峭壁绝崖上,在突出的奇岩间,有一座用松叶与枯枝筑成的鹰巢。
巢的边缘沾着霜雪,里边三只毛绒绒的离鸟挤作一团,张开小嘴不停哀叫,也许是因肚饿,也许是为掉出巢外的另一只小离鸟求援。
她壁虎游墙般攀在岩边,细臂伸得长长的,努力想把那只奄奄一息的雏鸟拾回。
底下是望不见底的深壑,一个没留神,足能把她摔得粉身碎骨。
呼……差一点点而已,只差分毫之距……
她就快碰到小离鸟了……
“哇啊!”脚下略滑,再被覆在石上的雪一带,她双足登时悬空,幸得反应机灵,千钧一发间,两手已插进石块间缝,勉强攀抓。
大风吹来,吹得小身子荡啊荡的。
她觑了眼底下,并不十分害怕,稚女敕脸蛋上却添着满满无奈。
欸……怪来怪去,全怪她人矮手肥腿又短,要是像昱姊、玥姊那样修长俐落,光用脚趾头都能把离鸟给拾回来。
如今挂在这儿,进不了退不开,看来得唤自家的鹰儿去知会爹娘或姊姊们来救命,只是事后肯定要被叨唆上好些天。
突然,一道属于年轻男子的朗声在上头响起——
“撑住!”
她惊讶抬头,见崖边探出一张脸,模样似乎大她没几岁。
那少年也壁虎游墙般攀爬而下,但动作不知较她俐落多少倍,且速度甚快,眨眼间便游到她身侧。
她定睛一看,发现他双腕是有机关的,那机关各弹出五根铁爪覆在手背上,方便他在峭壁上爬游。
唉靠过来,少年以单手稳住,另一手则从腰带内侧拉出一条好长的带环银链,飞快缠过她的腰肢,将她环扣在自己腰上。
“我背你上去。你放手,揽我颈子,别怕。”
“丽扬不怕。”
她精气神十足,对他两腕和腰间的小巧机关十分感兴趣。
十指放松,她小身子一扑,落在对她而言好宽、好壮的背上,藕臂立即环住他的颈项,小腿更是不客气地圈上。
“小扮哥,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我今年八岁了,你几岁呢?这爪子和环链是怎么变出来的?是你自个儿整弄出来的吗?你身上还有其他机关吗?等会儿能让我看看吗?”
女娃儿小脸挨在他耳边,叽哩呱啦溜出一长串问话,嗓音软软糯糯相当好听,跟唱歌似的,但……会不会太精神了些?
聂行俨这会儿是信了,她真的没在怕。
“上去了,抱紧。”他微板着脸,一副少年老成模样。
“小扮哥小扮哥——”她赶紧蹭蹭他的肩。“小鹰掉巢外了,要捡回来啊。”
“它摔死了。”瞥了眼蜷成一坨、动都不动的灰毛团,两道英眉皱起。
“没摔死啦。”
“即便没摔死,也救不活。”
“能的能的,小扮哥,能救活的。”咬咬唇,有些可怜兮兮。
“小扮哥……”聂行俨抿着俊唇,最后还是攀挪过去,让她伸手将离鸟拾起。
回到崖上仅一下子工夫,他收回铁爪,解开环链放女娃坐下,待回身瞧她,她亦张着亮晶晶丽眸冲他直笑,缓缓摊开小掌。
“它胸脯一鼓一鼓的,我模到了,心跳得很用力呢。小扮哥,它不会死。”
她的笑很有力度,让他联想到从山头棱线上跃升的日出,灿烂却不刺目。
那带着生命的热力不知觉间好似递进了离鸟身体里,被她珍而重之捧在手心的灰毛团儿,此时瞧着竟比刚刚好上太多。
至少那小小身体有些起伏轻颤,不像死物了。
他内心颇为讶异,却冷酷哼了声——
“拾回来,不会死,那之后呢?你若还离归巢,小鹰儿不会相互攻击,但互夺食物是绝对的,它抢不过其他几只,最弱的终会死去。”
尽避才十二、三岁,已开始历经沙场的小少年目有寒锋,老气横秋盘臂于胸的姿态大有“天下之事我说了算”的派头。
