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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有毒 第八章 你怎麼還來(1)

他定然被她氣得不輕。

寬闊胸瞠明顯鼓伏,沉肩墜肘似隨意而立,垂于兩側的手卻握成拳頭。

那件拂了他的好意、不知好歹遞將回去的披風在她手上擱著,她一度以為他會氣到拂袖便走,結果不知僵持多久,他突然探手來取,動作不帶火氣,拿了東西轉身上馬,然後安靜離開。

他半聲不吭,姜回雪只覺一顆心被挑得更緊,也不知他究竟怎麼想,是否真會應她所求,就此別過不再往來……但一想到真不再往來,她難受地壓住心口,站在原地又淚流不止,心思反復煎熬,矛盾不已。

走回大雜院,見屋房里點起燭火,她站在外邊把臉擦過又擦,勉強收拾好了才踏進去。

默兒等著她返家,見她進屋,蹦蹦跳跳直拉著她到桌邊,因桌上堆的全是「撈月」撈到的彩禮,雖與牛妞一人一半平分,但裝著彩禮的木盒數量仍相當驚人,少說也有二十盒。

默兒是特意等著她,要同她一塊兒拆彩禮木盒的。

舍不得默兒失望,她強打起精神陪她拆彩禮,當真是強顏歡笑了,慶幸魅兒今夜太過興歡快,沒留意到她的魂不守舍。

姊妹倆之後又一起收拾桌面,很晚才上榻歇息,默兒約莫頭一沾枕,像小貓兒打呼嚕的可愛鼾聲就跑來了,以往晚些入睡的她听到,總忍俊不住偷笑,還會很心地去捏自家妹子的鼻頭,但今夜,她笑不出來,注定要夜不成眠,為一個男子難受糾結。

這個男子在西疆域外的雙鷹峰下與她結緣,那地方于她而言原本丑惡不堪,是終其一生都不願再思及的所在,但因為有他,全因有他,令她偶爾被過往黑暗追上、被扯進夢魘中折騰滿身冷汗之時,在那座險峰底下終能夢到他伸援手,那足可護住她的意志,將她從惡夢中扯出。

丹田一陣氣涌,勢頭甚猛。

她交睫闔眼,耳中徘徊不去的盡是今夜那男人在小舟上句句言語——

從未有過這般情懷,心系某個姑娘,輾轉反側……

她待他,又哪里不是呢?

為他輾轉反側,如此牽掛,那般情懷早在她內心萌芽茁壯,不顧她的意念悍然生長,那情懷豈是他獨嘗?

你明明心里有我,你我兩情相屬,為何不能成夫妻?

為了堵住他的一問再問,堵住他那些令她心尖直顫的話,她對他說了很糟糕、很糟糕的謊。她說——

就算嫁人,也不嫁你。

還說——

我不喜歡你……只是把你當朋友,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丹田的氣涌越演越烈,滾出一團火球似的,燒得渾身幾近痙攣,四肢為抵拒突如其來的拉扯而繃緊,緊到膚底條條血筋盡現。

她驚覺不對,如此下去便如滾雪球一般,那團東西會越來越大,聚出的「能」會越來越壯觀,她的身軀將難以承受,很快的,她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之後氣海爆裂,爆裂後將再難收拾,而從裂口中噴發出來的,會是什麼?

噢,她明白的,她知道那是什麼。

是附骨入血所生成的蠱與毒,是與她的命、她的身體共存之物。

她驚喘張眸,趁身軀還受自我掌控時狼狽坐起,盤腿練氣,她喘得仿佛跑上幾里山路似的,冷汗布滿秀額,身子隱隱發抖。

所有事一開始都是懵懵懂懂、從惶惑中探索一條能走得通的道,孟雲崢是她為自己擺在那條道上一抹最鮮明的血陽暖色,每當練氣,神志入定般進到那不知名的地方,只要想到他,就覺無比快活。

一想到他,她便能感覺埋在胸房里的一顆心是如何鮮活跳動,丹田之氣有多溫潤,四肢百骸宛若浸婬在一汪暖泉里。

她的「活泉靈通」之所以能收事半功倍之效——他,孟雲崢,絕對是至關緊要的存在。

只是她今夜另有體會。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啊,孟雲崢是她心底的一方活土,不知不覺間卻也成了她最最脆弱的致命傷,他歡快,她跟著開心;他抑郁,她的心便像被傍沱大雨澆淋得濕透。

因他的難過而難過,因他的郁結而郁結,不好的心緒層層堆棧,竟能使被壓制那麼久的污穢之物蠢蠢欲動起來。

對他的情絲與心思若然不斷,如今已然這般,往後又將如何?

