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蕭憶真的身體沒有大礙之後,林靖風將她送回公寓。在她小小的客廳里,是兩人分別後第一次誠實面對彼此。
「我們分開的那夜,也就是你覺得我背叛你的時候……」蕭憶真坐在沙發里,懷里抱著小靠枕,「我已經告訴她……我不愛她,而且準備離開了。但是,在另一層面上,她從來沒有對不起我,所以,我對她有些愧疚,以至于當她擁抱我,我並沒有推開她,那的確是我的錯。事實證明,我也付出了代價。那一幕被你看見,我什麼都沒有了。」
「但是,我離開以後,你還是和她在一起。」
「我寫了好多信,請詠如轉給你,但是你從來不收。即使到教室找你,你給我的不是無情的嘲諷,就是置之不理。你鐵了心,連我的解釋都不要。」蕭憶真吸了吸鼻子,語氣哽咽,「就這樣拖了好幾個月,我也漸漸絕望了。後來,孟滄滄再一次告訴我,她已經在美國打點好一切,打算等我畢業就帶我過去。可惜,那些話要是再早個一年讓我知道,我應該會很高興的。」
「孟滄滄是個事業有成的女人,也能給你美好的婚禮和幸福的往後。當時,我根本什麼都給不起。」對孟滄滄,他的敵意也就來自于此,除了她能給蕭憶真更好的生活之外,也因為她是個女人。一個女人所做的一切都勝過他這個男人,誰咽得下這口氣?
「我已經不愛她了,要一個美好的婚禮還有和她的幸福往後做什麼?」她苦笑,「我把對愛的失望遷怒到她身上,我完全忘記是我先對不起她,反倒認為都是她的緣故,我才無法和你在一起……既然不快樂,我也要她和我一起痛苦,于是答應和她去美國……」
孟滄滄本來就不打算放下蕭憶真,她用盡一切溫柔,想讓蕭憶真回心轉意。
听到蕭憶真願意再給她機會,她高興得不得了,根本沒有認真思考對方的背後動機。
到了美國以後,孟滄滄依照約定,給了她一棟附帶泳池與花園的別墅,並且讓彼此擁有合法的伴侶地位,卻不是幸福的開始。
不知道誰說過時間是最好的止痛藥,但對蕭憶真來說,那全是戲言。
對孟滄滄已無愛意的她,從無感到厭煩,再從厭煩到嫌惡,負面情緒如同雪球般越滾越大,直到她再無足夠的理智控制。
常常,她一個人坐在空蕩的屋子里,對一切感到無所適從。她總會在空洞的發呆中驚醒,認為自己應該待在台灣,跟著林靖風上山下海,搜尋美景,以底片留下記憶,卻為什麼身在這個她一點都不認識的國度,待在這奢華的屋子里,過著自欺欺人的「幸福」生活?
一起生活多年,孟滄滄在下班後最常見到的,是目光森冷、肢體僵硬的她,像雕像一般坐在沒有點燈的客廳里,為她準備好的早餐及午餐,仍原封不動地擺在桌上。
孟滄滄一開始總會柔聲安撫,只是無論她說了什麼,蕭憶真的目光都投射在一個她永遠進不去的世界里,沒有反應;即使響應了,往往也是言不及義的內容。
雖然,偶爾她會對孟滄滄的耐心與溫柔露出笑容,但往往又會在轉瞬間凝結成冰。她一天比一天蒼白消瘦,像活在古堡里的幽魂,只要黎明來臨,便會終止生命力。
同樣身為女人,孟滄滄擁有比男人更敏感的感情神經,即便她不願意承認,心里谷再清楚不過,蕭憶真的反常並不是水土不服,而是為了那個名叫林靖風的男人。
終于讓孟滄滄崩潰的,是某一次她推開家中大門,看見客廳地上散落滿地的相簿,大大小小不下數十本,而蕭憶真坐在那堆相簿中,目不轉楮地翻閱著,甚至,還帶著若有所思的笑容。
她走近一看,發現所有相片都出自林靖風之手。她不知道蕭憶真從哪弄來,畢竟當初她們從台灣帶來的行李中並沒有這些東西。積壓已久的怒火瞬間爆發,她發出尖銳的叫聲,抓起一迭相簿往陽台走去。
珍貴的東西被搶走,蕭憶真倏地站起身,一把捉住孟滄滄,充滿敵意地吼著,「孟滄滄!你干什麼?!」
「把不需要的東西燒掉!」
「你敢燒!」
「我為什麼不敢?!」孟滄滄將相簿往陽台地上一扔,「就是這些東西把你變成這樣的!」
