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最難保密的地方,就數新聞業;就算NOW!是綜合性雜志,牧洛亭經營有術,也逃不過這一行內幕八卦橫行的生態。
這期情人節大刊居然由牧大親自主舵,最勁爆的是新來的兩姊弟好像是特聘的空降生力軍,讓眾人很有舌可嚼。
「一定是很有來頭的吧?」
「那個大美女公關還算有點名目,不過是業界新人;那個小弟……听說得過獎,不過資歷更淺,年輕嘛。」
「美不美什麼的,牧大無感啦!這誰不知道!多少美女自己送上門,都進不了我們牧大的眼。」
「是啊,以前也不是沒有外聘新血的前例,牧大喜歡不按牌理出牌,不過有點奇怪……」
「什麼?」
「那個小弟啊,他真的很怪。」
「你有听過他講話?我都沒听過。」
有人附議︰「對!他都不理人的。」
「不理還好,一開口就更怪。」
「誰啊?」有人插花太晚沒听到。
「那個小弟,就是前些日子大戰暴龍那一個。」
牧洛亭走到轉角後邊,突然煞車。
「就是那個不講話的插畫美少年?」新來的輕笑,「遠看還不覺得,但如果湊近看他,就會發現他很像從漫畫里走出來的。」
「是啊,那天我找他說話……雖然小我很多,但滿可愛的,我當然想認識一下。」
一陣笑聲,好幾只手拍打在她肩頭上。「你這個師女乃級的,怎麼可以調戲良家小弟!」
「人家當然也要打听八卦!我問他︰‘你姊跟牧大好像常開會哦?他們以前就認識嗎?’」
「那他說什麼?」
「他居然說︰‘不要吃太飽。’什麼跟什麼!」
牧洛亭差點笑出聲,趕忙收住氣。
「是很怪!現在想起來,我上次問他幾歲,想到底是幾年級的學生,他卻跟我說︰‘看不出來就好。’什麼意思啊?」
因為我們總是用年齡來看人,不管是被看成太小或太老,總沒個是處看不出來的話,那不是剛好?牧洛亭在心里自動解讀。
至于她要那女的不要吃太飽,免得沒事干,閑到來八卦,哈哈!真是罵人不帶髒字.
「他真的是特聘來的?不會吧?」
「是跟著姊姊來工讀的吧,情人節專刊這麼大,是好機會……」
「這樣就混進來了?還愛理不理人,連暴龍都敢罵!現在的孩子基本禮貌都不懂。」一個聲音酸溜溜地插進來,「你們不知道,前天下班我開車出我們地下停車場,不過是要趕個聚會急了一點,不曉得他忽然從哪里閃出來,害我死命緊急煞車,胸部還撞上方向盤!我問他干嘛,他居然說︰‘讓你預習車禍的感覺,你遲早會出事。’呸呸呸!咒我死啊!沒教養的東西!」
牧洛亭蹙起眉來。八卦也要有分寸,搞什麼人身攻擊!今年已經听說他們停車場有好幾次擦撞事件了,八成就是這個女人。他大步轉進走廊。
「啊!總編!」
「午、午安——」大伙結巴,每張臉都帶著慌張。
五名女職員,其中兩個都五十好幾了,還很不成熟地在嚼舌根,牧洛亭撇嘴。他已經習慣大部分人看到他都有點舌頭打結,現在冷面結霜,嚇得下屬更是語無倫次。他不是喜歡壓人的老板,只是此刻心情不佳,聲音自動降溫幾度。
「有什麼需要我知道的情況嗎?」
其中一個比較鎮定的咳了幾聲。「沒事!總編,我們馬上回去工作。」
牧洛亭沒那麼容易放人。「我們不是沒有工讀生,不過襄知不是,她是我親自請來的。」
「我、我們知道了!」另一個趕緊說,「對不起!」
事情還沒完。「最近停車場常出狀況,我會交代下去好好調查。」牧洛亭沉聲說。
臉色忽然刷白的那個,他記住了。
年紀最小的一個,臉皮也最薄,臉色紅得像番茄,攝嚅說︰「總編……」
牧洛亭緩下臉色,反應過度會引起大家對襄知更加好奇。「另外,上個禮拜的藝術地下街專題做得很不錯,找一天嘉獎大家。」
五人臉色立刻轉為驚喜,謝過就散了。
牧洛亭站在原地,眉頭仍蹙著。襄知這些年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的裝扮、說話的方式、不同于常人的思考邏輯,在在都讓她受人議論嗎?踫到像房凌光那樣脾氣的人,又有多少次必須硬踫硬呢?
