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走了,襄知收拾教室,牧洛亭熟練地排好桌椅,看她動作快速地打理完畢,他心又開始跳。
「小知——」
她拾起外衣,抬眼看他。
「我今天說了一些不得體的話,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看得他有些招架不住。
「不是真心?」
他立刻答道︰「當然是真心話,只是表達得很粗魯,而且……」他有些赧然地說︰「也沒有權利那樣說。」
當著她的面把老友像情敵一樣趕跑,還用上老板的架子壓人,怎麼解釋都不通。
「你收回?」
他想也沒想︰「不!不收回。」雖然覺得幼稚丟臉,但他不後侮,似乎不這樣霸氣示意,警告每個想接近她的男人,他就不痛快。
她眼中有些深思,還有……疑惑?他不確定,向前一大步,想看得更真確些,鞋尖幾乎踫上她的。
她的眉梢、眼睫、一顰一笑,這些日子以來變得比他在鏡中的自己更加熟悉。在這里幫忙教孩子,他總喜歡盯著她瞧,常被小雲不悅的聲音喚回神。
在她清澄無雜質的眼中,他看到了什麼呢?縱使覺得他沒有看到不耐、厭惡、氣惱,也不敢貿然斷定,因為人總是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
看著,卻還是不夠,他的雙手不自覺握上她的肩。
「真是同志?」
他手僵在她縴瘦卻硬挺的肩頭。
她沒有承認過自己是女人,那她的意思很清楚,會對襄依、優年、任何女人都沒感覺,而對完全男孩打扮的襄知起興趣的話……她真的懷疑他的性向?
這讓他頓住。孩子們也問過,他沒有想過同志不同志的可能,但對她真正起了興趣,難道不是在發現她作少年打扮那一天?
這讓他自己也開始疑惑,不過這似乎……對他的感覺沒什麼影響。
「就算是吧,」他沉著道。
她眼中有些什麼動了動,看他的眼光帶著新的審視。
他坦然回視。跟同志沾上任何邊,對于異性戀男人來說常常是大不諱,好像男子氣概嚴重受損,他卻沒有那種感覺。同志朋友他也有,有時被同志搭個訕,他覺得意外,聳肩自嘲,原來派克常說他可以男女通吃,就是在說這個。
他知道自己外貌如何,佔了先天上的優勢當然不能太不知感恩,也不是沒有利用過自己的笑容和身高來為雜志打造形象,畢竟一個帥總編總比丑總編吃香,但真要說他因此而自命不凡,他才不屑。
男人要比的是頭腦和意志力,他才不在乎外貌和錢財。問題是一向自豪的頭腦和意志力,頻頻在這個女孩身上破功,讓他無比挫敗。
究竟要怎麼樣才能進入那個與眾不同、絕無僅有的一顆心?
他直視她。「喜歡就是喜歡,在意是同志的話怎麼還會喜歡?你是人是鬼是外星人都一樣,是男的又怎麼樣了?」說得淡定,也說得斬釘截鐵。他真的好想把她拉近一點,再多說一些,讓她明白他的感覺。
她的目光從他的臉移到他在她肩上的手,他差點把手移開,又舍不得;她沒有抗拒、沒有後退、沒有叫他移開,他受寵若驚不想松手。
即使是第一次這麼親近的踫觸,很快又覺不夠了,他不自覺又將她拉近,就要擁人懷中。
「牧洛亭。」
他凝住,俯視那張近得可以吻下去的嘴,心中萬般沖動,卻被她的輕喚生生止住。這是她第一次喚他全名。他對她不再是牧總編了嗎?不是她的上司、同事?