「孟滄滄,我警告你,」蕭憶真擋在她面前,「你要是敢把它們燒了,待會我就把整個房子都燒了,反正我什麼都不需要!」
「蕭憶真,你要瘋到什麼程度?!」孟滄滄忍無可忍,一把握住蕭憶真的手,「是你答應和我到美國來的,為什麼不好好過生活?!我對你不好嗎?!」
蕭憶真皺起眉頭,試圖摔開對方的箝制,一番掙扎後,她失重,跌落在地,發出一聲冷笑,「這就是我的目的啊。」
「你說什麼?」
「我不想讓你快樂!」蕭憶真的吼聲尖銳刺耳,「都是你不和我好聚好散,我才無法和阿風在一起,都是你!」
「我沒怪他介入,現在你反倒怪起我?」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那個男人?」
「比得上又怎樣?我不想要!」
「你為什麼不願意再試試看,我們有幾年的默契,那個男人才闖入幾個月,就全部沒了?」
「自從我說要和你分手那天,就不再有可能了。」
孟滄滄倒抽了一口氣,絕望地看著眼前的愛人。
女人在性格上有現實與殘忍的一面,當她們對眼前的人已無愛時,是做得出任何傷人的決定的。所以,無論孟滄滄做得再多、再溫柔,蕭憶真都不會感動,也不會當一回事,因為她已經不愛她了。
自此以後,孟滄滄和蕭憶真的生活里只剩下互相傷害。她們透過任何想得到的方式,去戳彼此的痛處,直到蕭憶真精神耗弱,孟滄滄的體貼也被消磨殆盡,兩人形同陌路。
孟滄滄累了,她無力再挽回一個早已變心的女人,既然蕭憶真的靈魂從不曾到過美國,她要如此蒼白的軀殼有什麼用?
某日下班以後,她向蕭憶真提出分手,也坦白動了和男人交往的念頭。
「對方是分公司的經理,很有前速,在下一波升職名單中,而且追求我已有一段時間了。」
蕭憶真听了,情緒並沒有太大起伏,只皮笑肉不笑地說︰「所以,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喜歡男人了?」
「我和你不一樣。」孟滄滄冷冷地說︰「我無法再面對女人了,我受夠了。」
但總算,她們達成共識。
解除伴侶關系的那天,孟滄滄握著失去意義的結婚證書,感嘆︰「早知道會這樣,當初就應該多留在台灣陪你。」
「不是遠距離的緣故,是我們的相處本來就有了問題,當時我也有許多心事不敢告訴你。」
「所以,你打算怎麼樣,回台灣?」
「這里本來就不是我該留的地方。」
「他身邊也許早有別的女人了。」
「那也是我的事。」蕭憶真冷哼,「孟滄滄,我折磨你這麼多年,已經夠了。」
當感情變質,一紙婚姻證書便也從祝福變成枷鎖,無論報復或折磨,都已找不回當初的悸動。她懶得去管孟滄滄是否真心愛著那個男人,也不想知道那會不會是另一道枷鎖,她無力顧慮,畢竟她的靈魂和人生,早破損到無力修復的程度。
她回到台灣,躲開親友的關心,找到一份還算過得去的工作,沒有生活目標,如行尸走肉般活著,就像是飄浮在城市里的微塵,多了她或少了她,都不會有任何影響,也沒有人會注意。
難以平復的愧疚是沉重的絆腳石,她只能獨自在夜里煎熬思念與眼淚。
听完了蕭憶真壓縮的多年生活,林靖風愣愣望著天花板,說不出任何話來。
從來沒有。
這四個字在他腦海盤旋。
從來沒有。
蕭憶真從來沒有和他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為他煮過一頓飯或為了一點生活小事和他爭論;蕭憶真從來沒有看過他在工作上的表現,即使當年她陪他做過的攝影練習讓他得以在工作上游刃有余;蕭憶真從來沒有真正參與過他的生活,與他一起經歷歲月淬煉……所有他計劃過的一切,蕭憶真從來沒有與他同行過。
然而,他以為已發生的,竟也從來沒有在蕭憶真過去幾年的日子里上演過。
