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凌恆單騎狂馳,帶著柳九九顛簸下山,途經一處小村莊便停下來,打算先在此落腳,明日天亮再回京城,鏟鏟的身子可受不住折騰。
他們在村口剛停下沒一會兒,周澤也跟上來。
他看了眼在周凌恆懷里昏昏欲睡的柳九九,擰著眉頭說︰「今夜先在這里住下,她剛才受了不小驚嚇,再趕路身體恐怕會吃不消。」
周凌恆抱著柳九九側過身,用肩膀擋住周澤視線,不讓他再看鏟鏟。
周澤見他抱著女人不方便,從他手中接過韁繩,「我幫你牽馬,你抱著她。」
周凌恆微微點頭,「嗯」了一聲,將手中韁繩遞給周澤後,便將昏昏欲睡的柳九九打橫抱起來朝著村里走。
這個時候村子里悄然一片,寂靜無聲,走了好幾家,才看見村尾有家豆腐坊,還亮著微微燭光。
周澤將馬拴在門口,走過去敲門,好半晌,門後的人「嚓」一聲打開門閂,開門探出一顆腦袋,借著月光打量他們。
出來的是個年逾四十的婦人,見他們兩男一女,心生疑惑。她還沒來得及問,周澤率先對著婦人拱手,謙卑有禮開口道——
「我跟佷兒、佷媳途經此地,想借宿一宿,這位大嬸能否行個方便?」
大嬸正猶豫,忽听周凌恆懷里的柳九九一陣咳嗽,看了一眼,心生憐憫,忙將他們引進屋。
院子里的石磨正在磨黃豆,進了屋,柳九九才醒了過來,她揉著惺忪睡眼從周凌恆懷里下來,在炕上坐好。
人嬸走進廚房給他們盛了一碗熱豆漿,柳九九喝了熱豆漿,頓時覺得渾身筋骨松開,整個人舒服了不少。
大嬸略有些抱歉地笑道︰「我一個寡婦,也拿不出什麼好東西招待你們,你們在這里坐一會兒,我去收拾兩間耳房給你們。」
周凌恆點頭,「有勞。」
等大嬸離開堂屋,柳九九看了眼周澤,說道︰「謝謝皇叔,方才若不是你,我跟小排骨可能已經掉下山崖。」
周澤見她沒事,松了口氣,點頭以示接受謝意。
等大嬸收拾好耳房,還燒了炕,讓他們去房里歇息,柳九九跳上熱呼呼的炕,裹著被子沉沉睡去。
周凌恆卻不敢睡,怕有刺客追來,等她睡下,他便拿著劍,去屋外巡視。
他出來後,看見周澤抱著劍靠在石磨上,他頓了片刻,走過去,叫了一聲「皇叔」。
周澤沒回頭,「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周凌恆沉著一張臉,「朕知道,你一心想要這個皇位。皇叔,今日你救了鏟鏟,朕不想與你為敵,有些話咱們說明白些好,你是朕的皇叔,一樣都是大魏皇室男兒,你心里想什麼,朕很清楚,不過朕勸你早些收手。」
「皇位?」周澤高深莫測地笑了笑,「皇位和柳九九選一樣,你會選前者還是後者?」
他的話里充滿挑釁。
周凌恆眼底迸發出寒冷的光,「皇位是朕的,鏟鏟也是朕的人,朕根本不需要選。如果皇叔仍舊覬覦朕的皇位和朕的皇後,回朝之後休怪朕不客氣。」
「不客氣?」周澤轉身,朝著他逼近,臉幾乎貼在他臉上,「好佷兒,你以為區區一個鄧家就能幫你坐穩皇位?」
