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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主的男人(上) 第2章(1)

峭壁絕崖上,在突出的奇岩間,有一座用松葉與枯枝築成的鷹巢。

巢的邊緣沾著霜雪,里邊三只毛絨絨的離鳥擠作一團,張開小嘴不停哀叫,也許是因肚餓,也許是為掉出巢外的另一只小離鳥求援。

她壁虎游牆般攀在岩邊,細臂伸得長長的,努力想把那只奄奄一息的雛鳥拾回。

底下是望不見底的深壑,一個沒留神,足能把她摔得粉身碎骨。

呼……差一點點而已,只差分毫之距……

她就快踫到小離鳥了……

「哇啊!」腳下略滑,再被覆在石上的雪一帶,她雙足登時懸空,幸得反應機靈,千鈞一發間,兩手已插進石塊間縫,勉強攀抓。

大風吹來,吹得小身子蕩啊蕩的。

她覷了眼底下,並不十分害怕,稚女敕臉蛋上卻添著滿滿無奈。

欸……怪來怪去,全怪她人矮手肥腿又短,要是像昱姊、玥姊那樣修長俐落,光用腳趾頭都能把離鳥給拾回來。

如今掛在這兒,進不了退不開,看來得喚自家的鷹兒去知會爹娘或姊姊們來救命,只是事後肯定要被叨唆上好些天。

突然,一道屬于年輕男子的朗聲在上頭響起——

「撐住!」

她驚訝抬頭,見崖邊探出一張臉,模樣似乎大她沒幾歲。

那少年也壁虎游牆般攀爬而下,但動作不知較她俐落多少倍,且速度甚快,眨眼間便游到她身側。

她定楮一看,發現他雙腕是有機關的,那機關各彈出五根鐵爪覆在手背上,方便他在峭壁上爬游。

唉靠過來,少年以單手穩住,另一手則從腰帶內側拉出一條好長的帶環銀鏈,飛快纏過她的腰肢,將她環扣在自己腰上。

「我背你上去。你放手,攬我頸子,別怕。」

「麗揚不怕。」

她精氣神十足,對他兩腕和腰間的小巧機關十分感興趣。

十指放松,她小身子一撲,落在對她而言好寬、好壯的背上,藕臂立即環住他的頸項,小腿更是不客氣地圈上。

「小扮哥,你叫什麼名字?打哪兒來?我今年八歲了,你幾歲呢?這爪子和環鏈是怎麼變出來的?是你自個兒整弄出來的嗎?你身上還有其他機關嗎?等會兒能讓我看看嗎?」

女娃兒小臉挨在他耳邊,嘰哩呱啦溜出一長串問話,嗓音軟軟糯糯相當好听,跟唱歌似的,但……會不會太精神了些?

聶行儼這會兒是信了,她真的沒在怕。

「上去了,抱緊。」他微板著臉,一副少年老成模樣。

「小扮哥小扮哥——」她趕緊蹭蹭他的肩。「小鷹掉巢外了,要撿回來啊。」

「它摔死了。」瞥了眼蜷成一坨、動都不動的灰毛團,兩道英眉皺起。

「沒摔死啦。」

「即便沒摔死,也救不活。」

「能的能的,小扮哥,能救活的。」咬咬唇,有些可憐兮兮。

「小扮哥……」聶行儼抿著俊唇,最後還是攀挪過去,讓她伸手將離鳥拾起。

回到崖上僅一下子工夫,他收回鐵爪,解開環鏈放女娃坐下,待回身瞧她,她亦張著亮晶晶麗眸沖他直笑,緩緩攤開小掌。

「它胸脯一鼓一鼓的,我模到了,心跳得很用力呢。小扮哥,它不會死。」

她的笑很有力度,讓他聯想到從山頭稜線上躍升的日出,燦爛卻不刺目。

那帶著生命的熱力不知覺間好似遞進了離鳥身體里,被她珍而重之捧在手心的灰毛團兒,此時瞧著竟比剛剛好上太多。

至少那小小身體有些起伏輕顫,不像死物了。

他內心頗為訝異,卻冷酷哼了聲——

「拾回來,不會死,那之後呢?你若還離歸巢,小鷹兒不會相互攻擊,但互奪食物是絕對的,它搶不過其他幾只,最弱的終會死去。」

盡避才十二、三歲,已開始歷經沙場的小少年目有寒鋒,老氣橫秋盤臂于胸的姿態大有「天下之事我說了算」的派頭。

怎料女女圭女圭還是笑。「那我就養著它,帶它回家,不還了。」樂呵呵朝他眨眸。「小扮哥,你救了我,我們還一塊兒救了小鷹,你也跟我回家吧?我家離這兒很近,我爹娘很好客的,還有阿姊們,她們生得可美了,是高原上最美麗的花,每天總有好多人對她們唱情歌,小扮哥,你會唱歌嗎?高原上美麗的花兒,你沒能見上一眼那多可悟——」