蕭憶真和孟滄滄的婚姻,從來沒有幸福快樂、光芒閃耀;蕭憶真和孟滄滄在漫漫長夜里,從來沒有擁抱,只有傷害;蕭憶真和孟滄滄,從來沒有過他曾經嫉妒無數次的美好結局。
從來沒有。
蕭憶真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針尖一般,反復凌遲他的心。
靶情都有先來後到,如果他不曾闖人蕭憶真的世界,用他的存在綁住她,使她迷惑,她和孟滄滄或許有機會修正相處上的磨擦,也不用互相折磨,並且早已在美國享受彼此相伴的人生,怎樣都不會醉生夢死般地活著。
他太自私了嗎?一廂情願認為男人的胸膛才該是女人最後的依歸,只有和他在一起,蕭憶真的人生才會回復「正常」,于是把孟滄滄的付出視為無物,理所當然地橫刀奪愛,殊不知,竟是把他最心愛的人推向無邊的黑暗中。
他想起黎詩雨說的故事。
蕭憶真如同被遺棄的女圭女圭,瑟縮在大房子的牆角內,不見天日,沒有靈魂;而她最希望能給她關愛的人,從來沒有再過問她的消息。
一陣強烈的愧疚感油然而生。季詠如說得沒錯,他確實毀了蕭憶真的人生。
曾經有兩個時間點,他有機會做出阻止遺憾的決定,一是蕭憶真坦承對他有異樣感覺的時候,他不應該順她的意,讓她忘了遠在海外等候的孟滄滄;二是在他見到她與孟滄滄果身相擁的時候,要是能多一些寬容,耐心听她解釋,體諒她的為難之處,他們就不必虛度多年光陰,自我折磨。
可惜,每一次的關鍵時刻,他總是做出錯誤的決定。
他讓精疲力盡的她枕著他的大腿,躺在沙發上淺眠。望著她的睡顏,已不復當初的熟悉,曾經青春的臉多了歲月褶痕,眉宇之間吸引他的神秘感,被一抹擔憂取代。
在靜默中,她從夢里驚醒,著急起身,「阿風?阿風?」
「我在這里。」他輕拍她的肩頭,「怎麼了?作惡夢了?」
確認依靠還在身邊,蕭憶真緊摟住他的頸項,「我以為,你又不要我了。」
為了閃躲蕭憶真的踫觸,他不小心踢到了腳邊的物品。低頭一看,她的茶幾底下,堆放著一本本尺寸不同的相簿。
「那些相簿……」
「你幫我拍的每一張相片,我都好好收著。」對于林靖風疏離的反應,她強忍著心酸,說︰「我曾經偷偷請人幫我寄到美國,現在我回來,它們當然要跟著我。那是我僅存的美好回憶了。」
他隨手拾起其中一本。
他不知道哪本才是第一本,甚至也忘了順序,這就只是他曾經為她拍攝過的數千張照片中的其中一部分。
他握著相本,沉思許久,然後把相本平鋪在膝上,一翻開,記憶也就跟著翻滾至眼前。這本相簿,是由他當初最滿意的幾套作品集結而成,每一張照片底下,都附上一小段他親筆寫下的文字。
第一張照片,蕭憶真配戴作工細致的羽制翅膀,抱膝坐在狹小的箱子里。我想把天使裝在箱里,隨身攜帶,無論走到哪里,都是天堂。
第二張照片,蕭憶真穿著簡單的居家服,佣懶躺在沙發上。想給你一個家,你最真實的一面就是最美的一面。
第三張照片,蕭憶真身著亮眼的禮服,從豪華車內優雅走出。怎麼了?才一離開就開始想你。回眸吧,讓我的眼眸取代閃光燈,留住你的笑容……
第四張照片,蕭憶真如同穿梭森林里的精靈,蹲坐在滿是落楓的地面上,神情迷惘。我迷失了,在你為我設下的幻境之中……
一共二十張照片,曾經都是他最具代表性、也最喜歡的作品。他合上相本,目光移向茶幾底下密密麻麻的冊子,「你真的都收著……」
「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看著它們,就彷佛看見你拿著相機站在我面前。你說過的,每一張照片都是一個故事,而每一個故事里都會有你。」
「蕭憶真……」
思緒糾結,心中百感交集,往事一幕幕在眼前一閃而過,他的傷、她的痛,還有應該被歸于命運操弄的際遇如浪濤洶涌。
許久,他才漸漸平靜下來。
他和蕭憶真,還有可能嗎?
寫壞了的故事,可有機會重新來過?
