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愛,一念之間 11、我愛你,但是……

天亮了,即使某些人的世界差點瓦解,地球卻依舊運轉著。

一個月之內,這是他第幾次進醫院了?

在感情上他犯過太多錯,不夠知己知彼,才會讓他極為在意的兩個女人遭遇劫難。和死神交手,是嗎?魔王如此安排,為的是懲罰他還是點醒他?

如果人們連犯錯的權利都沒有,上天又何必創造人類?或者,創造人類這件事,就是上天犯過的最大錯誤?他嘆了一口氣,自嘲那一個個可笑的念頭。人們不只沒有犯錯的權利,就連選擇命運的機會都沒有,所以只能發發牢騷,然後一籌莫展地在未知的局面下繼續生、老、病、死。

他坐在病床前,等待黎詩雨轉醒。經過一夜搶救,她身上沒有嚴重的外傷,但腦震蕩的情形不輕;醫生說,如果到晚上都還沒恢復意識,情況就比較危險,需要再做進一步的救治。

除了等待,他能做的,也就只有看著時間流逝了,直到上天或撒旦覺得對他的懲罰夠了,就會憐憫地扔下一點奇跡的碎屑給他。

不知道從何時起,他手里多了一本小說,隱約記得,那是她來攝影棚找他的目的。他閱讀封底的簡介,這本名為《Doll》的小說,在書寫一個已有百年歷史的洋女圭女圭,和每一任主人間所發生的故事。

他抬起頭,看看病床上的她,她的靈魂仍然在另一個他無法進人的世界,沒有回來。

第一次和她見面的時候,穿著Lolita洋裝的她是他記憶里最美的樣子。在攝影棚,她說過洋女圭女圭被遺棄的故事,甚至無奈感嘆︰即使有令人稱羨的外在,一切仍不足以抵擋人心的扭曲。他不是一直好奇,像她這樣活潑多變的女孩,會寫出什麼故事嗎?現在,已經付梓發行,就在他的手中。

他坐直身子,以一種恭敬的態度翻開書本,小心翼翼咀嚼每一段文字。

筆事是帶有奇幻風格的黑色童話,發生在完全架空的想象世界里,有夢幻的城堡、艾麗斯夢游仙境般繽紛的花園,現實生活中的種種不可能,在黎詩雨的筆下延伸出無限可能。

女主角是作工精美的洋女圭女圭,尺寸為真人比例的三分之一,但擬真的五官、發絲、衣著幾乎與真人無異,甚至,她連靈魂都有,能夠思考、引發種種情緒,唯獨身體無法動彈,也無法說話。

這樣的她,是城堡主人的收藏品,和所有珍貴珠寶、畫作一起擺放在陳列間里。百年光陰中,她歷經了三個主人,有的主人對她呵護備至、極盡疼愛,卻始終把她當作展示架上的收藏品,用以炫耀虛榮;有的主人善變、喜新厭舊,前一刻才因為擁有她而驕傲,下一刻卻馬上把她遺忘在角落。看似漫長的百年,她看盡了三個家族曇花一現的奢華生活,雖然什麼話也沒有說,卻深刻體會到生命的短暫。人類本無法與時間抗衡,卻仍用盡一生作垂死爭扎,放不下名利、甘于被感情捉弄,即使知道一切終將成為泡影,還是心甘情願。

世界之所以會紛爭不斷,與山無關,與水無涉,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人心。

就連人類自己都不知道,那樣小小的方寸可以形塑到什麼程度。

百年以後,她的外貌依舊、青春依舊,城堡卻已經歷盡劫難,在戰亂之中傾塌,過往繁華轉眼成空。在荒涼的石堆里,她被旅行經過的畫家拾起,從那一刻起,她真正月兌離了城堡,看見外面的世界。

畫家擁有不凡的藝術天分,擅長畫人像,人物的細節、神韻都描繪得栩栩如生,也能和環境完美融合。他在許多城里都小有名氣,卻居無定所,從一個城飄泊至另一個城,也因為如此,她跟在他身邊,看過許多不一樣的風景。

畫家和她以前的主人很不一樣,他不把她擺在收藏架上,反倒讓她跟著自己流浪,也把她當作許多作品的主角。那一只執畫筆的手彷佛帶著魔法,不只能留下一瞬間的感動,也說出了許多故事。