「如果朕坐不穩,又怎會穩坐到今天?」周凌恆瞪著他,目光陰鷙。
本次談判無疾而終,兩人各自坐在院中一隅吹冷風,一直到天明。
翌日一早,柳九九起了個早,她去廚房幫著大嬸做早飯。農家小院里種著蔬菜,她去菜園子里摘了一盆豌豆尖,做了一鍋豌豆尖肉丸子湯、一碗豌豆醬豆腐腦和一碟冰糖腌黃瓜。
豌豆尖煮起來很講究,必須得等肉丸湯起鍋後,豌豆尖才能下湯里燙,若是下得太早,會使其口感變老,入口如嚼牛草。
四個人圍著一張八仙桌吃早飯,飯桌上兩個男人大眼瞪小眼,俱不說話,柳九九為了緩和氣氛,開始教大嬸做鹵豆腐干。
兩個女人說得眉飛色舞,絮絮叨叨,讓周澤心中一陣生煩,但一口肉丸下嘴,他的怒氣頓時平復下去,女敕豌豆尖配著肉丸,看著青青翠翠,吃著清清爽爽,讓人心里舒坦。
吃過飯後,大嬸挑著扁擔趕去鎮上賣豆腐,他們三人則留下收拾。
柳九九杵在八仙桌前,叉著腰掃了一眼桌上的碗盤,看了眼周凌恆,又看了眼周澤,「皇叔,這些碗就勞煩你來洗了。」
周澤瞥了她一眼,不悅反問︰「憑什麼?」
柳九九道︰「就憑這菜是我炒的!」
周澤「哼」了一聲,說得理直氣壯,「飯是我吃的!」
柳九九噎住,一時找不到話反駁。
排骨大哥貴為九五之尊,怎麼能洗別人吃過的碗?她抿著嘴,索性挺起肚子,撩起袖子道︰「那還是我洗,就當報答你昨夜救我的恩情。」
她話語剛落,周澤便開始收拾碗筷,「這麼容易就想還清本王的人情?作夢!」
周凌恆瞪了他一眼,周澤毫不放在眼里,端著餐盤碗筷朝著廚房走去。
等他離開堂屋,柳九九挨在周凌恆身邊坐下,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問道︰「排骨大哥,你說這個南王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你覺不覺得他怪怪的?」
「離他遠些,不許跟他說話。」周凌恆板著一張臉道。
柳九九見他一張臭臉,不明所以,發小脾氣地推了他一把,「臭排骨!你擺什麼臉色啊!我招你惹你了?」
他心里就是不舒坦,尤其是鏟鏟同周澤說話時,他心里就跟有百只爪子在抓撓似的。
柳九九也有些生悶氣了,轉身就要往院子走,誰知她剛轉過身,突然一團黑色物體朝她飛過來,她都還沒看清是什麼東西,周凌恆已經抱著她閃開。
黑色物體粘在周凌恆胳膊上,狠狠螫了一口。柳九九看清他手臂上的是蠍子,連忙拔下發簪將它挑出去。
飛出去的蠍子差點粘上迎面走來的周澤臉上,好在他閃得快,側身避開。
柳九九擰眉頭的功夫,兩名刺客從院牆上跳下來,人手一只毒蠍,慢慢朝著他們逼近。
蠍子有毒,周凌恆搖搖欲墜,渾身無力。柳九九扶著他坐下,四下張望,從櫃子上拿過一把砍豬草的刀,跟刺客對畤起來,「你們……你們不許過來!」
周澤看著兩名刺客,嘴里冷冷吐出「找死」兩個字,遂拔劍沖上去同刺客廝殺。
本來以為有周澤擋著便萬事大吉,哪兒知道又從院牆上跳下來一個刺客。
這……有病吧?放著敞開的大門不走,非得翻牆啊?