他笑了,笑得開心。「嗯?」
「放手。」
他笑容凝住。她說得輕柔但堅定。他嘆息,手指慢慢放開,彷佛這是最後一次能踫到她。
永遠無法掌握她的想法,這大概就是他的宿命吧!他讓雙手垂落,身體沒有退後,她也沒有,這讓他心中又燃起希望。
「‘喜歡’嗎……」她低喃,似乎是在對她自己說,在沉吟他剛才的話。
他想解釋又忍住。她沒有想好、還不能接受的事,他不能催促,更不能逼迫,因為她不是能那樣對待的人,而他也不是會對女人如此的男人。
喜歡嗎?他也在心中重復。他不是第一次這樣對她說,每說一次,這兩字又更濃烈,加人更多的東西。
原來感情這種東西,每分每秒都在變。他在學,生平第一次,真的想學了。
***
送她回家的路上,兩人都沉默,並肩而行。牧洛亭自從開始去「安心」幫忙以後就不開車了,因為襄知家離那里不遠,走路大概半小時,他從那里再搭公車回家,自己戲稱為「沉澱時間」,不用煩心路上交通,窗外還有街景可看,一邊相心著襄知的種種。
伴著她走過一家大型超商時,牧洛亭說︰「可以陪我進去一下嗎?」
襄知點頭。他沒有來過這一家,帶她推著車慢慢繞,從蔬果部門開始。
先是毛豆和紅蘿卜,然後是蔥蒜。牧洛亭問︰「喜歡咖哩飯嗎?」
襄知點頭,看他一眼,沒說什麼。他心情飛揚,來到水果區,問她︰「你喜歡什麼水果?」
「都喜歡。」
她如果這麼說,就不是客套。牧洛亭本想挑自己最愛的木瓜和鳳梨,忽然一頓。什麼都喜歡嗎?相比之下,自己實在沒有冒險精神,也很挑嘴。他看向柿子和釋迦。
她忽然微笑。「不喜歡?試試吧。」
他嚇一跳!好像小時候就不喜歡這兩種水果,吃過一次便不再踫,她怎麼看出來的?
目光如此敏銳,他嘆息。她能看透他,他卻看不透她,真是認栽了。他捏捏柿子,拿起一個。
「我陪你吃,算我請客。」她說。
他意外極了,拿著紅紅的柿子愣在那里;她噗哧一笑,伸手再挑三個柿子,兩個釋迦。
糟糕!他對她的笑容完全沒有抗拒力,身體開始發熱,不由自主靠近她一步。兩名女孩正巧走過,其中一個哇一聲︰「帥哥呢……欸,弟弟怎麼這麼邋遢!」他向來對帥哥之類的評語听若未聞,這弟弟二字卻敲醒了他,止住他貼向她的身勢。
弟弟!听來極不入耳,他不知自己臉色倏然變冷,兩個女孩匆匆閃開。襄知笑容轉為興味。「弟弟不好?」
「當然不好!」同志他就認了,起碼是一對;兄弟是什麼?兄弟什麼都不能做!
襄知裝好袋去枰重,他跟在後面仍嘀咕︰「我們長得一點都不像。」
「你可以扮女生。」
他岔了氣,前頭傳來一聲輕笑。她在開他玩笑?原來她也會開玩笑嗎?要他扮女生?不當哥哥當姊姊?他停住腳,大笑出聲。
四周人全轉過頭來,看一個超模級的美男子捧月復大笑,笑得性感又狂狷,卻一點也不覺刺眼。
前頭的那個少年轉身把一袋水果塞給笑得開懷的男神,結果手被一拉,緊緊包住。
身高、年紀的差異,讓這畫面看起來太……太曖昧了!這兩人絕不是兄弟好不好!眾人瞠目結舌,可惜還沒掏出手機,這養眼的耽美畫面就沒了,美男子推著少年快速消失在擁擠的結帳區。
可惜啊!這畫面要是放上網路,絕對打敗任何自拍美男——
牧洛亭暗呼好險,自己的臉一時沒人認出,上網就見光死了。
不能怪他按捺不住,她對他的魔力他已經自承無力抗拒,俯首稱臣。
「為什麼要我陪?」被他像趕鴨子般推出超商,襄知便問。
對啊,為什麼忽然把人家拉進去陪你買菜?牧洛亭苦笑。「因為想跟你做一些很家常的事。」
「以前從不踫人,現在欲求不滿?」
他嗆咳一聲,習慣她的毫不拐彎,卻仍不習慣她一針見血的犀利。
「才不是!」他不是憋太久才忽然變得愛毛手毛腳,天下女人多的是,「這絕對要怪你。」
她揚起眉,他正色道︰「我練得百毒不侵的功,遇上你才破的。」
「女人是毒?」
「不喜歡的女人我為什麼要踫?她們想踫我,我討厭被她們踫,難道不像見了毒蛇猛獸?」
「握手都不行?」
他知道她在問什麼。那麼不喜歡被踫的人,連禮貌握個手都避之唯恐不及,為什麼忽然變得這麼愛踫人?公眾場合還上演親熱戲碼,任誰都會覺得過頭。
「小知,」他輕嘆,「你比誰都明白‘事實勝于雄辯’的道理。言語無法表達真相,行動才能證明一切。我的行動說明了什麼,不是已經一清二楚了嗎?」他又不自覺站得太近,她仰頭看他,排山倒海的沖動再起,他想要——
她舉起手,一只食指幾乎貼上他雙唇,他硬生生打住欲低下的頭。
「公眾人物。」她很快收回手。
牧洛亭喘口氣,幸虧她及時提醒,他的確不想上網上報,自己注重隱私不說,也不想讓NOW!上花邊新聞,更不願她曝光。
NOW!帥哥社長當眾擁吻小男友,新新同志勇敢出櫃!他已經自動想好標題了。
第一次詛咒起自己的身分,也開始體會到她想變身的心情。如果他讓人認不出,就不會處處被定義、被評判、被議論了。人的外表、形象、身分,竟是這般重要,如此操控他們的一言一行,自由究竟何在?