她,很喜歡陪著畫家四處流浪,因為,在他眼中,她是個「伙伴」,而不是「收藏」。

可惜,上天不因為她喜歡畫家,就留給他多一些時間。

數十年光陰在快樂的助燃下燒得更快,轉眼之間,畫家的人生也將走到盡頭。年邁的他,已不如往日有余力四處流浪了。他留在最喜歡的城市,與她相伴,度過最後的日子。他們的屋子里充滿回憶,難以計數的畫作記錄每一個他們去過的地方、看過的風景、談過的心事。

「這些日子,非常謝謝你陪我度過,我不是孤單的。」一如以往,他溫柔地對她說話,空氣里回蕩的,也只有他的聲音。

然而,她的內心,卻不曾如此溫熱。

「我知道剩下的日子不多,很快的,你就會少了一個伙伴了。」他細心梳理她的長發,「我想你會很孤單吧。如果可以,真希望把我的靈魂也留給你,這樣你就能帶著我的畫筆繼續走下去了。」,

這一刻,她多麼希望自己有一雙人類的手,能緊緊將他擁住。

百年以來的人情冷暖,終于有一部分的溫柔,是屬于她的。

畫家在隔天離開人世,失去氣息的身軀還帶著笑容,緊緊擁著她。悲傷之中,她發現自己的身體有了變化,她長大了,身型變得與一般人類女孩無異,甚至,她能動也能說話了,就像是真正的人類。

也許是上天听見了畫家的願望,讓他用生命換她成為人類,但又有什麼用呢?她終于能擁抱他、對他訴說心意,他卻永遠都感受不到了。

她葬了畫家,獨自在小屋里面對所有畫作,失去至親的痛纏繞她好一陣子,直到時間讓傷口結痂,才想起畫家離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樣你就能帶著我的畫筆繼續走下去了。」

她拾起他的畫筆,揣摩他的筆法,在畫紙上留下痕跡。顏料在紙面揮灑的一刻,她彷佛看見了,他還站在她面前,透過畫筆,對她訴說無盡的心事。

也許,他並沒有離去,只是將靈魂附在她的身體與她共存,如果她還能為他繼續畫下去,他的生命就不會停止,將由她來延續。

她終于明白了。

收拾畫家留下的畫具,帶走部分她最喜歡的作品,展開了她的流浪,以新的生命。

林靖風放下書本,以復雜的眼神再看一眼雙眼緊閉的黎詩雨。

她寫這個故事,是想告訴他什麼呢?愛情瞬息萬變,總要奉上生命,才能換得對方的永遠嗎?若真要賭上性命,才能彰顯愛的可貴,他寧願躺在病床上的是他,被命運凌遲的是他。

像他這樣的人,擁有這種念頭,是不是太過煽情了呢?畢竟在過去的幾年里,他的心可不曾為誰拉扯過,他要得利落、斷得干淨,到最後,為什麼是黎詩雨這個自由無拘的年輕女孩讓他裹足不前,而且內心隱隱作痛?說起來他還是不明白,也許他真的是寂寞太久了。

「這算什麼呢?」他的心如遭電擊,猛烈一縮,強烈的刺痛讓他倒抽了一口氣。覆著她冰冷的手,他說︰「我好不容易才故下我和蕭憶真的過去,可以擁有你……為什麼會發生這件意外呢?」

病房門應聲而開,穿著入時的中年女人走入病房,以指責的眼神望著黎詩雨好一會兒後,再次向林靖風確認︰「林先生,她的住院手續我都辦好了,你確定她不是自殺嗎?」

「黎媽媽,阿黎這麼樂觀,不可能會想不開。」他起身向黎母欠身致歉︰「對不起,是我沒有照顧好阿黎。」

「你的確是沒照顧好她,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她的生命是可以開玩笑的嗎?」黎母尖銳地質問。

「真的很抱歉。」他再次欠身,「我也寧可受傷的是我。」

「別人要是知道她躺在這里,會怎麼看我,你們有想過嗎?」黎母的情緒益發激動,「他們會說我是不夠負責的母親,連孩子都顧不好,難怪老公不要我……」

和黎詩雨比起來,黎母實在更像人偶一些;和黎詩雨一樣精致的面容絕不會讓人與「蒼老」二字連結,但那一雙幾乎沒有魚尾紋的雙眼卻非常空洞,完全找不著成熟女人該擁有的嫻熟與自信。