這個刺客手里拿著小花蛇,攥在手里就跟甩馬鞭似的,慢慢朝著兩人逼近。
柳九九舉著菜刀,威嚇道︰「別過來啊!我刀工天下無敵,殺人不眨眼,你再過來我跟你不客氣啊!」
刺客嘴角一勾,似在嘲笑,將手中花蛇朝她扔過去。
柳九九閉著眼楮「啊」一聲大叫,耳邊突然傳來周凌恆的聲音——
「鏟鏟,水蛇湯!」
一听「水蛇」兩字,她腦子里登時迸出十幾道水蛇的做法。挎著菜刀,僅僅憑借著耳朵听音辨位,將飛過來的小花蛇切成九段。
被她剁成幾段的蛇齊齊整整躺在她的刀背上,一動不動,擺得相當漂亮。她頭也不回,伸手一甩,幾段蛇肉便又齊齊整整飛至八仙桌上,在桌面上擺放得整齊,一絲不苟。
刺客一頓,拔刀沖著柳九九砍過來。
周凌恆中了蠍毒,無法起身,只能坐在那里喊道︰「鏟鏟,片皮鴨!」
柳九九會意,臨危不懼,伸手用菜刀擋開刺客的刀,隨後靠著直覺將厚重的刀背拍在刺客手上。
刺客吃疼,手腕一麻,長刀落地。
她抿唇咬牙,將面前的刺客當烤鴨,三兩下把對方的衣服片得細細碎碎。她收回手中菜刀,擋住眼楮,冷風一吹,刺客身上最後一片衣料飄落,渾身上下一絲不掛。
刺客當下不知如何是好,手上沒刀,身上沒衣服,再打下去這女人定把他皮也剝了,連忙捂著飛也似的跑了。
周澤那邊也收了劍,割斷了兩名刺客的喉嚨,他走過來對柳九九關切問道︰「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柳九九頭一次覺得自己打架這麼厲害,驚為天人啊!
她楞了好半晌才回過神,趕緊轉身扶住周凌恆,「排骨大哥你怎麼樣?是中毒了嗎?我替你把毒吸出來!」
「你先去倒杯水。」周凌恆吩咐她。
她轉身去倒水,將水杯端至他面前。
周凌恆又吩咐,「用你頭上的發簪在水杯里攪一攪。」
她「哦」了一聲照做,拔下菜刀樣式的玉簪在水里攪了攪。
周凌恆伸手接過水杯,喝了一口,凝神聚氣,不一會兒臉色便開始恢復,等恢復了些力氣,他才解釋道︰「這支玉簪是冷薇特地炮制過,能辨毒亦能解毒。」
柳九九松了口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一陣鐵蹄聲,門口煙塵滾滾,身著玄鐵甲冑的鄧琰翻身下馬,帶著人走進來,眾人齊刷刷跪倒一片,「臣等救駕來遲。」
鄧琰也帶來馬車,正在外頭候著。
臨走前,柳九九問鄧琰要了點銀子,放在大嬸家桌上,再讓士兵們把刺客尸體拖走,將院子打掃干淨,以免嚇著人。
她扶著周凌恆坐上馬車,在馬車內坐好,又掀開車簾,問周澤,「皇叔,你是坐馬車還是騎馬?」
「本王一宿沒睡,有些乏。」說著也跳上馬車,挨著柳九九坐下。
周凌恆見狀,硬拉著柳九九坐到另一邊,阻隔在兩人中間。
一路上馬車內的氣氛都很詭異,柳九九見叔佷兩人大眼瞪小眼的,不知道是個什麼情況。她拿了水,遞給周凌恆,扯扯他的袖子問道︰「排骨大哥,你喝水嗎?」
「不喝。」周凌恆聲音沉悶,情緒不佳。
她又將水袋遞給周澤,「皇叔,你喝嗎?」
周澤正要伸手去接水袋,周凌恆卻一把奪過,擰開水袋仰著腦袋往喉嚨里猛灌。由于喝得太急,還被嗆住,彎腰猛咳,胸口一片火辣辣的疼。
柳九九「呀」了一聲,拍著他的背順氣,「你慢點喝啊,又沒人跟你搶。」