她似乎有種強烈的正義感,自覺必須說的話、做的事,不會退縮,也不怕後果。
他所欣賞的那份獨特、純潔,在世人眼里變成怪異、無禮、不合群。這樣的她能堅持到現在,究竟受過多少傷?
如果他想保護她,有可能嗎?又要從何做起?「小牧,你呆站在那里干嘛?」
他轉身,看到房凌光走過來,身後跟著的,居然是襄知。
牧洛亭眉蹙得更緊。「你們要去哪里?」
他冷如冰霜的口氣讓房凌光立刻抿起嘴。「干嘛?我要關心一下專刊進度都不行?前兩年可是我主編的,當然要傳授一下!」
襄知站在房凌光身後,眼光沉靜。牧洛亭的炯炯目光看回房凌光。「沒有必要。」
房凌光火氣上來。「姓牧的!你最近到底吃錯什麼藥?!我怎麼覺得你想打壓我?!」
牧洛亭听到轉角又傳來腳步聲,下令道︰「你們兩個跟我回辦公室。」不由分說轉身就走。
房凌光還想質問,身後的襄知已經跟著牧洛亭走,他只好追上去。
冬湘宜看到三人一起,只有襄知臉色正常,剛要起身,牧洛亭已經搖頭,她收回視線繼續辦公,心里七上八下。
牧大那種冰臉她已經習慣了,房主編眼中噴火她也見怪不怪,但加上那美工少年沉著無事的神色,整個組合實在太怪異、太嚇人了!門後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關門。」牧洛亭一聲令下,房凌光反手關上。
「你們是要去哪?」牧洛亭重復他的問題。
房凌光兩臂環胸。「派克屋。不行嗎?」
「什麼事情辦公室不能談?」
「奇了!你天天在派克屋談事情,我們就不行?」房凌光聲音大起來。
牧洛亭正要反駁,襄知開口了︰「牧總編。」
低低淡淡的一聲,像春雨灑在剛起的野火上,瞬間降溫滅火。
牧洛亭深吸口氣。自己從未對老友真正用過上司的口吻,也自詡自制力過人,但事關襄知卻屢屢失常。「對不起,你們先坐下。」
「對不起」三字,讓房凌光愕然,不由得跟隨襄知坐下。這聲道歉是對這小不點說的嗎?姓牧的看小不點的眼光有著赧然,簡直蔚為奇觀,這是怎麼回事?房凌光心中隱隱有什麼在竄動,卻說不分明。
「你們當然可以談公事,但這次專刊是我在做。你的優年專訪呢?三篇邀稿也還沒送上來,不是嗎?我希望你份內的都做完再去關心別人的案子。你怎麼說?」
牧洛亭盡力說得不慍不火,房凌光脾氣卻沒這麼好控制。「到底是誰在雞婆?!我進度落後了嗎?!我哪里開天窗了嗎?!我記錄上有出錯過嗎?!」
房凌光愈問愈大聲,最後一點通真是有過,因他亂發脾氣而捅出的樓子可不少,還曾在某報社掀過桌子。
牧洛亭滿含深意地看他,房凌光就短了好幾分底氣。「不管怎樣,你少管我們的事!」
「我們的事」在牧洛亭听來大大不是滋味,他嘴抿緊要發話,襄知開口了。
「你剛才說︰‘過來一下,我有事問你。’」
房凌光一滯,襄知照例沒有說完全,但意思一清一一楚︰你剛才可沒說要去什麼派克屋,不然我也不會二話不說跟你走。
牧洛亭心中大大松口氣。「要說什麼我也有興趣听,畢竟是我的專題,而且我做過的比你多得多。」
房凌光的氣又要上來,襄知說︰「我有事。」便站起身。
即便吃過這小不點的虧,房凌光下巴仍是掉了下來。牧洛亭張口又閉上,不知該笑還是該嘆。
是自己理虧,剛才那表現在她心里絕對扣分,牧洛亭沒辦法再堅持,只能說︰
「那下次再談。」
襄知點頭就走了,從她平靜的表情,牧洛亭看不出她在想什麼,只有在心里再嘆。
「他……他……」房凌光往門口指著,然後憤然甩頭,「媽的!到底是我吃錯藥、你吃錯藥、還是他吃錯藥?!」本來他準備要來上一場口水大戰,怎麼三個字就把他擺平?天下還有比那小子更囂張的新職員嗎?連對兩個最大頭頭都不買帳!