「黎媽媽,您別自責,這真的不是您的責任。」

「算了吧,這孩子像風一樣追求自由,她想做什麼誰又攔得了她。」相處了二十多年,對于女兒的個性,女人早就了如指掌,「就是這種瞻前不顧後的個性,才會發生意外的,一點都不在意身邊的人。」

「但是,阿黎是難得清楚自己要什麼的女孩。」

黎母注意到林靖風的神情變化,「你真的喜歡她?」

「是的。」他毫無保留地點頭。

「她的確是那個男人的孩子,連個性都一模一樣,特別是談起戀愛的時候,很多情,也從不為誰停留。以他們的條件,從不缺少愛情,卻又不安于擁有感情。」黎母毫無避諱地說︰「所以,請恕我直言,如果你想和她在一起,真的不要太奢求什麼,特別是未來,因為她就是那樣的女孩。」

「她已經告訴過我了,她是個很自由的人,並不是個可以為自己或任何人許下承諾,或者負責任的人。」

「看來,她比我這個媽還懂得掌握愛情,我要是也能像她這麼自在就好了。」

黎母輕哼一聲,無奈地說,「既然你知道,還想待在她身邊?或者,你像她爸爸一樣,也只是玩玩而已?」

「我對阿黎是認真的,我懂她的感情觀,因為人生太過無常,無法掌握未來,她只能好好經營當下。」他坦白,「她不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對愛情有過分不切實際的幻想,自以為浪漫的追逐永恆,等到失去時才來痛哭心碎。她看透了愛情,所以在愛情來的時候,她總是不求未來,只要現在。」

「只要現在?」黎母冷笑。「你沒看懂嗎?我就是另一個『只要現在』的男人的牲品。」

「我也很怕,我害怕做了千萬次的心理準備最後還是要失去。」他記得黎詩雨溫熱的身體,也忘不了她那過于理智而顯得冰涼的胸口,他曾擔心過于熾熱的他會讓她溶化消失。可是,擔心她消失,並不能阻止她消失,不是嗎?「但是,在失去之前我還是想陪在她身邊。」

然後,他們身邊的病床上,有了動靜。

「誰一直說話?」黎詩雨掙扎著,睜開了雙眼,「唉唷,怎麼……這麼痛啊。」

視線一片模糊,但她隱約可以從朦朧的線條中辨識出守在床邊的人。

「媽?阿風?」

「阿黎,你醒了。」林靖風猛一起身,險些翻倒手中的杯子,「哪里不舒服?頭痛不痛?我請醫生來。」

「黎詩雨,你到底在搞什麼!?」黎敢立刻厲聲責怪。

「媽……」黎詩雨輕撫額頭,「先別叫醫生。阿風,扶我坐起來,好嗎?」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身子,讓她靠在枕頭上,「頭很痛嗎?」

「還好。」她抬起頭,勉強對母親笑著,「媽,很抱歉,讓您擔心了。」

「你大概很希望我被看笑話,是不是?」

「黎媽媽,阿黎真的不是故意的,讓她好好休息吧。」林靖風非常錯愕,身為母親,見到孩子醒過來,居然一句關心的話也沒有,反倒怪對方找自己麻煩?

「對,她要好好休息,就不怕我怎麼樣。」黎母轉向女兒,持續咄咄逼人︰「你為什麼讓車子撞?是意外?還是你在想什麼?」

「媽,這是意外。」黎詩雨忍著痛安撫︰「我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想不開。」

「你如果不能把自己照顧好,干脆就跟我回家,省得我整天提心吊膽的。」

這一直是黎母心心念念的,她希望永遠把黎詩雨綁在身邊。

「媽,我保證,以後我一定會更加小心。」黎詩雨吃力地握住母親的手,「您在醫院守了這麼久,一定很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等我都好了之後再回去看您。」

