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鷹主的男人(上) 第1章(2)

越往北走,地勢越高,夜雪落得更急。

追兵相離甚近,無數把火炬隨馬蹄踏破清夜逼來,陀離兵擲來好幾副絆馬鎖,皆被他控馬一一躍月兌。

有飛箭射至,他壓低上身避開,亦不忘護妥懷中的小人兒。

突然——

「干什麼?!你——嘿!」來不及了,他控在掌中的韁繩遭搶。

小泵娘莫名其妙鬧起,趁他忙著閃避絆馬鎖和飛箭的同時,硬是拉轉馬頭,驀地將坐騎切進一片陡嶺深林中。

林深勿入,又在沉沉雪夜。

駿駒一入幽林似頓失方向,只知瘋狂撒蹄往嶺峰上沖。

聶行儼既欲避敵又要護人,還想控住發狂的坐騎,一時間鬧了個手忙腳亂。

「前頭怕是斷崖,別鬧!」這一帶的地形圖就攤在他軍帳中的長桌上,野原、高嶺、峻崖、淡湖……一段接連一段。

「駕!」小泵娘對他的話恍若未聞。

事起于肘腋,胯下大馬仿佛被迷了去,在她的催促聲中疾馳。

聶行儼猜到她的意圖了,然此際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遂放松韁繩,伏低身軀。

下一瞬,駿馬沖上最高處,四蹄離地,飛躍。

颼——呼呼——呼嗚嗚……

疾風刮過耳際,他雙目眨也未眨,直直望住對面那座高崖。

底下黑壓壓一片,墜落就是粉身碎骨,這匹搶來的坐騎卻毫無遲緩、一躍騰空,把兩人往相距甚遠的另一座崖上送。

能成嗎?!

「抱緊!」聶行儼厲聲大喝,將身前的小泵娘壓進懷中。

兩座峻崖離得畢竟是太遠了。

落地之時,駿獸的前蹄僅勉強構著崖頂邊緣,淒厲嘶鳴間,馬軀往下直直墜落,聶行儼摟著人往上一騰,全賴護腕里的小機關,瞬間彈出,護腕變出一雙爪勾,牢牢嵌進崖壁里。

他臂彎挾人,且以單臂撐住兩人之重,額筋爆出。

他再次厲喝,憑藉丹田勁力,猛地使了一記燕漾空,硬生生將兩人甩上崖頂。崖上雪厚,又是陡坡,兩人落地後一路翻滾,真真滾得他頭暈目眩,最後砰咚一響,雪啪嗒啪嗒直落,他們重重摔進一個地底洞內,還被上方落下的雪掩了半身才止住勢子。

他當了小泵娘的肉墊,饒是體魄強健,這一連串的驚險逃奔、翻滾墜跌仍令他周身筋骨撞得幾要大挪位。

齜牙咧嘴忍著疼,甫定神,隨即留意起身所何在……周遭漆黑,幾步外有流水聲,洞內明顯較外頭溫暖,蕩進的風像也染過暖熱水氣,淡淡蒸騰。

這地底洞內,應是聚了一小池暖泉。

探指往地上模了模,發現身下鋪著的是厚厚干草和氈毯,原來這地底洞是有主人的……是小泵娘的巢穴?

她可是獨自一個?

究竟守了多久,才令她混入那些供達赤王玩樂的舞姬中?

她的族人……那些人……

一抹香氣揉進他粗嗄喘息里,是女孩家發間、膚上散出的氣味。

之前潛入達赤王大帳中,隱約已嗅到這股香氣,當她撲近時,馨香更郁。

而適才雙雙陷于險境,他無心多思,此時定靜下來,便覺香味漫漫而起。

下意識去嗅,越聞越受吸引,追逐著那飄渺又真實的絲絲縷縷,腦子里像有幾百道思緒同時掀起,心間撲騰漸劇,竟難調息。

這身香……香得也太奇詭。

骯中無端端冒熱,忽覺臍下三寸陡地繃緊,蕩在胯間的什麼突突跳動,他大驚,探臂便想抓開伏在胸前的柔軟身子。

哪知小泵娘竟先他一步動手!