怎料女女圭女圭还是笑。“那我就养着它,带它回家,不还了。”乐呵呵朝他眨眸。“小扮哥,你救了我,我们还一块儿救了小鹰,你也跟我回家吧?我家离这儿很近,我爹娘很好客的,还有阿姊们,她们生得可美了,是高原上最美丽的花,每天总有好多人对她们唱情歌,小扮哥,你会唱歌吗?高原上美丽的花儿,你没能见上一眼那多可悟——”
“丽扬公主丁冢,我全都见了。”聂行俨皱起眉峰打断她的话,只觉跟个八岁女娃说话好辛苦,话题飞跳得厉害。
“嗄?!都见了……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啊,对了对了!罢才我自报名字了。”略圆润的稚颜先是一怔,眸珠随即溜了溜,想明白了。
她恍然大悟笑道:“欸,原来是这样,阿爹说今儿个有客来访,是从天朝那边来的……小扮哥也是天朝来的客人,是吗?”野惯了的她一早就偷溜出来,以至于跟来访的客人们连个照面也没打。
聂行俨又哼一声,懒得答话似。
这次随父帅领着一小支精兵,冒险穿过敌国来到西北高原,父亲与鹰主朗尔丹密谈联合边防之事,他则乘机多探究一下陀离西北的地形。
鹰族族人天性淳厚,当真好客,见他像无事闲晃,纷纷指了这座小苍峰荐他一游,说是峰回路转处处奇景。
确实……挺奇。
鹰族三位公主——丽昱、丽玥、丽扬,前头两位公主为孪生姊妹,且与幼妹相差近十岁……既要拜访西北鹰族,关于对方的大小事物,事前多少探过,聂行俨只是不知,这鹰族三公主竟是个小话胁。
不理小女圭女圭了,反正跟他不同挂,他踅足走人。
“小扮哥等我!等等啊……啊!”痛呼了声。
聂行俨倏地止步,回首去看,恰见她痛叫之后一坐倒,又勉强想站起,小掌因包覆着离鸟无法撑地,起身起得摇摇晃晃。
“没事没事,是刚才在岩石上滑那么一下才拐伤的,没事的,呼……”喃喃安慰自己个儿,跟着重重吐出口气,瞥见小扮哥拿她直瞧,她咧嘴扬声——
“小扮哥别担心,没事,丽扬没事!”
他什么时候担心她了?
聂行俨想辩驳,却不愿“有失身分”地跟个小娃儿争辩。
丽扬用单脚一跳一跳地跳到他面前,扬高下巴很神采飞扬——
“小扮哥,走!回家!咱请你喝酒吃肉!”这话是从当鹰主的爹那儿学来的,她家老爹每每在高原上遇着了朋友总会这么说。
瞪着那张太过爱笑的润脸,聂行俨继续很无言。
直到她从他面前跳走,一副真要单脚跳下小苍亭的势头,他才回过神追上。
“上来。”背对她蹲落,将健背勉强贡献。
他也万般无奈,但实在瞧不下去,没办法。
丽扬眨眨眸,哈哈笑,随即开心扑上,两臂环过他的颈,包住小鹰的一双绵软小掌就搁在他颚下。
“小扮哥,你真好,丽竭喜欢。”
都过去六个年头,当年那位天朝来的小扮哥长什么模样,她其实记不清了。但依稀记得,小扮哥是好看的,肩线平阔,背宽宽的,踏出的脚步既大又稳。最后的这一段路程再遇旧人,忽觉伸手不见五指的阗黑中,仿佛透进一道光,光极其希微,也极其暖心,令她记起一小段无忧无虑的时候……
只是塌下来的天,她顶不上去了,想重见天日根本不能够。
人事已全非,所有她在意的、深爱的、熟悉的,都不见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她能否再见?
思绪翻腾,心若置在火盘上煎熬,血里的香魂再次汹涌。
一具坚硬韧实的身躯任她贴靠,一双强健臂膀牢牢抱住她,不管是不是香魂反噬,她是喜欢亲近这个人、这具躯体的。
约莫半个时辰前,聂行俨及时把晕倒在阴阳泉里的人儿捞出来,举掌想煽煽她的颊将人唤醒,却已难再下狠手。
这女娃少了当年那股张扬活泼的神气,周身艳色漫出近乎凄绝的气味,像晚开的最后一朵荼蘼,那么使劲儿催绽,盛开至极后,迎来独属的结局。
族人被戮殆尽,神地蒙尘,她身边还剩什么?