「你是有多討厭我?一醒來就趕我走?」

黎詩雨略顯無奈,林靖風連忙打圓場︰「黎媽媽,阿黎不是這個意思,她只是擔心您太過操勞。您放心吧,這里交給我,我會看好她的。」

「有了男人就不要親人?」黎母發出諷刺的笑聲,「果然跟你爸一個樣。」

「媽,我從沒說過要丟下你。」

「那麼,你做的哪一件事,有在意過我的感受呢?」

「我是真的希望您能走出過去,擁有自己的人生。」

「現在你擁有的是你自己的人生,然後嫌我找你麻煩,不是嗎?」

「我從來不覺得您是麻煩……但其實有許多人許多事,您根本不需要煩惱的。」

「為什麼我為你還有你爸爸做了那麼多,最後都是這樣的結果?」

「媽,你能不能多看看自己……」語未畢,黎詩雨倒吸了一口氣,「啊……真痛!」

「黎媽媽,您先別激動,這些事以後可以慢慢談,阿黎真的需要休息。」好說歹說,勸了半天,林靖風才終于說服黎母,並且親自開車送她回家,讓黎詩雨得以安心靜養。

回到病房以後,醫生剛為她檢查完畢,身體並無大礙,住院個兩天,等體力和傷口都恢復之後,便可以出院。

林靖風向醫生道過謝,焦急地沖向床邊,仔細檢視她的狀況。

「現在你知道我媽的脾氣了吧?」

「怪不得你想逃走。」

「習慣了。」她揚起唇,露出瀟灑的笑容,「反正也不用天天見她,就算了。」

「那,你的身體怎麼樣,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他緊握住她的手。「你把我嚇死了。」

「我再說一次,那是意外。」她強調,「不是我故意去給車子撞的,我絕不會做那種傻事,知道嗎?」

「是嗎?」他回憶當時的情景,「那時候,你急著往外沖,我以為你生氣了。」

「我為什麼要生氣?」她反問。

「因為蕭憶真,」他說,「你看到我和她一起。」

「一開始我就告訴過你,我不在意你身邊有什麼女人。」她低下頭,帶著病容的臉龐惹人心疼,「況且,蕭憶真是你最忘不了的女人,你想和她破鏡重圓,是一點也不意外的劇情。人總要在歷經無數痛苦與憎恨後,才記起最初童話般的美好。」

「你要放手?」

「當你決定順心而為的時候,我就算不放手又有什麼用呢?」她交迭雙手,深吸了一口氣,「你放心啦,失去什麼的,我早就習以為常,不會想不開的。」

「然後呢?就像《Doll》的女主角一樣,帶著畫家留下的畫筆,獨自去流浪?」

「有什麼不好?沒有誰能永遠擁有另外一個人。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只是想讓你知道,感情之所以失去,不光只是變心,生命的無常更是捉弄,所以,人們最相愛的時候也很可能不是在一起的時候。」她抬起頭,將他的身影收入眼底,「我帶著寫好的故事去找你,但你已經不需要我和你分享心事,我便該離開了。」

「你難過嗎?」

「情緒都是一時的。」

「阿黎,你一直說你『認為』失去我了。」他迎向她的目光,「這是不是代表,其實你也怕失去我?」

黎詩雨沒有答話,只靜靜用目光吞噬他。

她怕嗎?

就像坐雲霄飛車,停在至高點的一瞬是最掙扎的,畢竟要不了多久,就會突然直直墜落;又因為知道結果卻還沒發生,全身神經都緊繃著等那一刻降臨,每一個念頭都是垂死掙扎。

「承認吧,阿黎,你會為了失去我而難過,也在意蕭憶真的存在。」他拂上她雪女敕的面頰,「你嫉妒,因為你愛我。」

「我對愛情的了解不比你少,就因為不想用嫉妒破壞愛的純粹,才會帶一份最單純的記憶離開。」她急著反駁,雪女敕面容染上一片紅,「愛過許多人,難道沒見識過嫉妒的野火有多可怕嗎?」

談過太多戀愛,在太多男人感情在線留下記錄,以致她在面對每一份感情時,都有了刻板印象,無論心動、心痛、嫉妒……種種因愛而生的反應,她總是一副超然的態度告訴自己︰愛情本來就是這樣啊。

有了預設立場,自然與愛情有了距離。

她還自以為是地認為,她已經夠成熟,不會再為愛醉生夢死、失去自我。說什麼擁有「當下」就好,說穿了還是來自于對愛的絕望,不敢再全心投人一切。

他打斷她,「阿黎,你能不能不要那麼了解愛情?」

「你說什麼?」她不解地看著他。

「當我們都不懂愛情,裝傻一點。」他的手停在她的肩上,「你說得很對,在愛情里只能求當下,但是,在『當下』來臨的時候,也不應該用經驗告訴自己愛情本來就是瞬息萬變。丟掉所有過去留下的包袱,假裝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寬心去愛,放膽犯錯。不是幸福得多嗎?」