她沒摔昏,賴在他身上不動仿佛只為緩氣,一緩過來,突然張腿跨坐在他腰間,小手往他胸膛模索,再往上捧住了他的臉。

她在看他。

盡避洞中暗黑,他卻能辨清她的一雙晶眸。

盡避她盲了,雙瞳浮動對不準他的眼線,他卻知她是在看他,好似眼能觀心,她看進他心底。

「……你是誰?鷹族的朋友,你是誰?你會說鷹族古語……你說得真好听,我喜歡听,喜歡……好喜歡的……」輕幽低喃,似祈求似魅惑,一聲幽嘆過後,女敕軟唇瓣驀地降下。

完完全全,不知發生何事。

聶行儼只知自個兒是想掙開的……但,掙不開。

那雙在暗中閃亮的晶瞳,仿佛攏著太多、太多神秘事物,蘊含著深深淺淺的意緒,一去踫觸,光點逃開……

那些點點火光載著無限幽思,只待有緣人撥弄。

他想踫觸,想去撥動一池的蕩漾,于是芳唇落在他峻冷唇瓣上時,那柔軟得不可思議的觸覺與體香撩撥起一切,心蠢蠢欲動了,身軀亦是。

迷迷糊糊張了嘴,含進那嬌女敕小舌,舌上帶火,熾得他腔中、喉中滾滾火熱,直燙心窩,讓他雙臂極渴望擁住什麼……

于是他收攏健臂抱住,緊擁在懷的是綿如春水的一具身軀,嬌小柔女敕,既軟又暖,觸感好得不可思議。

胯間的一團濁火怒脹升起,繃得周身發疼。

這樣不對……如此失魂的他,不似他。

這樣不對……太不對……雙臂仍抱緊懷里人,卻覺……真真不對!

神識猛地被召回,短短瞬間,忽地意會過來——

他是遭了蠱惑,被攝去心魂!

她雙眸雖不能視物,泛亮的瞳仁卻能引他去看,近近對上,一股綿勁倏地襲來,趁他毫無防範已攻城掠地。

身香彌漫,目瞳入魂,莫怪達赤王胸前插著把刀,還能咧嘴沖她笑。

是他的出現攪擾了她當下的攝魂術,才令達赤王回神。

然此時此刻的她,胡亂囈語,鬧不清他是誰,也許做出什麼自個兒亦不知。

她這模樣,似攝人心魂者,自身也遭反噬,身香因心術失控涌得更凶,才會壓著他,兜頭罩腦就是一陣狠吻猛親。

既無法控制自如,還使什麼攝魂刺殺?!

完全是找死!

胸中火氣滾燙,轟然爆開,他兩眼陡張,整個人彈坐起來。

坐起的力道用得過大、過急了些,額頭「叩」一聲很扎實地撞上小泵娘的眉間,若非他探臂環住,真能把她給撞飛。

安在身上的雪花隨著兩人動作大半墜落。

見她竟不覺痛、仍猴兒攀樹般直要巴上,聶行儼面龐大熱,被惑人的女兒身香弄得火氣更熾,干脆心一橫,挾起她半果的身子往水源處大步走去。

听水聲,辨方位,加上雙目已適應洞中幽暗,將人挾到泉池邊時,才見池底與池畔有無數細光,是一些不知名的礦石浸潤在泉中所蕩出的明色,提供了點點照明,再試水溫,泉水暖中帶寒,冷熱同源,竟是罕見的陰陽泉。

聶行儼二話不說,一把便將她的小腦袋瓜按進泉中。

「給我清醒點!」真下狠手了,硬不讓抬頭。

她也想醒來,但一場惡夢像如何也夢不盡,明明眉心被撞得生疼,還咬傷了唇舌,神志一直被拘在一團渾沌里。

阿娘曾說,世間萬物各有其氣味,能勾引人的七情六欲,倘能掌握當中訣竅配制出「香魂丹」,服下丹藥驅動自身香魂,那香氣就連無心之人亦能魅惑,即便無花無蜜,也能召來蝶舞與蜂喧……

可她總是學不好啊,沒能像昱姊和玥姊那般盡得娘親真傳。

只是她那一雙美麗的孿生姊姊,笑起來那樣好看、那樣溫柔,就算不使香魂,也足能迷倒眾生。

但姊姊們……她們不在了,好多人都不在了,爹、娘、大姊夫、二姊夫,還有族里與她一塊兒養鷹、馴鷹,一塊兒玩的大小朋友們,都不在了……

所以她吞了自個兒制出的「香魂丹」,驅使香魂,火候這般淺薄,連姊姊們十分之一的功力都沒能練達,明知最終要失控,遭香魂反噬,魅惑人者反失本心,但……膽大妄為那就膽大妄為吧,頂上的這一片天全都塌下來了,她還有什麼好怕?有什麼值得遲疑?

她……她到底殺了那人,不是嗎?

手刃仇敵,剜了那顆骯髒的心,她辦到了、辦完了,她、她……

不能呼吸了!