周凌恆看了她一眼,生悶氣沒理她,兀自又喝了幾口,將水袋里的水喝得一干二淨才甘休,就是不給周澤留一口。
周澤端正坐直,斜睨了他一眼,眸色陰沉。
兩個男人的目光透著陰鷥,你瞪我,我瞪你,用眼神廝殺,車里似乎彌漫著滿滿的酸意。
馬車行至驛站停下,周凌恆讓人停下歇息,吃飽飯再趕路。
但可憐簡陋的驛站里沒什麼好吃的,沒有雞鴨魚肉,只有饅頭和清茶。周凌恆心情本來就不好,一看饅頭和清茶,憤怒的將手中杯子一擲,怒道︰「這是什麼東西?喂豬的嗎?」
柳九九掰了一小塊饅頭塞進嘴里,弱弱問道︰「你罵我是豬啊?」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了,一路上像吃錯藥似的,一句話都不跟她說,動不動給人臉色看,不僅對周澤沒好臉色,還沖著鄧琰暴喝,他暴躁的情緒搞得她的心情也不是很愉快。
她喝了一口清茶後又道︰「排骨大哥,你是余毒未清嗎?要不要在附近找個大夫給你看看?」脾氣這麼暴躁,一定是體內余毒害的。
「不需要。」周凌恆將碗中的饅頭朝她面前一推,托著下巴發脾氣,「半點油水都沒有,朕沒胃口。」
柳九九起身,端著饅頭去借了一口灶,將饅頭切成片,下鍋油炸,再用剩下的油煎了兩顆雞蛋,隨後又在驛站後面找到一塊菜地,摘了些青菜,洗淨後用熱水焯熟。
兩片金黃酥脆的饅頭片夾著青菜、雞蛋,有點像煎餅。她見周凌恆胃口不好,又在驛站後摘了青澀的李子,用搗蒜的石盅將李子去核去皮搗碎,澆上剛讓人去樹上摘的野蜂蜜,給周凌恆端去。
周凌恆看見她端來的饅頭片夾雞蛋青菜,疑惑道︰「這是什麼菜?」
「我隨便搗鼓的。」她將蜂蜜李子肉推到他面前,「你嘗嘗好不好吃。」
周凌恆咬了一口饅頭片,酥酥脆脆,油膩被青菜吸走,口感倒是挺清爽,再吃了一口蜂蜜李子肉,酸酸甜甜,很開胃。
吃到鏟鏟做的食物,這會兒他什麼氣兒都消了。
柳九九見他愛吃,轉身又去廚房做了幾個,打包帶走,路上吃。
周澤倒是郁悶得很,佷子有美味吃食,而他卻只能吃白饅頭。他看著柳九九圓潤的側臉,有片刻楞神,指月復陷進饅頭里,饅頭碎末掉了一地。
周凌恆見他目不轉楮地盯著鏟鏟,挪了個位置,用自己後腦杓檔住他的視線。
他們決定連夜趕路,馬車里冷如冰窖,柳九九裹著狐狸毛披風,蜷縮在周凌恆大腿上打盹。
翌日清早,他們到達京城。
周凌恆讓人送周澤回漢林別苑,自己則跟鏟鏟去鄧琰府上。畢竟被蠍子螫過,體內的毒也不知清干淨沒,得找冷薇看看才放心。
鄧府里外除了臥房,就連廚房和茅房外都擺滿大大小小的藥罐,花園里還養著五毒,一般小賊若是敢進鄧府偷東西,不用鄧琰動手便會被毒物咬得半殘。
柳九九懷有身孕,不適合看太血腥的東西,他讓她在馬車里坐著,一個人跟著鄧琰進去找冷薇。
院子里擺著大大小小的瓦缸,里面是裝著這幾日抓到的刺客。鄧琰指著這些人,譏諷道︰「這些人都是從大苗千里迢迢趕來送死的。」
周凌恆掃了一眼鄧琰家的院子,深覺這里比天牢還可怕。他問道︰「招了嗎?」
「冷薇還在逼供,進去看看吧。」鄧琰對他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兩人先後進入屋子,冷薇正在洗手,看見鄧琰,雀躍地跑過來挽住他的胳膊,「相公,你回來了!」