他握上她冰冷的手,試圖感受由此涌起的情緒,歉疚、遺憾……可惜,就是沒有屬于心動的部分,到最後,竟然浮現一陣難以放下的心虛。真的,是心虛,懸在半空中,害怕被人看透的惶恐。
她緊靠著他,在他耳後重重留下吻痕;停留一會之後,捧起他的臉頰,又留下一個吻。憑著記憶,她還是熟知他的身體,深吸了一口氣,她將手伸進他衣服里,探上結實的胸膛。
在她準備印吻在他唇上時,他推開了她。
情緒的浪濤一波波席卷,最後被沖上岸的,是黎詩雨的凝視,以一雙憂傷的眼神。
終于,他恍然明白,那揮之不去的心虛自何而來。
「對不起,蕭憶真。」他看著她,語氣里只有歉意,「不可能了。」
「為什麼?」她努力想維持笑容,卻阻止不了視線益發模糊。
「過去了。」他嘆了一口氣,「而我們,並沒有能力修復過去。」
「阿風,你還恨我,是嗎?」
「我曾經很恨,想到你和孟滄滄過著美好的生活,我就巴不得馬上死掉。」
他坦承,「但是,听了你這幾年的生活,我已經沒有立場去恨了。阿黎說得對,我只是不甘心、不懂得放下,而不是真的恨你。」
「既然不恨,也懂我的委屈,為什麼不試著接受我?」蕭憶真的絕望在臉上交錯縱橫。
「說真的,我對你感到抱歉,也覺得愧疚,如果要我補償你,我不會拒絕……」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要是這樣做,我就會像當初待在孟滄滄身邊的你一樣。」
「你真的愛那個阿黎?那個女孩?」
「如果你想听實話,是的,我現在很愛阿黎。」他看著她,紛亂的心終于沉澱,「剛剛你擁抱我的時候,我突然有種背叛她的感覺,所以我想,答案再凊楚不過了。」
「這就是你和我不一樣的地方。」蕭憶真痛哭失聲,「你把我推開了,當初我卻沒有把孟滄滄推開。」
她不如他,未能明確表示對愛的決心,才會一敗涂地。愛她的人與她愛的人全都付之一炬,只剩下無邊的孤寂。
最後,她的世界里還是只有她自己。
她狠狠哭吼,每一聲都是對自己的失望,每一滴淚都是對愛的無知與儒弱。
「蕭憶真……」
「不要管我!」她持續抱頭痛哭,眼淚混著鼻涕流了滿臉,是他不曾見過的狼狽。「我沒有辦法停下來,真的沒有辦法停下來!」
也許,這樣也好,在這個時候,讓她盡情發泄是最好的方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邊,適時遞上衛生紙,直到她心中的最後一絲不平消散。然後,她就會明白,要撫平心中的遺憾,並不能一直回頭看。
哭了一夜,直到晨曦透進屋內,蒸發蕭憶真臉上的淚痕。她哭累了,大病初愈的身體已筋疲力竭。他將她攔腰抱起,送到床上去睡。
她握住他的手,「你要走了?」
「你需要休息。」他說,「我也得去工作了。」
「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攝影棚只能讓客人和工作人員進入。」
「我付錢,到你店里拍一套。」
「就算要,也不是今天。」他柔聲勸著︰「你身體狀況不好,眼楮也哭腫了,先好好休息吧,以後再說。」
「這都是化妝可以解決的事。」她非常堅持,「能不能讓我再任性一次,請你幫我拍一套照片,就當作是最後的紀念,然後,我不會再要求你什麼。」
拗不過蕭憶真的苦苦哀求,他嘆了一口氣,「好吧,我答應你,但你不休息真的不行。如果你要拍照,就先好好睡一覺,我去公司替你安排。明天中午再過來接你,好嗎?」
「好,我休息。」她拉起被子蓋上。
「還有,一定要答應我,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就算是要報復我,也要過得比我好才是,好嗎?」
「我知道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老天沒打算讓我活在夢中,就代表祂還希望我留在現實里好好學習。」
合上門離開之前,他如釋重負,心中卡了很久的瘡疤突然剝落了。如黎詩雨說的,那道痕還是在,提醒他過去發生的事,心里卻不再為此拉扯。
對于蕭憶真,他不舍、惋惜,也願意彌補她心中的遺憾,但不是用感情。
因為,那個位置,現在是黎詩雨所擁有的。
由于是拍攝淡季,又屬平日,「PR」並沒有太多預約顧客,所以能夠順利安插蕭憶真的行程。
