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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妻(上)恩恩相報 第2章(1)

四年後——

十二月中,天氣極冷。

對炎家人來說,也是一個天寒地凍的季節。

京城的人都知炎府是已故聖母皇太後的娘家,當今皇上的四位親舅父,除了大舅父已經過世,對于守寡多年的大舅母,以及另外三位舅父和舅母都十分孝敬,只要逢年過節,便會賞賜不少珍貴禮品。

雖然身為皇親國戚,又一個個位居高官,炎家人行事卻不張狂跋扈,也不仗勢欺人,在朝中聲望極好,更得到百姓敬重,即便是在二十年前,當時的炎皇後在後宮斗爭中一度遭到廢後,並被打入冷宮,不過時隔不到兩年,又重新立為皇後,可惜這回後宮之首的位置沒坐多久便因病餅世,幸而還有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上做為後盾,其地位都不曾動搖餅,有人說是運氣好,也有人說是祖上積德,炎家深受皇恩卻是鐵錚錚的事實。

在數不清的風風雨雨之中,炎家人安然度過不少難關,直到兩個月前,有人意圖行刺炎承霄,原以為只是皮肉外傷,不料卻出現其他後遺癥,府里上下彌漫著憂愁,只要太醫前來,就忍不住期盼有好消息。

今日負責前來拆除繃帶的趙太醫一顆心也七上八下,看著此刻坐在床緣高大俊美的男子,是與皇上最親近的小舅父,要是有個什麼閃失,不只是自己,所有太醫都會被革職,甚至丟了腦袋。

「……那麼四爺,下官這就把蒙在眼楮上的繃帶拿掉了。」他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說。

听他這麼說,圍繞在身旁的炎家人也不由得緊張起來,之前已經失敗兩次,今天是第三次了,大家都抱持著希望,等待宣布結果。

炎承霄置于大腿上的雙手不禁握緊。「拆吧!」

「是。」趙太醫深吸了口氣,便開始動手,待繃帶拿掉之後,才又說道︰「四爺現在可以慢慢地睜開眼楮……」

于是,炎承霄跟著照做。

「四郎別急,慢慢來。」身為工部尚書的二爺還特地放下繁重的公務探望,只盼這個小了他十多歲的麼弟能重見光明。

只見炎承霄掀開眼簾,直視前方,好半天都不說話。

這下換成位居大理寺卿的三爺著急了。「怎麼樣?四郎,可以看到三哥了嗎?」由于這個麼弟的年紀與他們相差甚多,又是他們這幾個當哥哥的拉拔長大,因此習慣喚他的乳名。

「相公別心急,總要給四郎一點時間。」三夫人也憂心如焚地望著小叔,一向精明的她也坐立不安。

二夫人則是因為自小有口吃的毛病,總是羞于在人前說話,此時也急得兩眼發紅,不知該如何是好。

「……還是什麼都看不到!」炎承霄陡地從齒縫中迸出話來。

趙太醫心口一涼。「四爺連一絲光線都看不見?」

「根本就是一片漆黑,什麼都沒有……」他發出一聲挫敗的低吼。「你們不是說我的眼楮沒事嗎?為何就是看不見?」

「這……」趙太醫被問住了。

三爺也扣住趙太醫的手腕,一臉忿然地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們不是說這次敷的膏藥是特別調制,對眼楮相當有幫助嗎?」

「相公!」三夫人連忙制止。

「再換其他藥方試試看。」二爺不禁焦慮地說。

面對炎家人的質問,趙太醫實在無計可施。「下官無能!」

「出去!」眼看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炎承霄不禁寒著俊臉,站起身來下逐客令。「給我出去!」

