把喜兒當朋友,就不該囚禁它,硬是將它留在身邊,但她真的覺得好寂寞。
「嗚……」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要連她唯一的朋友都奪走?難道她就不能有朋友,就不能有尊嚴嗎?
「嗚……」
她到底還要忍受這樣的日子多久?大家還要怎麼欺侮她才甘心?如果她死了,他們會不會饒過她?
她覺得好累,真的好累。
擦干眼淚,拖著蹣跚腳步到院子集合,棄兒真的受夠了。
整個戲班就只有強叔對她好,但他又早早過世,留她一個人在戲班受盡折磨,如果當初強叔不要救她,或許她還比較幸福,至少可以天真的死去。
棄兒的內心傷痕累累,再也不期待會有奇跡發生,即使是胸口那兩紋銀,都不能軟化她已然僵硬的心。
露兒見棄兒一臉傷心的表情,便知道棄兒已經發現小鳥被她放走的事,內心快樂不已。
人心之險惡,只有身陷其中的人才知道。
棄兒對人性已經徹底絕望,也不指望誰能同情她,給她一絲溫暖,事實上她已經完全麻木。
班主在眾人的期盼之下來到院子,大伙兒的脖子立刻拉得長長的,看班主想說什麼。
「明兒個‘嘉興油號’請咱們開戲,這事兒大伙兒都知道吧?」
班主召集大家的目的,居然是為了交代明天演出的事,讓他們很意外。
「班主,咱們都為這事兒忙了好幾天了,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打從他們接到邀約開始,大家手邊的工作就沒停過,吊嗓子、練身段忙得不可開交,還得打理戲服和道具,忙哪!
「說得也是,看來大家都很興奮哪!」班主沒顯現出興奮之情便罷,臉色卻反而沉重。
「怎麼了,班主?」大伙兒見狀好奇地問班主。「好不容易有人請咱們開戲,您怎麼一臉沉重?」
距離他們上回接戲,少說也有半年,這期間大伙兒咬牙撐過,差點斷糧,如今好不容易有油號邀約,按理說該歡天喜地,他老倒愁眉苦臉。
「不是我不興奮,而是我一想到接下來的問題,不由得頭痛。」
班主的話讓大伙兒你看我、我看你,模不著頭緒。
「你們還記得半年前發生的事嗎?」班主問。
怎麼可能不記得?半年前正式開戲前的那場「叉劉氏四娘」,當場叉死一名老師傅,當下躺進了戲台下那口準備好的棺材,演出的戲因此而被判定不吉利,從此以後,他們戲班子再也沒有接過生意。
畢竟開戲本來是件高興的事,誰也不想失手惹禍,然而刀劍不長眼,師傅再厲害也有出差錯的時候。
「唉!」
只是這差錯要人命哪!但開戲前要先演出一段「請劉氏四娘受叉」,又是洪江不成文的規定,他們若想在此地安身立命,就得照做。
「問題是,誰來扮演劉氏四娘?」這即是惹班主煩心的主因。「有人自願演出嗎?」
隨著班主的話落下,現場一陣沉默。
誰都想保住性命,不想同半年前的師傅一樣,莫名其妙入了棺材,班主還要他們自願,這不是為難他們嗎?
「如此一來,只好用點的。」班主老早心里有數,要大家聚集到院子也是白忙一場,畢竟誰都怕死。
「我看,就阿畢好了——」
「我來扮演劉氏四娘!」
正當班主點名其中一名年輕武生演出的當頭,人群中卻響起一個清亮柔美的聲音。
「我自願扮演劉氏四娘,請班主給我這個機會。」棄兒一字一句都說得堅決,只見眾人張大嘴,目光一致地看著她。
「棄兒,你真的願意扮演劉氏四娘?」班主疑惑地打量棄兒,問她。
「是的,班主,我願意扮演劉氏四娘。」棄兒肯定地點頭。
「不行!」班主兒子一听見棄兒要演劉氏四娘都快瘋了,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她不能扮演劉氏四娘,絕對不能!」萬一她要是給叉死了,他還有得玩嗎?他對尸體可沒興趣。
「為什麼不行?」不但班主兒子反對,副班主女兒也反對,但她反對的卻是留下棄兒的命。
「她無父無母,若是不幸死在台上也沒有人會傷心,最適合扮演劉氏四娘不過!」
露兒這話說起來是有些沒人性,卻是事實。戲班子基本上是由一個家庭一個家庭組成,唯獨棄兒是外人,沒父沒母不打緊,就連撿她回來的強叔也在多年前過世,根本沒有半個親人。
沒有親人,就不會有人為她傷心。
沒有親人,萬一她死了,也不必對誰交代。
所以,她是最適合扮演劉氏四娘的人選。
「再說,她也不見得會死啊!」這才是露兒最怨恨的。「運氣好的話,她說不定能保住一條小命。」
到底師傅都是老手了,也不見得每一個扮演劉氏四娘的人都會出事。之前他們也演出過好幾場,哪一次不是抬著空棺材回來?半年前那場不幸純粹是意外,之後也沒機會再上台演出,說不定這次會歡歡喜喜收場,這種事誰說得準?