鄧琰抱了她一下,捏了捏她的臉,問道︰「怎麼樣?」
「問出結果了,大苗用毒制住西州城陳將軍的女兒,陳將軍為保女兒性命變節,殺了西州郡守,放大苗人入關。」冷薇頓了頓又說︰「你們放心,在你們來之前,我已經通知爹和大哥了,估計現在他們已經準備好人馬,就等著皇上一聲令下,前往西州城平復叛亂了。」
「大苗善用毒物偷襲,只怕我爹和大哥不是他們的對手。」鄧琰看著冷微,眼中有話。
冷薇咬著唇楞了楞,看了眼周凌恆才接著說道︰「如果皇上能恢復你將軍之職,我也願意同你走一遭,去西州城幫你們破大苗毒陣。」
周凌恆模了模鼻子,調侃道︰「你們夫妻二人倒是齊力同心啊,冷薇,朕知道你是大苗冷家人,你此番前去可算是大義滅親,你狠得下心?」
冷薇點頭,「道不同不相為謀,冷家制毒以害人為本,我制毒以救人為本,況且他們從沒拿我當過冷家閨女,從我踏進大魏國土那一刻,我就不再是冷家人。」
冷薇幼年過得辛苦,如果不是遇到鄧琰,或許她現在仍舊是受族里唾棄的私生女,如今大魏才是她的家,至于大苗冷家,說是她的仇人也不為過。
周凌恆道︰「那好,回宮之後,朕便擬旨恢復鄧琰將軍之職,遣你們夫妻前往西州城。」
回宮之後,周凌恆便擬旨恢復鄧琰將軍之位,且任命鄧琰的大哥為主將,鄧琰為副將,命他二人率兵前往西州城剿平叛匪。
鳳山祭天之行結束,周澤不得不返回封地。他臨走前想再見柳九九一面,柳九九卻以月復痛為由拒絕。他不甘心,于是夜半三更來到景萃宮,想翻牆進去,卻被景萃宮外三層嚴實的防守擋住去路。
他坐在景萃宮外的榕樹上,看著里頭的闌珊燈火,心頭泛上幾絲酸澀。
他只想見見她,能再吃她做的一頓飯,不需要大魚大肉,哪怕是紅薯鍋巴飯就腌菜,他便心滿意足。
現在看來,那救命的恩情太薄,那個女人連最後一面都不想見他。
他很羨慕周凌恆,能擁有這麼一個女人。
如果他是周凌恆,寧願做一個普通人,同她粗茶淡飯,過幸福恬靜的小日子。
周澤忽地被自己想法嚇了一跳,他居然渴望跟一個女人粗茶淡飯?這可是他以前最鄙視的生活,如今卻對這種生活生了羨慕之情,真是可笑,可笑!
棒日一早,周澤起程,返回封地,車輦行出京城時,他還忍不住掀開車簾往後看。
喜歡上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大抵就是,陌生的時候對她不屑一顧,覺得她的命如螻蟻如草芥,她生或死都與他無關。一旦喜歡上,便覺得她的命比自己的命還要重要,她生,他會念著她過得好不好;她若死,他的情緒大概會為之癲狂,心也會為之疼痛。
她的一切,都會變成自己的牽掛。
周澤想了一路,恨自己與她第一次見面沒能對她好些,恨自己曾經對她下過重手,恨自己所做的一切,如果他不做那些,她是不是不會那麼怕他?也不會那麼討厭他?
老天真是愛開玩笑,讓他喜歡上這麼一個女人,如果能早一點,他早周凌恆認識柳九九,早周凌恆喜歡她,或許,她現在不會是周凌恆的女人。
返程之路顛簸辛苦,他渾渾噩噩地想了柳九九一路,好不容易想的不再是她,一到飯點,剛往嘴里扒了一口飯,腦子里又迸出柳九九的紅薯鍋巴飯。
媽的,為什麼那個蠢女人會做飯?這還讓不讓他以後吃飯了?