但情生與意動從來就不由人,如若當斷能斷,不受其亂,又何以此時會這般狼狽?

內心澀然,徐徐幽嘆,她終還是制住那一方蠢動,將神識送進更深更靜寂的地方。

餅一日是一日吧,除此之外,不想其他。

反正她都跟他「撕破臉」,說了那些難听的話,反正他都被她氣成那般,氣到連吭一聲都不願意,反正他是不會再來等粥喝粥……

反正……她把他趕跑了,就是這樣。

「你、你怎麼還來?你來干什麼!」

姜回雪一向受大伙兒所稱贊的溫柔脾性,在見到那精實魁梧的男人身影又一次出現在大雜院,而且還在她的小灶房里活動,登時驚到柳眉倒豎、聲嗓拔高,哪里還見尋常時候的溫潤神氣。

可也怪不得她。

「撈月節」那一夜,她練氣固守本元練得實是辛苦,比平常更花好幾倍力氣才進入狀況,完全的事倍功半,直到薄藍清光透進窗紙灑落地,她才松懈下來,勉強睡了小半個時辰。

粥攤生意歇了一天,沒開張。

之前她姊妹倆受喬婆婆所邀,「撈月節」已敲定同去乘舟夜游邀月湖,姜回雪就打定主意隔日不做營生,要好好歇息一日。

所以她不用凌晨就爬起來熬粥,自然不用去想那男人會不會出現。

然後又過一日,日子恢復尋常步調兒,天未亮她已在小灶房里忙碌,但忙碌歸忙碌,都是干得十分熟練的活兒,閉著眼也能辦得妥妥貼貼,然……很糟糕的是,明明說了難听的話要那男人別再來等粥喝粥,她卻克制不住頻頻回望小灶房外,總覺得時不時回眸一瞥,那人就會驀然出現、佇足在那兒沉靜望她一般。

她又一次有所體悟,那男人原來也是蠱、也是毒,一旦遇上便是入血侵骨的糾纏……不,不僅僅如此,是蠱毒入了心、入了神魂,若要剝除滅盡,只能把自己的命舍了才能求一個徹底清靜。

結果,他沒來。

她貪黑起早把粥熬好,備妥所有器具,開門做生意,一大鍋的「五白粥」賣到見底,從頭到尾都不見他出現。

姜回雪說不出內心滋味,像安下心吁出一口氣,又覺心頭有些空蕩蕩。

但她知道,這樣才是好的,他突如其來的表白和求娶太令她驚惶,若還以往那樣時時相見,她肯定更難把持。

豈料心頭稍定,無情無緒地收拾粥攤,默兒在前頭幫忙擦桌擦椅,她則將一桶子需清洗的空碗提回後頭居處,一踏進小灶房,乍見那男人杵在那兒,手中木桶險些摔落地。

听見那嚇得不輕的驚問,孟雲崢慢條斯理放下一小捆劈好的柴薪,這才轉身。

他上身穿著粗布短褐,大襟窄袖,腰間綁汗巾,底下套著一條黑褲,兩只褲腳還各自往上卷起一小截,未穿襪,大腳丫子直接踩在黑鞋里。

姜回雪見他這一身便于勞動的穿著,再瞅了眼被整齊堆棧在角落的柴薪,頭不禁有些昏。「你到底來干什麼!」她不想氣急敗壞,但沒法子,好想哭。

任她把心牆築得再高,把念想狠狠壓進深處,以為多少能安然了,可他一出現,連句話都還沒說,她已覺之前所做的、努力想說服自己的,全部是在白費力氣。

面對她不甚友善的態度,孟雲崢仿佛無感,僅淡淡道︰「喬婆婆和幾位老嬸子、老大娘的家里,大塊木柴堆著沒人劈,我過來劈劈,劈柴劈得頗順手,一時停不了,就連你家堆的也一起劈好送回來。」

他這是什麼古怪理由?

姜回雪瞠眸結舌好一會兒,想起前晚與他在邀月湖上的事,腦中更亂,記起那晚對他說的那些不好听的話,心里又悶又痛……他那時明明惱火極了,現下卻一臉雲淡風輕,要她怎麼辦?她還能怎麼辦?