林靖風幫她選了最好的攝影套系,並付清所有費用。
「蕭憶真?」杜維倫看著預約單上的名字,忍不住皺起眉頭,「她不是你所謂的初戀女友嗎?」
「你把錢收好就好,問那麼多干嘛。」他冷冷地說,「換了衣服上了妝,進到攝影棚,都是客人,誰都一樣。」
「喔,是哦?」杜維倫別有它意地笑,「如果黎詩雨知道你的前女友來拍照,還指定你做攝影師,不知道會怎麼想哦?」
「我懶得跟你扯。我和蕭憶真已經沒什麼了。」
「好啊,我等著看。」杜維倫把收據推到他面前,「希望這次你不是唬爛,要不然,黎詩雨又要變成你腳下的亡魂了。」
他懶得解釋。言語解釋要是有用,只要一句「世界是美好的」,全人類大概都會像嗑了藥般飄飄然,不再痛苦。他收起收據,簡單交代︰「我去接她過來。」
當天的拍攝相當順利,即使多年不再合作,兩人的默契並沒有隨著時間淡去,他一個眼神、簡單的手勢,她馬上能接收訊息,理解他要的是什麼。
她最後一套服裝,是深黑風格的新娘禮服。她想,這輩子大概再沒有機會為他穿上白紗,期待婚禮的也只剩下她一個人,所以,選了孤獨、不為希望代言的黑色。
倚在巴洛克風格的躺椅上,等待他架設燈光的空檔,她借機再與他聊了幾句︰「我听她們說,你從畢業以後,就一直做攝影工作?」
「嗯。」他點點頭,一面調整燈光強度,「從攝影助理做起,跟在攝影師身邊學了一年多,轉升攝影師,換了幾間公司,這兩年才到『PR』來。比起風景,我還是比較喜歡拍個人寫真。」
「以你的才華,應該可以開一間攝影工作室吧?」
「我只喜歡拍照而已。」他隨口答。「反正我沒有什麼大理想,待在這里,每天都有客人讓我拍,生活也過得還不錯,已經足夠了。」
「阿風,對你來說,攝影是什麼呢?」她有點意外,竟然沒有問過他這個問題。
「留下美的一瞬間。」花了一些時間,他才想起攝影帶給他的最初感動,「因為我們都知道,青春會隨著成熟消失,年華會隨著歲月老去,所以才需要為往後留下這一刻的美麗,等到一切都成往事以後,還有相片可以回味。」
她淡淡笑著,同意他的看法,「所以,身為一個攝影師,你的責任相當重大。」
他舉起相機,簡單地指示,「好,看我這邊,臉再往右側一點……對,就這樣。」
不停歇的快門聲,為蕭憶真留下了她就要到尾聲的青春,出自于她所愛之人的手,那一分一秒,她格外珍惜。自此以後,她對林靖風的不舍,以及再無機會如願的感情,也就只能鎖在那一張張靜止的畫面里。
「這麼多年來,你一定拍過很多女孩子了?」交換姿勢的時候,她問,「你還有想起我問過你的問題?」
「什麼問題?」
「胸部很大、腿很漂亮、臉很誘人,如果可以當女朋友就太好了?」
他的視線自鏡頭轉向她,沉默了好一會。
如果視覺的記憶是一卷又一卷的底片,不可否認,他記錄最多的就是女人的身體。只要能刺激他反應的,他向來大膽爭取。「我的確和不少被我拍攝過的女人在一起過,她們的胸、腿、臉孔都讓我流連,但是,我卻不知道她們是不是我的女朋友。」
「對不起,是我讓你對愛情失去信心。」
他不想談論對錯問題,事到如今,誰對誰錯都已經沒有意義,因為緣分沒有選擇為他們譜寫續集,也不再有藕斷絲連的必要。他抬起手,示意她移動視線,「眼楮看這里,身體左側……對,眼神多一點,很多故事那樣。好,good!」
畫面中的她,一雙會說話的眼楮藏在黑色面紗下,卻遮不住閃爍,深沉的眼眸彷若看透愛情︰她只是走到其中之一的結局,孤獨。
畫面之外的她,也忍不住靶慨︰「而我也不再擁有愛情。」
「蕭憶真,我們應該為過去不停遺憾嗎?」這個問題,他也自問,「看看過去幾年,我們為了一場不圓滿的愛情做了什麼?在我同事眼里,我是從不對女人認真的混蛋,以至于沒人相信我愛上阿黎,連我自己一開始也不相信;你折磨了孟滄滄好久,卻也從來不為此感到快樂,賠上多少年的青春,最後什麼也沒有。」
如果漩渦的中心點,他們所渴望的愛情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懊悔、遺憾、不平,何苦再跟著打轉,讓所有負面情緒變成無法解套的生死輪回,轉完一生,最後,在離世前一刻繞出更大的黑洞︰原來這一生他們從不懂得如何去愛,也不曾在痛苦里解月兌。
這是他們想要的結局嗎?