「可是——」
「露兒說得有理,就讓棄兒扮演劉氏四娘。」既然有人自願,那當然好,班主一口便答應下來。
「爹!」
「就這麼決定。」班主的決定不容質疑。「大伙兒就散了吧!」
班主一聲令下,大伙兒隨即鳥獸散,各自回到屋子去準備明天演出的事宜。
見大事抵定,棄兒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解月兌感,她終于能夠選擇自己的命運。
她默默地轉身,跟在其他人後面去拿戲服,才跨出兩步,就被班主兒子攔下,面目猙獰地當著她的面撂話。
「別以為用這種方式就能擺月兌我。」班主的兒子惡狠狠地說道。「你最好祈禱明兒個在台上被叉死,萬一沒死,你還得回到戲班來,到時看我不親手整死你才怪!」
班主兒子,基本上就和副班主女兒一樣殘忍。棄兒不明白他倆為什麼不湊在一塊兒算了,為什麼還要來煩她?
沒有為什麼,因為你是個沒爹沒娘、沒人疼愛的孩子,誰都不會給你自由。
自由啊!
棄兒看向天際,不見星子的夜空早已沒了鳥兒的蹤影,但她還是羨慕它的自在。
如果老天垂憐她的話,她也很快就能獲得自由。
悄悄掏出珍藏在棉襖中的銀兩,棄兒呆呆地盯著它半晌,好想跟它說點兒什麼又不敢開口。
她想說的是,她好想在臨死前,再見到它的主人一面。
這是她心底最懇切的請求,老天爺听見了嗎?
*
次日,鑼鼓喧天。
劉家的私人戲台陸續擠進受邀的賓客,每個賓客皆向劉姓油商打躬作揖,感謝他邀請大伙兒前來看戲。
劉姓油商笑呵呵,邀請貴客入座。
「謝謝大伙兒不吝指教,給小弟面子,這邊請。」
劉姓油商經商有一套,在處理人際關系上更是滑頭,不多久,戲台兩邊的包廂便坐滿了身分顯赫的貴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當是賀英燁。
「那個人是誰?長得可真俊俏……」
戲台前方的看台,上層樓擠滿了男賓客,下層樓擠滿了女賓客,上層樓的男賓客專心盯著前方的戲台等待開戲,下層樓的女賓客則是專心盯著包廂中的賀英燁,關注他的一舉一動,就算他僅是抬高眉,都會引來一聲接一聲的證嘆。
「看來賀少爺的名氣,已經大到連咱們洪江這個小地方都知道,您瞧瞧那些姑娘家的眼神,著實令人羨慕啊!」劉姓油商馬屁拍到馬腿上,什麼不好說,竟扯到他的長相上。
賀英燁冷著一張臉不做任何回應,他自小就是在這類無關痛癢的阿諛奉承下長大,听再多也不會開心。
整座看台擠得水泄不通,賀英燁注意到,在場臂戲的不僅僅有達官貴人、商賈巨甲,劉姓油商也開放場子讓洪江當地的老百姓一同看戲,算是個還懂得回鎮地方的商人。
「他在看我了、他在看我了!」
盡避賀英燁早已習慣姑娘們的熱烈注視,但成為全場唯一注目的對象,仍然讓他無法適應,巴不得戲快開鑼。
他將目光放在尚無動靜的紅色布簾,在轉頭的同時,眼楮不可避免地掃到看台下層那群寂寞少女,腦子里頓時涌上一個荒謬的念頭。
她會不會也來看戲?