「麗揚公主丁冢,我全都見了。」聶行儼皺起眉峰打斷她的話,只覺跟個八歲女娃說話好辛苦,話題飛跳得厲害。

「嗄?!都見了……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啊,對了對了!罷才我自報名字了。」略圓潤的稚顏先是一怔,眸珠隨即溜了溜,想明白了。

她恍然大悟笑道︰「欸,原來是這樣,阿爹說今兒個有客來訪,是從天朝那邊來的……小扮哥也是天朝來的客人,是嗎?」野慣了的她一早就偷溜出來,以至于跟來訪的客人們連個照面也沒打。

聶行儼又哼一聲,懶得答話似。

這次隨父帥領著一小支精兵,冒險穿過敵國來到西北高原,父親與鷹主朗爾丹密談聯合邊防之事,他則乘機多探究一下陀離西北的地形。

鷹族族人天性淳厚,當真好客,見他像無事閑晃,紛紛指了這座小蒼峰薦他一游,說是峰回路轉處處奇景。

確實……挺奇。

鷹族三位公主——麗昱、麗玥、麗揚,前頭兩位公主為孿生姊妹,且與幼妹相差近十歲……既要拜訪西北鷹族,關于對方的大小事物,事前多少探過,聶行儼只是不知,這鷹族三公主竟是個小話脅。

不理小女圭女圭了,反正跟他不同掛,他踅足走人。

「小扮哥等我!等等啊……啊!」痛呼了聲。

聶行儼倏地止步,回首去看,恰見她痛叫之後一坐倒,又勉強想站起,小掌因包覆著離鳥無法撐地,起身起得搖搖晃晃。

「沒事沒事,是剛才在岩石上滑那麼一下才拐傷的,沒事的,呼……」喃喃安慰自己個兒,跟著重重吐出口氣,瞥見小扮哥拿她直瞧,她咧嘴揚聲——

「小扮哥別擔心,沒事,麗揚沒事!」

他什麼時候擔心她了?

聶行儼想辯駁,卻不願「有失身分」地跟個小娃兒爭辯。

麗揚用單腳一跳一跳地跳到他面前,揚高下巴很神采飛揚——

「小扮哥,走!回家!咱請你喝酒吃肉!」這話是從當鷹主的爹那兒學來的,她家老爹每每在高原上遇著了朋友總會這麼說。

瞪著那張太過愛笑的潤臉,聶行儼繼續很無言。

直到她從他面前跳走,一副真要單腳跳下小蒼亭的勢頭,他才回過神追上。

「上來。」背對她蹲落,將健背勉強貢獻。

他也萬般無奈,但實在瞧不下去,沒辦法。

麗揚眨眨眸,哈哈笑,隨即開心撲上,兩臂環過他的頸,包住小鷹的一雙綿軟小掌就擱在他顎下。

「小扮哥,你真好,麗竭喜歡。」

都過去六個年頭,當年那位天朝來的小扮哥長什麼模樣,她其實記不清了。但依稀記得,小扮哥是好看的,肩線平闊,背寬寬的,踏出的腳步既大又穩。最後的這一段路程再遇舊人,忽覺伸手不見五指的闐黑中,仿佛透進一道光,光極其希微,也極其暖心,令她記起一小段無憂無慮的時候……

只是塌下來的天,她頂不上去了,想重見天日根本不能夠。

人事已全非,所有她在意的、深愛的、熟悉的,都不見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她能否再見?