「你找到了阿黎。」她無奈地笑,「你可以利落地拋下過去,但是,我沒有找到另一個能帶給我快樂的人,而你還一直在我心里。」
「人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就是無法回到過去。」他放下相機,「我和阿黎也有該處理的問題,但是我和你的問題,你應該放下了。」
「阿風——」
她還想說什麼,卻被他打斷,「拍得差不多了,就這樣,去卸妝吧。離開之前,別忘了和客服人員確認挑片時間。」
應該放下了。
她在心里覆誦這句話。
他之所以那麼說,除了希望她別再為過去折磨自己之外,大概更想讓她知道,他已經放下了,愛情里的遺憾,不再需要她來圓。
無聲走出攝影棚,兩人同時看見等在櫃台的黎詩雨。
「阿風!」見他出來,黎詩雨立刻熱切地打了招呼。由于蕭憶真頂著濃厚的攝影妝,一時之間沒讓她認出。
「阿黎,你怎麼會來這里?」他驚喜。
她手里捧著一本書,爽朗笑著,「出了新書,想送你一本,所以過來等你下班。」
「我差不多了喔,把器材收一收就好了。」
林靖風溫柔的口吻,曾經是蕭憶真熟悉不已的,如今卻屬于另一個女人,讓她的存在更顯諷刺。蕭憶真冷眼看著,喉里卡著咽不下的苦澀。
同時之間,黎詩雨的視線移向蕭憶真,終于從描繪細膩的眼線及煙燻妝里認出,「蕭憶真?」
「嗨,阿黎。」她揮揮手,無事般向黎詩雨打了招呼。
「你……不是……有狀況嗎?」黎詩雨的目光中升起一絲錯愕,「怎麼不在醫院?」
「我已經沒事了。」
「所以,你和阿風——」
林靖風立刻解釋︰「阿黎,她只是來拍一套照片留念,等會就離開了。」
「是啊。」蕭憶真故作輕松地說︰「很多年前我就是阿風的攝影模特兒,有很好的默契,拍攝下來也比一般人順利許多。」
「喔,那真是太好了。」黎詩雨笑著,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對林靖風說︰「阿風,機會難得,你們一起去吃個晚飯吧,好好敘敘舊,別管我了,我有很多事可以做。」
「你不生氣嗎?」蕭憶真看著她。
「我為什麼要生氣?」黎詩雨銀鈴般的笑聲在空氣中回蕩,「你們聊吧,我先走了。」
沒等林靖風回應,她一轉身,走出了店門,投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阿黎——」林靖風馬上跟著往門外走,蕭憶真伸手拉住他。
「她讓你跟我吃頓晚飯的。」
「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他自她的手中掙月兌,形同月兌韁的馬,往目標狂奔而去。
蕭憶真看著空蕩蕩的店門,愣愣跌坐在待客的沙發上。
在一旁看了很久的杜維倫開了口,「他都已經離開了,你還不走?」
「如果他心里有我,就會回來。」話是這麼說,心里卻清楚,林靖風心中的指南針指向的不再是她。
「阿黎!」無視熙來攘往的人潮,他一次又一次呼喊烙在心口的名字。
「嘰——」刺耳的煞車聲硬是壓過火聲喧鬧,林靖風順著聲響方向猛然回頭,驚見一部失控的轎車正朝向飄長秀發的女孩撞去。
他來不及反應,一聲巨響撞碎了他的思緒,女孩以扭曲的姿勢倒臥在一旁的分隔島上,像個破碎的洋女圭女圭。
洋女圭女圭。
破碎的。
柏油路面、驚恐的人群、一團亂的車陣,彷若在同時間一起墜落地獄。
當撒旦有心毀滅一切,沒有人有資格選擇幸福,就連活著都只是荒謬的笑話。
在不停傾倒的殘垣斷壁中,塵埃不只模糊了他的眼,甚至搗毀了呼吸系統,讓他痛苦得喘不過氣。跪在魔王面前俯首稱臣的時間已不遠了,他豁出去了,在虛無之中發出最後一聲呼喊——
「阿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