女孩白瓷般的秀顏瞬間滑過賀英燁的眼前,讓他既驚慌又想多瞧一眼,同時又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真的瘋了,只是一位路邊偶遇的平凡女子,也能讓他念念不忘,看來他真的是太久沒女人,才會胡思亂想。
賀英燁當下決定,盡快打理妥合同的事後馬上啟程回京。他相信自己一旦回到京城,所有不合常理的悄繡都會回歸正常,也不會再受臣擾。
然而真正受困擾的,卻是看台上那些寂寞少女。她們的心要不就是狂跳,要不就是停止跳動,雙眼直直盯著賀英燁瞧。
真正的好戲還沒開始,戲台外的較勁已經是如火如荼,未出嫁的姑娘搔首弄姿,已出嫁的姑娘大膽奔放,為了賀英燁,即便是被丈夫休離也無所謂。
洪江此地,商賈往來頻繁,戲班子也不少,尚未見過戲外比正戲演得還熱烈的,也算是大開眼界。
看台上熱熱鬧鬧,一直沒有動靜的戲台此時終于有了動靜。
「開始了、開始了!」
「要打叉了!」
看台上傳來觀眾興奮的喊叫聲,坐在最靠近戲台的賀英燁,不明白觀眾口中的「打叉」是什麼意思,劉姓油商趕緊解釋。
「在洪江,凡是正式開戲前,都要先演出一段「請劉氏四娘受叉’,由台上的一名師傅扮演劉氏四娘,另一名師傅扮演打叉的人,如果扮演劉氏四娘的師傅沒被叉中,這場戲就是吉利的。若是師傅萬一不幸被叉中了,這場戲就不吉利,是得賠師傅一口棺材的,算是咱們地方特殊的習俗。」
經過劉姓油商的解釋,賀英燁總算能夠理解為什麼戲台下還要放著一口棺材,原來是給被叉死的師傅用的,真是詭異的風俗。
「這就是所謂的‘鬼打叉’吧?」洪江此地,古時候為楚地,尚巫風,做什麼都要祭祀和跳大仙,巫灘文化極盛。
「正是。」劉姓油商答道,此時兩位師傅登上戲台,全場臂眾為之瘋狂。
只見扮演劉氏四娘的師傅,隨著鑼鼓的點子開始旋轉頭。
看台的觀眾開始鼓噪,迫不及待想看劉氏四娘受叉。
這場面,說實話賀英燁並不是很習慣,也不特別欣賞,特別是扮演劉氏四娘的師傅明顯是位女子,更讓他提不起勁。
賀英燁百般無聊地看著戲台上由慢逐漸加快旋頭的「劉氏四娘」,從她偶爾向上抬的臉龐意識到一抹熟悉——她是?!
察覺到戲台上受叉者的身分,賀英燁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不敢置信地看著戲台上不斷旋著頭的師傅,感覺心快跳出胸口。
「呃,賀少爺……」劉姓油商被賀英燁突兀的舉動給嚇著,支吾了半天說不出話,其他貴客也是。
賀英燁目不轉楮地盯著戲台上那抹倩影,雖然她臉上涂了個大濃妝,遮去大部分的五官,但他認得出來,她就是粑粑店前的女子,沒想到她居然是個戲子!
「賀、賀少爺……」劉姓油商不知所措地看著賀英燁,希望他能先坐下來,免得擋到後面的貴客。
賀英燁理當如此,然則此刻的賀英燁什麼都听不見,也意識不到周圍的吵鬧,他已全然進入自己的世界,那個世界只有他和台上的棄兒兩人,所有人在他的眼中只剩黑影。
台上的棄兒,全然不知道有人在注視著她,一心一意跟著越敲越快的鑼鼓旋轉頭,並祈禱負責打叉的師傅能夠一舉叉中她,讓她瞬間死去。
「要打叉子!」
昂責打叉的師傅,終于拿起用來叉老虎的長叉,朝棄兒的頭上射過去。
「糟糕,叉歪了!」師傅因為太久沒打過叉,一時緊張,原本應該飛過她頭頂的長叉,竟然直直朝著棄兒的胸口飛去,她也不躲避。
來吧,飛來吧!
她閉上眼楮。
就讓這根長叉結束自己十七年的生命,反正她也活累了,終于可以自由了……
「砰!」
棄兒原以為自己會去見閻羅王,可突然在她眼前進裂的木椅,迫使棄兒張開眼楮愣愣地盯著殘缺不全的椅尸,搞不清所以然。
「怎麼了?」
「怎麼了?」
自看台傳來的陣陣驚呼,告訴棄兒發生了什麼事,有人從看台上丟出木椅打歪了長叉,救了她一命。
棄兒和看台上的觀眾,同一個時間轉向包廂,尋找丟椅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