「阿風,你講這樣的話,不是很好笑嗎?我們早就知道愛情本來就是瞬息萬變,也拋不下過去留下的包袱,才沒有辦法去冒險。」她無奈地笑,「而且,蕭憶真才會一直在你心里,不是嗎?」

「說了這麼多,我有說我選了蕭憶真嗎?」他坐上床緣,好更靠近她一些,「蕭憶真從鬼門關前搶救回來以後,我花了一個晚上,去了解她的心事……」

在黎詩雨面前,林靖風把那晚所听到的故事和盤托出,包括蕭憶真與孟滄滄的婚姻拉扯,以及她對他的無法忘懷;更重要的是,藏在一張張相片里,只有他們才能讀懂的秘密。

「她收著我為她拍過的所有照片,也從來沒有忘記過我。她用非常卑微的方式乞求我能回頭。」他坦白︰「我誤會了她,我以為她對我的感情只是玩玩而已,而她這幾年來的灰暗人生有一部分是我造成的。如果要我補償她,是完完全全合理的。她擁著我,試圖親吻我,希望能讓一切回到原點,但是……」

「但是?」她屏著氣,彷佛知道答案,卻又不願肯定。

「但是,在擁抱里,我看到了你的臉,帶著哀傷的一雙眼楮。」他將她擁入懷中,「阿黎,我無法再愛蕭憶真,因為現在在我心里的是你。」

黎詩雨不禁失笑。

她果然很懂愛情的啊,自殺這檔子事絕對喚不回愛人,頂多就是對方因內疚而自願的贖罪。然而,她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她會發自內心覺得贏得了重要的東西?她本該是一點得失心都沒有的。

因為計較,才有輸贏;因為輸贏,才不甘心。所以她向來不比較也不競爭,好把不必要的情緒降到最低,一切都要照她的計劃走才對,她不要贏,她不能贏,因為……

她問了一句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話,硬是打斷紊亂的思緒︰「不是情話?」

「是實話。」他的手穿過她柔順的發線,「徹底放下和蕭憶真的過去,才能把你放在心里。她會來攝影棚拍照,只是我想留給她的最後一份紀念,不是感情的,而是友誼的。其實我挺感謝她能把真相告訴我,這幾年來埋在心中的恨才得以劃上句點。」

「你和蕭憶真年紀相當,又有那麼好的默契,她了解你,也和你共有驚心動魄的記憶,你真的完全放下了?有那麼容易嗎?」因為擁抱,所以他看不見她眼里的失落。在她的經驗中,她可以不為過去失魂落魄,但要真正放下,還是不容易的,「我對你來說,只是個意外,因為我和你經歷過的女人很不一樣,更可能只是因為我還算青春的外表或身體。」

「阿黎,你在說什麼?」他放開她,雙手放在她的肩上,錯愕地看著她,「到現在你還覺得我是那種人嗎?」

「那麼,你為什麼喜歡我?」她的目光頓時多了一層保護色,「我們到現在都沒有彼此的電話號碼,每一次的見面都是偶然,在生活上只是兩條各不相干的並行線——」

「不可否認我的確迷戀你的臉孔和身體,但更重要的是你的藝術氣息,你忘了那天在學校的談話了嗎?」他溫柔地望著她,耐心解釋︰「而且,你也說過,感情問題應該簡化一點,當下想和誰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要等到失去了才來懊悔。阿黎,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也希望能帶給你更好的回憶。」

「當初我這麼講,是因為我覺得我比你豁達。」黎詩雨瞪大雙眼,不可遏止地爆發了,「他媽的!林靖風,我為什麼要在意你喜歡我什麼?我為什麼要在意你和蕭憶真怎樣?我好好享受你對我的好就好,我向來自由得很,就連那時候,連你的暗戀者對我嗆聲,我都可以自在地處理……但,這一次我為什麼這麼不像我?」

淚水,就這麼不爭氣地落下。當她再一次凝目注視他那雙讓人毫無防備的眼眸,最後的武裝也跟著消失無蹤,「我是不是真的也……」

愛上他了?