周澤飽受折磨。
終于明白,相思何其苦。
周澤離開京城,再加上冷薇願同鄧琰前往西州城平定叛匪,周凌恆心底的大石才穩穩放下。
六月底,太後忽然臥病在榻,成日渾渾噩噩,沒什麼精神。柳九九也不顧懷著身子,時常拎著食盒去慈元宮探望,太醫來一撥去一撥,可太後總不見好。
經太醫診斷,太後脈象正常,身體並沒有不妥之處。
太後手撐著額頭,無精打采,渾身不得力,一陣「哎喲」道︰「杜太醫,哀家到底如何?是不是時日無多了?」
柳九九同唐賢妃、秦德妃侍立在一旁,屏住呼吸等杜太醫說結果。
杜太醫起身跪下,對倚靠在榻上的太後磕頭道︰「您的脈象正常,同常人無異,恕臣無能,臣實在看不出您到底得了什麼病。」
太後揉了揉額角,半闔著眼,有氣無力地說道︰「看來哀家當真是時日無多了。」她抬了抬眼皮,沖著柳九九招手,「菁菁,過來。」
柳九九走過去,在榻前坐下。太後牽住她的手,語重心長道︰「菁菁啊,哀家時日無多了,哀家最大的心願是能抱上孫子,如若你這胎生的是個女娃,可否答應哀家,讓其他妃子為皇上開枝散葉?」
「母後您說什麼呢?您一定能長命百歲!」柳九九咬著嘴唇,豎起手掌,一臉堅定道︰「母後,您放心,我一定讓您抱上孫子,如若食言天打雷劈,好不好?」
太後以為她是答應了,總算心安。
然而柳九九並沒有打算讓她家排骨王臨幸其他女人,如果頭胎生不出兒子,那麼她就跟排骨大哥加把勁,努力第二胎、第三胎……總會有一胎生出個小太子。
從前柳州城東街的大嬸常說,她體態豐腴,骨盆開闊,一定能生男孩。她現在對這句話深信不疑,以致產期將近,她仍毫無壓力。
她能吃能喝,力氣又大,多生幾個孩子,應該不成問題。
太後染上怪疾,奇的是周凌恆並不擔心,反將太後送去感業寺靜心調養。
柳九九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算盤,感業寺固然好,到底不如皇宮住得自在呀?
景萃宮的槐樹生得茂盛,樹蔭下一片清涼,鄧琰和冷薇夫妻凱旋回朝,兩人之前就傳回蕭淑妃和劉昭平安的消息。此去近三個月,夫妻倆沒吃過一頓好飯好菜。
柳九九讓人在槐樹下搭一張方幾,擺上四張小矮凳,親自做了幾道家常小菜,準備迎接他們夫妻倆。本來這頓飯,周凌恆是囑咐御廚做的,可柳九九覺得既然是接待,還是自己下廚比較顯得真誠。
她的肚子已經有六個月了,站著沒一會兒便腰疼。周凌恆帶著鄧琰和冷薇過來,看見她撐腰站著,忙快步走過來扶住她。
「廚房的事吩咐下面人去做就好,怎麼還親自動手?」
柳九九將手中酒壺擱下,側過臉對著他笑道︰「沒事,禁得住折騰。」她伸手模了模肚子,「哎呀」一聲,「小排骨踢我呢。」
周凌恆伸手放在她隆起的月復部上,似乎也能感覺到活潑的小排骨。這種幸福感微妙不可言,如春風拂面,又如溫暖陽光普照,使人神清氣透,心里說不出的舒服。
鄧琰和冷薇相視一笑,調侃道︰「你們一家三口倒是幸福,苦了我跟夫人,一路辛苦,生小薇薇的計劃只能延後。」
柳九九招呼他們坐下,一起吃飯。
冷薇早先便听說皇後廚藝如何出神入化,直至今日才有機會品嘗,見桌上飯菜並不精致,都是些家常小菜,醬肉絲、魚丸湯、魚香茄子、羅簑肉、白味攤餅,另外每人面前一碗不知名醬料。