「房凌光。」
「干嘛?」房凌光回過頭來,什麼時候姓牧的對他連名帶姓叫了?他對牧洛亭瞪眼。
「我希望你謹言慎行。」
「什麼?」房凌光眼楮瞪得更大。
牧洛亭音調中透著冷硬︰「不要去打擾襄知。」
房凌光跳起身。「你說什麼?!」他氣得只能擠出重復的話。
「就是她是我的人的意思。」
房凌光眼光噴火。「什麼時候美編變成你專屬的?我也想用他——」
「不行。」
「姓牧的——」
「離她遠一點,不準纏著她,不準問她私人問題,不準對她發脾氣、下命令、或做任何事情,听清楚了?」
「你干嘛?!」房凌光一掌重重拍在牧洛亭的大桌上,「你瘋啦?!」
「沒有。」牧洛亭說得斬釘截鐵︰「凌光,我是認真的,襄知是我的,而且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听懂了嗎?這件事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听進去就好,不準再對第二個人透露。沒事的話,你可以走了。」
房凌光看進那雙亮得銳利決絕的眼,完完全全呆住了。
***
很難解釋這種蠻不講理的佔有欲。以前的牧洛亭會說這是絕對病態,現在的他只能對自己苦笑。
如果可能,他也想清醒過來;但如果那代表其它各種亂七八糟的感覺也要一並消失,他又舍不得。
就像剛上一種癮,只開個頭不做到底的話,根本無心它事。
牧洛亭今天堵人堵得很心虛,但不跟她解釋清楚,晚上絕對睡不著。
襄知一進「安心」,他就迎上去。「小知——」
她輕搖頭,臉色如常,他打住。也是,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而且他們是來幫忙的,不是來玩。
今天她幫孩子復習功課。這里的孩子有上正常班的,有上特殊班的,有的請家教。到了「安心」來,襄知專注于鼓勵孩子跟她互動,沒有特定的教材;奇異的是,本身不多話的她,竟能讓在溝通方式上跟常人不同的孩子開口。
這麼多天下來,牧洛亭已經沒有那種自己很沒用、又佔地方的感覺了。襄知做什麼他就靜靜地听、仔細觀察,她忙不過來的時候,他照她的方式幫忙,多半時候孩子不會排斥他,大概是沾襄知的光。
今天大男孩阿寧變得最沉默,臉色黑得難看;小雲照舊挨著襄知坐,不時對牧洛亭瞟上一眼;小男孩山山把筆排成一列,自得其樂。
他很想問阿寧怎麼了,但看襄知沒問,也就沒開口。
襄知復習功課的方法很簡單。「今天有什麼要教小知老師的?」
孩子們起先沒有反應,襄知靜靜等待,幾分鐘過去了,小雲拿出一本書,牧洛亭驚訝地發現那是英文的,接下來的事更讓他意外。
小雲找到其中一頁,把書推過來給他。「你念。」
牧洛亭看向襄知,她眼中透著趣意。他定楮掃了一眼小雲指下的那行,居然是濟慈的詩。
他念出聲︰「Athingofbeautyisajoyforever!」
他抬頭環視一周,大家都在看他,阿寧不再拉長著臉。
小雲說︰「不太糟。」
他微笑。「謝謝。」
小雲隱道︰「Athingofbeautyisajoyforever。」
字正腔圓,標準的美式口音,牧洛亭睜大眼。他在美國讀過兩年書,也不敢說自己發音更道地。
「再念一次。」小雲對牧洛亭說。
要丟臉了,牧洛亭很努力地模仿小女孩好听的口音︰「Athingofbeautyisajoyforever。」
「Beauty跟joy要說慢點,上揚一點。」小雲說。
牧洛亭乖乖重復,遵照小老師的指示。
「好一點了。」小雲嚴肅的眼光可比大學教授。
阿寧笑了,山山拿起紅色筆,不用看書就把這句詩一筆一筆寫出來,稚氣歪斜的英文字母,卻完全沒有錯誤。
為什麼這麼多時日了,這些孩子還能不時讓他感到汗顏?
整個過程,襄知只是微笑不語,牧洛亭成為唯一的學生。
孩子幫他「上」完課後,家長來接送,都已經習慣看到牧洛亭,點頭招呼,沒人特意搭訕。這個大帥哥臉上給人冷峻的感覺,站在小知老師身邊有種不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