「阿黎,放心去愛吧,不要預設什麼立場。」他輕輕拭去她臉上交錯的淚水,「那樣才是真正的享受當下,不是嗎?」

他尋找她的唇,渴望那如薄荷糖一般甜膩的柔軟,她搖頭閃避,卻不懂自己在逃避什麼。對于男人,她不是比誰都瀟灑嗎?

她放棄掙扎,讓他的吻落在唇上,卻又執著得不肯真正給他一個吻。咬緊牙根,她始終不願意他躁動的舌有機會探進口里,甚至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了。

黎詩雨,連身體都無私與他分享了,這一個吻算什麼?你在裝什麼清純?

可是,當她仍然迷惑、遲疑的時候,又怎麼能毫無保留地奉上所有?

寫了多少愛情故事,卻寫不好自己的。

「阿黎?」

他身上的薄荷淡香順著鼻息進入她胸口。

薄荷當有的舒緩作用一點反應也沒有,反而加劇了她額前的沉重。

「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一想吧。」她推開了他,「如果,我可以說服自己的話。」

林靖風在醫院守了一天一夜,蕭憶真也在「PR」等了一天一夜。

「蕭憶真?」接近上班時間,杜維倫發現她仍守在攝影公司大門外的人行椅上。「你從昨天就一直坐在這里?」

蕭憶真勉強露出笑容,點點頭。

「我幫你打電話給他。」

「不用了,我想打早就打了。」她阻止他,「即使他出現在我面前,心卻不在我身上,就一點意義也沒有,那只會讓他離我越來越遠。」

「你打算等到什麼時候?」杜維倫直接地問,「黎詩雨出了意外,阿風今天不一定會準時上班。」

「到我等不了為止。」

「我想他早做好決定了。」

「不管他的決定是什麼,」蕭憶真深吸了一口氣,「我的決定是,等。」

「唉。」杜維倫嘆了一口氣,對愛情,女人執著的程度總勝得過男人,「外面風大,進來坐吧。」

杜維倫讓她在休息區坐下,弄了一份茶水點心給她,一面問︰「有關于你的事,我都是從阿風那里听來的。你和阿風在一起之前……真的喜歡女人?」

「我的確和許多女人在一起過。」

「那麼你又怎麼能確定,阿風就是值得你付出那麼多青春等待的人?」他在她面前坐下,「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lesbian,又怎麼會對男人有反應呢?」

「同性戀、異性戀、雙性戀,是人類發明用來分類感情的標簽,好像不管怎樣,每個人就得拿一個貼在身上,才會覺得安心,至少你是屬于某一個族群的人。」蕭憶真笑得無奈,「大家都用這種分類追求愛情,以為方便利落,但社會上不是有很多案例,都是踏入了婚姻以後,才發現真實性向的人嗎?這證明了,愛情並沒有那麼容易被分類的。」

「就因為如此,你當初不能預測為什麼會愛上阿風,同樣的,你也不能預測阿風的心會隨著哪個女孩離開。」杜維倫看著她,「你已經試過了,為什麼不接受這樣的結果呢?」

「接受是一回事,放棄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不到三十歲,還有多長的人生路要走,」杜維倫反問她︰「你不怕有一天你會為現在的自己感到後悔嗎?」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她攤手,一副豁出去的模樣,「如果我現在放棄他,才真的會後悔。我知道放下自尊、不顧一切,央求早已變心的情人回心轉意是一件多難堪的事,就算要到了,在愛情的定義里也非常廉價,但我沒有別的方法,我只有這條路可以走了。」

蕭憶真的死結未解,何時能放她的未來一條生路?

杜維倫的死結未解,怎就沒女人甘願如此為他劃地自限?

距離黎詩雨出院的日子,又過了一個禮拜。

黎詩雨確如其名,是一首意境優美的詩,卻簡短、急促,甚至沒有句點就悄然結束,留下淡淡苦澀的余韻;也是一場及時雨,滋潤他枯竭的靈魂,太陽一升起,便升華成曇花一現的虹,留下一聲贊嘆後,消失無蹤。

一如往常,他夜夜在FISH出現,看著一個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在他面前快速流動,他卻連出手的意願都沒有,剩下的只是漫無止境的等待。