本嚕咕嚕泄出胸內氣息,才想求一口活氣,灌進口鼻里的全是水。

求生本能令她掙扎起來,但按在頸後的那只掌完全沒有松放之意。

意識沖破渾沌,練得甚熟的擒拿招術使將出來。

她反手抓住頸後那只鐵掌,另一臂五指成爪,扣他肩胛,一腿穩住自身,另一腿則使了記蠍子尾,攻擊對方後腦。

聶行儼肩胛被扭,腦袋瓜挨了一記,完全是仗著自己皮粗肉厚、鋼筋鐵骨,避都沒避。

見小泵娘懂得反擊,盡避力弱,瞧來應已清醒了幾分,他遂掙月兌她的五爪,同時亦松開對她的鉗制。

未料她掙得太用力,他這一放手,她整個人竟順勢往池里栽。

所幸泉池不深,水花一陣飛濺後,小泵娘掙扎爬坐,就坐在池心里猛咳。她縮著身軀、弓著背,長發濕漉漉垂在胸前,身上曾遭撕扯的金紅舞衣根本難以蔽體,背部幾乎盡果。

憑藉礦物晶石在水中映出的光,她縴背玉肌一覽無遺,脊柱優美延展,線條溫潤,卻透出憐弱氣味,兩側近琵琶骨的位置,各有一小片巴掌大的偏紅膚澤,兩小片連在一塊兒就如飛鳥展翼,此時浸在陰陽泉池中,那狀若展翅的膚塊,顏色似乎變得更深。

蹲踞池邊,聶行儼瞬也不瞬直盯那塊紅膚,忽道——

「你出身鷹族,是族中年歲最小的公主,六年前你八歲,如今算來應是十四未滿十五。」

小泵娘一雙細臂顫抖抖地環抱自個兒,好不容易把水全咳出,一听到他所說的,小腦袋瓜倏地調轉過來。

她瞳心微渙散,仍無法將人看清,飽含水氣的陣子卻瞠得圓大,是訝異、旁徨,又似帶著期盼的神氣。

聶行儼忽而一怔。

兩人自打照面就「混戰」不斷,當真此際才將她一張臉蛋看得清楚分明。

粼粼水光映照姿容,女兒家的臉蛋不如巴掌大,濕發微覆兩頰,發色黑如墨染,膚色澄水般清透,顯得小臉更小,五官更明麗深邃。

想起適才那一場莫名其妙的唇舌糾纏,他目光不由自主移向那張略豐的珠唇,心里……既惱且怒,很不是滋味。

從未料及意志的力度是這般薄弱,就算對方用了古怪招數,也覺自己不會輕易遭迷惑才是,但,事實並非自身所以為的那樣。

從頭到尾雖僅失神片刻,如若對方是敵手,這短短意志喪失之際,已足夠他死上數十回。

滿面熱氣烘得不太好受,他用力抹了把臉,沉聲又道——

「我見過你父親,鷹主朗爾丹,也識得你的孿生姊姊們。你父親曾說,在蒼鷹之魂護佑下,每一代鷹族皆會出生一名背有展翼胎記的女圭女圭,那是大神選定的鷹主,天賦異稟、才情卓越,能肩負一族興榮……那一日,他還與我父親笑說,從未想過下一任神選的鷹主會是落在家中最小的麗揚公主身上。」

在達赤王大帳中,他躍上帳頂橫梁,就是因居高臨下瞧見了她果背上的胎印,方讓他有所聯想,記起這個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小泵娘家。

「……你、你……是誰?」她小小口喘息,背脊輕顫。

「六年前,我曾隨我父親暗中穿過陀離國,直抵西北高原的鷹族神地,我父親曾與鷹主朗爾丹詳談,欲聯合鷹族斗士之力,牽制陀離邊境的聯系。當時,我們見過。」

「合鷹族之力,牽制……陀離……」她低聲呢喃,思及什麼似晃著腦袋瓜。

「聯合……牽制……」忽地,略澀的笑音逸出唇。「阿爹說,遲了……遲了……那時是該答應下來的,倘能早一步部署,或壓制、或切斷陀離兵力的聯系,族里……興許就不會遭此大禍……都遲了,太遲了……」

聶行儼下顎微繃,抿唇不語。

鷹主朗爾丹雖與他的父親聶樊有些私交,六年前那一次至關緊要的會晤,卻未能被他父親說服,而是帶領族人選了一條明哲保身的路。

之後陀離國勢漸漸強大,待烏克鄯掌權,野心昭然若揭,始對鄰近部族和小柄進行滅族與並吞大業,鷹族正是其中之一。

禍起之際,恰是老北定王聶樊病逝軍中之時,聶行儼扶棺南返帝京,待後來收到探子回報,得知西北鷹族遭滅,也已于事無補。

卻不知,今晚得遇故人。

「小扮哥……」

听到她突如其來一喚,他倏忽揚眉。

薄而清的銀光中,她笑迷離。「我記得的,你是從天朝來的那位小扮哥……小扮哥救了我的小鷹啊……」

話音未盡,嘴角猶然輕翹,泉心里的小人兒晃啊晃的,一晃又把自個兒「澎」一響晃倒在池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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