唇幾乎被她踫到,即使不是真正接觸,仍有被燙到的錯覺,麻麻脹脹的。因為人動情嘴唇會充血紅潤,才發明女人的口紅,涂了讓男人本能燥熱。
懊死!自己的知識未免太豐富,是辦雜志的副作用。這種東西現在忽然跳進腦袋來自動指教,是想逼死他嗎!
還沒踫到就這樣了,如果是兩唇真正相觸……
他看向她的唇瓣。沒有,依舊薄薄女敕女敕,略顯蒼白,她沒有動情,是他自己在那里無事自擾,還舉止失態。
嘆口氣,他退開一步,回復兩個男人間正常的距離。他詛咒這個無形界限,像鐵律一樣讓所有人自動遵行,不成文也無需理由;但一旦越界,四周人立刻敏感察覺,疑惑頓生,接下來就是不舒服、不對勁的感覺,有如看到什麼古怪、惡心的事情,問題接踵而來。
封建不是早已被打破?禮教不是不再吃人?他像忽然看到四周有無數看不見的警戒線,規範了每個人的一言一行,腳下赫然是地雷遍布,乖乖照著指標走便沒事,踏錯一步,粉身碎骨。
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事,現在既然看到,便不能再回去無知無覺的世界。他沉默地讓她走在身前一步,他每一步是一個決心;沉重,卻堅定。
***
優年提議過來NOW!做專訪,房凌光很意外。優年喜歡耍大牌眾人皆知,什麼時候變得願意下凡了?
他不知道優年是覺得在電視台接受訪問,所有人都會知道NOW!來的不是牧洛亭;而若在外面咖啡廳或餐廳什麼的,更眨低她的身分。
第二個原因,就是如果來NOW!,她是客,可以看情形擺身段,NOW!這邊怎麼樣也要討好一下。
房凌光她不是不知道,外表很杰出,才能必然也不弱,否則絕無法跟在牧洛亭身邊這麼久。但那咄咄逼人的氣勢,和她自己太過接近,很自然就同類互斥。
兩人都相當專業地開始,她的心思硬是沒辦法不繞回某人,滿心煩躁。當初他的特助聯系她,她還心跳不已,結果姓牧的卻給她這樣一點都不喜的驚喜。
牧洛亭是不踫女人,但也訪問過女人啊!為什麼就輪不到她?
房凌光問了一句什麼,優年的注意力被落地窗外樓下的畫面拉走。
有兩個人站在樓梯的角落,這高樓有1一十九層,大家都用電梯,樓梯間通常是空的。那兩個人的身形都很優美,即使靜立著也牽引了她的目光。
優年僵住了。那不該是牧洛亭,兩人靠得太近了。
但如果她認得出任何人,絕對不會認錯牧洛亭。那高大半側的身形,散故著生冷氣息,卻分外強烈地吸引人。從來不踫人的人,此時明明白白伸出手去,將那人縴弱頸項旁的小撮短發撩撥開。
那個削瘦身影有些僵硬,但沒有移開,抬眼看向牧洛亭說了什麼,牧洛亭笑著收回手,唇形竟滿溢性感。
優年會驚異,大半是因為那削瘦身影是個男的,使牧洛亭的動作更顯奇特。難道她真的看走眼?「那是誰?」她問。
房凌光從筆記上抬頭,接著眯起眼,沒回答。
「我還以為牧大總編太忙了,沒時間親自做我的專題。」優年說得嘲弄。
「看來是很忙啊。」房凌光回得也很故意。優年正紅,雖不是他的菜,牧洛亭把本期專題給他做,也算重任,稍稍平復他今年沒能繼續掌舵情人節專刊的暗傷。但現在這個優年是什麼意思?她的專訪就只有牧洛亭有資格做嗎?
「那是他訪問的對象嗎?」優年聲音很冷,「應該是很大牌的了。」
房凌光不耐起來。那I幕他也看得很不是滋味,優大主播最好不要再火上加油。
「優主播應該很忙,我們繼續吧!」
優年心中有事,兩人都想趕緊結束,也算達成共識,將專訪速速完成。
等優年又將目光轉向那樓梯間時已不見人影,彷佛剛才的驚鴻一瞥未必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