「阿風!」

听著聲音,他很清楚不是來自他所渴望的人,于是懶懶地抬起頭。

「蕭憶真?」他意外,「你怎麼會在這里?」

他已經有好一段日子不再聯系她,一來是因為理解真相後的愧疚,二來是覺得不應該再給她機會,必須狠下心來讓她也放手。

「詠如告訴我的。」她解釋︰「她說,在這里很容易遇見你。」

「是啊。」他帶著自嘲意味地輕哼一聲,「我實在沒有太多地方可以去。」

「阿黎還好嗎?」雖然,從他的眼神,她大概可以猜到。

「沒有太嚴重,很快就出院了。」他簡單地解釋︰「但她要我給她時間思考。」

丙然,這就是他憔悴的主因。看來,他和黎詩雨之間,也藏著猝不及防的暗涌,她心頭不禁又浮起一絲希望,「你們怎麼了?」

「談過太多戀愛的人,和完全沒談過戀愛的人是一樣的吧。」他苦笑,「兩者都無法肯定能在愛里得到什麼。」

「她害怕了?」

他沒有回答,伸手向酒保再要了一杯威士忌。

「有冒險之心的兩個人,才能在感情路上繼續攜手吧。」她在他身邊坐下,坦白地說︰「我也還能冒險。可是,你知道嗎?我挺羨慕黎詩雨的。一個很簡單的道理,被愛的總是比較幸福。」

「蕭憶真,我們不要再談這個好不好?」

「你放心,我不會再要求什麼了。」她也點了一杯酒,「我下個月有新工作了。杜維倫介紹我到其它攝影公司當櫃台客服,我本來就喜歡攝影、化妝、美的東西,這是很好的安排。」

「那很好。」他給了祝福,「總算,你的人生也開始往前了。」

「我會盡量過得好,甚至要比你好,你才會知道你失去了一個多麼有價值的女人。」她的笑容是平靜的,他讀懂了。

應該吧。

他端起杯子,與她踫杯。

一飲而盡以後,她問︰「你說過,在你做得到的範圍,可以給我補償的,是嗎?」

他遲疑了一會,然後點頭,「你想要什麼?」

「情人做不成,但還是家人吧?」她放下杯子,「那麼多年的默契,怎麼變成了陌生人?」

他沉默。心里再明白不過,家人和情人相比,是更無法割舍的情感。然而,她已用了更成熟的方式來轉化兩人的感情,他又能說什麼?

于是,他對她伸出了手,「我記得多年前我答應過你的,不管怎樣,你還有朋友,比如我。」

她強忍著淚水,與他握了手,以友誼的方式。

兩人相視而笑。

「願你和阿黎終有你期望的結局。」接下來這句話,她說得很小聲︰「但請你記得,如果你累了,我還在原來的地方等你。」

一場夢醒了,發現自己只是過路人,帶過一筆痕跡,卻沒有和夢中人一起劃下句點的資格。但愛是自由的,如果注定寫不到夢寐以求的結局,就讓故事無止境地說下去吧,沒有結局也會是很好的結局。

她只能暫時以這樣的方式安慰自己了。

兩個禮拜又過去了,林靖風再也按捺不住對黎詩雨的思念,帶了幾張她喜歡的唱片,到她的套房找她。

鈴……

刺耳的門鈴聲在空氣中回蕩,就是不見有人響應。

「阿黎,你在家嗎?」他不死心地敲著大門。

與死寂對應許久,黎詩雨對面的套房房門突然打開,走出一個與她年齡相當的女孩。女孩皺著眉,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顯然是受到他干擾,「欸,你找阿黎?」

「嗯。」他問︰「她不在嗎?」

「她出國好幾天了。」女孩打了個哈欠,「我若沒記錯的話,好像是上禮拜三出發的。」

「出國?!」他發出一聲驚呼,「她去哪里?」

「東京吧,她一直想去晴空塔看夜景。」

「有說去多久嗎?」

「我不知道,這種事她向來不會先打算。」女孩搖搖頭,懶懶地靠在門上。

「那個——」

他還想問什麼,女孩又打了一個哈欠,打斷了他,「欸,我真的很累耶,你去看她的粉絲頁好不好?她做了什麼事,上面都會寫。」

踫的一聲,女孩關上了房門。

站在空無一人的走道上,他任黎詩雨的笑靨在腦海里亂竄。

她看待每一份感情都那麼瀟灑、收放自如,面對他竟然得逃到千里之外才能得到平靜?

答案再清楚不過。

「你逃吧,黎詩雨,但有用嗎?連你自己都說了,人心是最難控制的。」對著她的房門,他說︰「你控制得了自己的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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