想了想,实在也起怜心,他先简单安置了她,立即跃出地底洞侦察四周。
清清月色下,这座山峰宛如平地雷起般独矗。
往方才他纵马跃来的那一方看去,陀离兵手中的火把仍然可见,只是火光一小点一小点,离他甚远。
丙真是情急之下激发出的能耐,这一跃几乎不可能成功,却还是办到。
追兵追不过来,雪峰仿佛遗世独立。
他重新回到地底洞,以随身的打火石和洞里存放的干草枯枝燃起熊熊火堆,再把浑身湿淋淋的小泵娘移到火边。
老实说,她身上也不见多少潮湿衣裙需要卸下烘干,衫裙原本就那么薄,也被撕扯得够凌乱破碎了,没什么能月兑。
要月兑也是他来月兑。
月兑下夜行服将她包覆,原是把她置在干草堆和厚毡上,但见她昏迷后仍不断发颤,齿关格格发出轻响,他干脆把蜷成一球的她抱到腿上拥着。
与鹰族之间也算有些交往,当年朗尔丹虽未接纳父帅的提议,却愿意将鹰族精妙的驯鹰绝技传授二一。
他们一行人离开西北高原时,朗尔丹令三位驯鹰手随着南返。
那三位驯鹰老手之后有一位长留北境,聂行俨之所以能说得一些鹰族古语,便是向这位留下不走的鹰族老人所学的。
小脑袋瓜抵着他的胸口,突然不安稳地来回蹭动,眼皮底下的眸珠亦颤滚着。她何苦将自己弄成这样?一双眼又是如何失明?
蓦地——
又是香气!
她浑身再次涌出无形香流!
聂行俨心下一惊,只觉整个人被她的身香淹没。
以为她发作过,被他压进池中硬将神识逼回,人应该就清醒过来,没料到一波偃息了还有下一波,而且卷土重来得十分霸道。
他完全未作防范,呼吸吐纳间,香流漫进口鼻胸肺,像世间一切气味皆消,酸甜苦辣皆无,只余她这一抹勾魂夺魄的迷香。
丹田鼓噪,血液直冲脑门。
他满面通红正要推开她,一双细臂忽从夜行服里挣出,紧紧圈住他的腰。
“三公主!”
咄——嗡……
他低头厉唤的同时,她陡然睁开阵子,瞳心直勾勾定住。
明明是盲的、看不见的,却似诱捕,如同撒开一张大网,眼对上眼的瞬间,将人捕获。
两张脸离得太近,不过一个呼息之距,他毫无防备撞进那张无形大网中,当一个沉重钝音在脑中爆开,伴随嗡鸣,他眉心陡热,就知糟了——
猎鹰展翅在北境蓝天上。
它盘旋、俯冲,振翅再起、再俯冲,以不可思议的疾速变化飞行。
最后,猎鹰以一个自杀般的直坠之势狠狠冲下。
直到年老的驯鹰手吹出哨声,清厉的长音响彻云霄,狱鹰于是一个翻腾,双翼略缩不鼓,以滑翔之姿飞回老人的臂上。
“鹰族驯养猛禽之法实是神技,令人钦服。”衷心赞佩,他跃跃欲试。
老人黝黑瘦面满是皱纹,双目精光犹盛,道:“世子过誉了,咱这算什么神技?真要说神,那还得见识一下鹰主的手笔。”略顿,似思及什么,嘿嘿笑道:
“唔……不过最最神气的,谁又比得上咱们丽扬小鲍主?”
他眉峰略挑,不如何相信。
老人也跟着挑眉。“世子不信,是因没见过小鲍主熬鹰,她那眼对眼的熬鹰狠劲啊,简直是一击即中,中得不能再中,像把鹰儿的心魂都给摄走……您说,心魂都没了,再猛的飞禽又如何?还不得乖乖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