鄧琰端起醬料,用筷子戳了戳,見這東西黑乎乎一團,他真不敢入口,「這是何物?」
柳九九拿起筷子,招呼道︰「你嘗嘗。」
鄧琰見周凌恆用薄脆的攤餅蘸著醬,自己也試著蘸了一下,小心翼翼咬了口,「嘎砰」一聲,攤餅被他上下齒咬開,餅中夾雜著果香沁入味蕾,甜中帶酸,很適合這樣的炎炎夏日。
冷薇也吃了一塊蘸醬的攤餅,攤餅一送進嘴里,顛覆了她對攤餅的認知,她從未吃過如此好吃的餅,覺得很新奇,忍不住又多吃了幾塊。
柳九九做的攤餅比起普通攤餅更脆、更薄,口感很妙,此道菜最大的亮點是黑乎乎的醬料。冷薇就只會搗鼓毒物,從不下廚的她居然也向柳九九打探起這醬料來,「皇後娘娘,您這醬是怎麼做的?」
柳九九眉眼彎彎,溫言笑語地道︰「這是李肉果醬,我這里還剩許多,冷大夫若是喜歡等等一起帶走。」
冷薇還沉浸在得到果醬的興奮中,就听周凌恆淡淡道——
「不過,這東西不是白吃的,朕有事吩咐你做。」
「我就知道。」冷薇翻了個白眼,伸手搶過鄧琰面前的果醬,「如此勞師動眾請我吃飯,一定不是小事。」
周凌恆道︰「朕想讓你替朕編個謊。」
冷薇抬眼,「什麼謊?」
「朕的後宮除了鏟鏟還有秦德妃、唐賢妃,朕覺得她們礙眼,想送她們離宮,可眼下找不到合適的借口。」
他挑了一筷羅簑肉送進嘴里,蹙著濃眉,慢條斯理地接著又說︰「朕知道你有種毒藥,能讓人假死。朕想讓你給秦德妃、唐賢妃下毒,讓她們假死,送出宮外,從此這世上再無這兩位嬪妃。」
「噗——」冷薇正往嘴里送酒,聞言一口酒噴出來,「這也太狠啦!」
「嗯,這件事朕思慮了很久。」他握住柳九九的手,說︰「朕給不了她們兩人想要的東西,所以朕打算送她們出宮,送她們去合適的地方。朕知道這麼做是虧欠她們,可朕心里只有鏟鏟,正如你心中只有鄧琰一樣。」
冷微清湛的雙眸一眨一眨,呆呆咬了一口攤餅,道︰「我明白。」
這件事很快便辦好,冷薇從府中取了藥給周凌恆,換來一大甕李肉果醬,足夠她吃上幾個月。
毒藥到手,周凌恆吩咐鄧琰,偷偷投放進兩位嬪妃的吃食中。
鄧琰抱著胳膊,白眼一翻,「這種缺德事為什麼讓我去?」
周凌恆眉頭一挑,有幾分意味深長,他收起毒藥也不勉強他,等夜幕降臨,白衣鄧琰換上黑衣,周凌恆再次將藥遞給他。
這回鄧琰二話不說,接過藥便朝二妃寢宮行去。黑衣鄧琰的忠誠,周凌恆從未懷疑過。
他倒是很好奇,在夜里鄧琰對冷薇會是什麼樣態度?
當夜亥時,傳來秦德妃、唐賢妃中毒身亡的消息。
發生這麼大的事,宮中亂成一團,周凌恆卻坐在乾極殿,放下手中奏折,眼皮兒一抬,淡淡道︰「多大點的事兒,厚葬便是。」
周凌恆吩咐封鎖這消息,不許讓太後知曉,是以舉國上下都知道二妃忽然去世的消息,唯獨感業寺的太後還被蒙在鼓里。
柳九九總算知道周凌恆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敢情太後有乏力癥狀,皆是他一手安排?
他處心積慮安排太後去感業寺,為的可不就是能送走唐賢妃和秦德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