思緒翻騰,心若置在火盤上煎熬,血里的香魂再次洶涌。

一具堅硬韌實的身軀任她貼靠,一雙強健臂膀牢牢抱住她,不管是不是香魂反噬,她是喜歡親近這個人、這具軀體的。

約莫半個時辰前,聶行儼及時把暈倒在陰陽泉里的人兒撈出來,舉掌想煽煽她的頰將人喚醒,卻已難再下狠手。

這女娃少了當年那股張揚活潑的神氣,周身艷色漫出近乎淒絕的氣味,像晚開的最後一朵荼蘼,那麼使勁兒催綻,盛開至極後,迎來獨屬的結局。

族人被戮殆盡,神地蒙塵,她身邊還剩什麼?

想了想,實在也起憐心,他先簡單安置了她,立即躍出地底洞偵察四周。

清清月色下,這座山峰宛如平地雷起般獨矗。

往方才他縱馬躍來的那一方看去,陀離兵手中的火把仍然可見,只是火光一小點一小點,離他甚遠。

丙真是情急之下激發出的能耐,這一躍幾乎不可能成功,卻還是辦到。

追兵追不過來,雪峰仿佛遺世獨立。

他重新回到地底洞,以隨身的打火石和洞里存放的干草枯枝燃起熊熊火堆,再把渾身濕淋淋的小泵娘移到火邊。

老實說,她身上也不見多少潮濕衣裙需要卸下烘干,衫裙原本就那麼薄,也被撕扯得夠凌亂破碎了,沒什麼能月兌。

要月兌也是他來月兌。

月兌下夜行服將她包覆,原是把她置在干草堆和厚氈上,但見她昏迷後仍不斷發顫,齒關格格發出輕響,他干脆把蜷成一球的她抱到腿上擁著。

與鷹族之間也算有些交往,當年朗爾丹雖未接納父帥的提議,卻願意將鷹族精妙的馴鷹絕技傳授二一。

他們一行人離開西北高原時,朗爾丹令三位馴鷹手隨著南返。

那三位馴鷹老手之後有一位長留北境,聶行儼之所以能說得一些鷹族古語,便是向這位留下不走的鷹族老人所學的。

小腦袋瓜抵著他的胸口,突然不安穩地來回蹭動,眼皮底下的眸珠亦顫滾著。她何苦將自己弄成這樣?一雙眼又是如何失明?

驀地——

又是香氣!

她渾身再次涌出無形香流!

聶行儼心下一驚,只覺整個人被她的身香淹沒。

以為她發作過,被他壓進池中硬將神識逼回,人應該就清醒過來,沒料到一波偃息了還有下一波,而且卷土重來得十分霸道。

他完全未作防範,呼吸吐納間,香流漫進口鼻胸肺,像世間一切氣味皆消,酸甜苦辣皆無,只余她這一抹勾魂奪魄的迷香。

丹田鼓噪,血液直沖腦門。

他滿面通紅正要推開她,一雙細臂忽從夜行服里掙出,緊緊圈住他的腰。

「三公主!」

咄——嗡……

他低頭厲喚的同時,她陡然睜開陣子,瞳心直勾勾定住。

明明是盲的、看不見的,卻似誘捕,如同撒開一張大網,眼對上眼的瞬間,將人捕獲。

兩張臉離得太近,不過一個呼息之距,他毫無防備撞進那張無形大網中,當一個沉重鈍音在腦中爆開,伴隨嗡鳴,他眉心陡熱,就知糟了——

獵鷹展翅在北境藍天上。

它盤旋、俯沖,振翅再起、再俯沖,以不可思議的疾速變化飛行。

最後,獵鷹以一個自殺般的直墜之勢狠狠沖下。

直到年老的馴鷹手吹出哨聲,清厲的長音響徹雲霄,獄鷹于是一個翻騰,雙翼略縮不鼓,以滑翔之姿飛回老人的臂上。

「鷹族馴養猛禽之法實是神技,令人欽服。」衷心贊佩,他躍躍欲試。

老人黝黑瘦面滿是皺紋,雙目精光猶盛,道︰「世子過譽了,咱這算什麼神技?真要說神,那還得見識一下鷹主的手筆。」略頓,似思及什麼,嘿嘿笑道︰

「唔……不過最最神氣的,誰又比得上咱們麗揚小鮑主?」

他眉峰略挑,不如何相信。

老人也跟著挑眉。「世子不信,是因沒見過小鮑主熬鷹,她那眼對眼的熬鷹狠勁啊,簡直是一擊即中,中得不能再中,像把鷹兒的心魂都給攝走……您說,心魂都沒了,再猛的飛禽又如何?還不得乖乖听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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