「我肚子餓了。」他很突然地說。

她秀眉一揚,朱唇微動又很快抿住,硬把溜至嘴邊的話吞回去。

「不知還有沒有剩余的粥可賣我?」他繼續很突然地問。

他使的是苦肉計嗎?有意博取憐憫?故意令她心疼不舍?姜回雪咬唇瞪人,一顆心頗受煎熬,卻還是強迫自己鐵石心腸。

她冷聲道︰「粥已見底,我這里沒東西賣你。」

他扯扯唇,似笑非笑。「我想也是。」

本嚕咕嚕——聲音從他的月復中傳,肚子大打響鼓,五髒廟大鬧空城計。

他不是裝餓,他當真是餓了。

姜回雪把自個兒唇內和頰內的女敕肉咬得快出血,仍硬撐著,正想開口催他去別的地方尋吃食,別杵在這里,此時大雜院的另一頭,有人朝小灶房這邊張聲輕嚷——

「孟爺過來呀!肚子餓了是吧?呵呵,一早劈類柴劈到現在,把幾家子的柴薪都給劈好,咱想您也該餓嘍,有大饅頭和肉包子,還有熱面茶和豆汁兒,別餓過頭,過來吃些吧!」身形佝僂的老嬸子說話聲音倒挺洪亮,站在自家門邊朝孟雲崢頻頻招手。

老嬸子一開口,大雜院里陸續有長輩們從自家居處探出頭來,接續道——

「沒東西吃很可憐啊,孟爺要不嫌棄,咱們家灶上還有半鍋咸粥,給您墊墊胃?」

「院子里那幾只母雞下了不少顆蛋,咱等會煎兩顆蛋給您配著吃吧?」

「啊!喬記的烙餅應該還有呢,我到前頭鋪子幫您瞅瞅!」

「不用那麼麻煩,多謝各位街坊鄰居。」孟雲崢越過正兀自發怔的姑娘走到小灶房外,朗聲跟幾位長輩說話。

他不住這邊久矣,卻稱大伙兒「街坊鄰居」,仿佛還以舊家為家,從未搬離似的,可惡!他這樣根本是「鳩佔鵲巢」,那些是她的街坊鄰居,才不是他的。

姜回雪越想越不是滋味,好像她冷硬心腸未如眾人那般殷勤招呼他,是有多不對似的。

糟糕的是,她竟然真覺得內疚,成功被挑起罪惡感。

然後看他頭也不回直接走向老嬸子那邊,她險些要不爭氣地開口喚住他。

她听到他從容有禮又不失親切地對老嬸子道——

「熱面茶光听都覺得暖胃,配著大饅頭當真不錯,那就厚著臉皮叨擾您一頓了。」

「不叨擾不叨擾,您多吃些才好,攢足力氣才能好好辦事啊。」老嬸子招呼他進屋的同時,還不忘對杵在他身後的姜回雪笑嚷——

「沒事兒的,嬸子這兒有現成的熱食熱茶,能把他喂飽,你趕緊收拾前頭去,別擔心。」

她、她哪里擔心?她哪有擔心!她才沒……沒有……再次抿緊雙唇,清楚自己是在對自己說謊,她當然是擔心他的,卻能如何?

棒著一小段距離,姜回雪對老嬸子頷首勉強笑了笑。

她強迫自己收回視線,重新提起裝滿空碗的木桶子準備洗滌,卻听到大雜院內幾位長輩在外邊毫不避諱地聊起來——

「是說怎麼連碗粥都不給喝了?」

「就說賣到見底了呀!也不瞧瞧什麼時辰,都這麼晚了,哪里還會有剩?」

「可是以往也曾過午之後出現,多少都會留的,今兒個當真什麼也沒有。」

「嗯嗯,還一直問他來干什麼,問得可響了,欸,姑娘家被惹惱,不痛快呀。」

最後,某位老長輩語重心長一嘆。「惹得好姑娘家發火,不肯理踩,都不知孟家這位當了大爺的年輕小伙子到底做錯何事,又有哪里不好啊?」

挨在小灶房的木條格窗邊被動听取,姜回雪原本听得一臉紅窘,听到後面卻是眸眶發燙,鼻中泛酸。

孟家這位大爺沒有不好,他只是開口求親,求錯對象。

不好的那個是她,從來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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