趙太醫只能抱起藥箱,丟下一句「下官告辭」,便匆匆地走了。

「四郎,你先冷靜下來!」二爺將麼弟按回床緣坐好,其實他的腦子也亂成一團,連太醫都治不好,這該如何是好。

炎承霄抽緊下顎,任何安慰的話都听不進去。「你們也全都出去!」

「四郎……」三爺希望他能打起精神來。

家人的關懷只令他的心情更加煩躁,不禁發出暴怒的嘶吼。「全都出去!听到沒有?」

「咱們還是先出去,等四郎的情緒緩過來再說。」三夫人忙對眾人使眼色,自從兩個月前小叔發現自己眼楮看不見,他的脾氣也愈來愈壞,別說奴僕,就連幾個小妾都不敢靠近伺候,令他們既擔心又頭疼。

眾人不由得嘆了口氣,轉身出去。

「阿貴,好生伺候四爺知道嗎?」二爺臨走之前又吩咐小廝。

阿貴躬著身。「是,二爺,奴才知道。」

听見房門關上,屋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炎承霄兩手抱住頭,發出痛苦的申吟。「我真的再也看不見了嗎?」

都已經過了兩個月,原本太醫還口口聲聲的保證,說這不過是暫時的現象,等瘀塞在顱內的血塊化開,一定能恢復視力,可是如今呢?他還是處在黑暗之中,什麼也看不見。

他從沒想過會有這般無助、膽怯的時候,若是從今以後真成了瞎子,身邊的人都用憐憫同情的目光看待自己,那是炎承霄最無法忍受的,彷佛在一夕之間,從高空中墜落下來,跌個粉碎。

「為什麼老天爺要這樣對我?」炎承霄一面咆哮,一面胡亂地走動,不小心撞到幾角,雙手順勢一揮,將茶壺、茶杯全都掃到地上。

在外頭等候差遣的阿貴听見屋里的聲響,生怕主子出事,急得想沖進來。「四爺怎麼了?四爺……」

他聞聲辨位,朝房門口低吼。「不準進來!」

話聲方落,炎承霄又不知絆到什麼,整個人摔在地上,那模樣好不狼狽,想到連在自己最熟悉的寢房都是這副慘狀,更別說出門了,也只會讓人看笑話,這麼一想,簡直欲哭無淚。

炎承霄掄起拳頭使勁地槌著地面,直到力氣用盡,才靠著雙手的模索,慢慢地爬上床,就只是坐著,什麼也不想。

直到夜幕低垂,外頭的阿貴見屋里沒有任何動靜,只好出聲。

「四爺,奴才進來了……」他推開門扉,等到適應寢房內的漆黑,見主子坐在床緣,就像一尊石像,于是先把蠟燭給點燃,又見滿地碎片,只能裝作沒看見。

「四爺一整天都沒吃,應該餓了,奴才這就去把晚膳端進來。」

鼻端嗅到一股蠟燭燃燒的氣味,炎承霄不由得逸出一聲哼笑,現在的他根本不需要燭火照明,因為就算點上了也看不見。

「……我不餓!」

阿貴擔憂地看著主子。「可是……」

「出去!」他厲聲地喝道。

「四爺……」

他沉下鐵青的俊臉。「就算眼楮看不見,我還是你的主子,別再讓我說第二遍,听清楚了嗎?」

「是,四爺。」阿貴吶吶地回道。

待屋內再度只剩炎承霄一人,不禁發出類似哭泣的笑聲,這是老天爺對他的懲罰嗎?可是總要給個理由,而不是在毫無預警的狀況之下奪去他的視力,這教人如何接受?

這個晚上,又是一夜未眠。

天色還沒亮,睿仙便起床梳洗更衣,投靠紀家這四年來她早已學會打理自己,不等春梅進來伺候,已經換上翠綠色的襖裙,幸好天冷,可以穿上這種寬大厚重的大襖,掩飾過于清瘦的嬌軀,免得表姨母又擔心她吃得太少,身子會受不了。

「小姐醒來了嗎?」春梅在外頭問。

睿仙正好綰好發髻,只用一支簪子點綴。「進來吧。」

于是,春梅端著早膳進來。「雖然已經立春了,不過今天外頭還是好冷……」

「那你自己要多注意些,可別著涼了。」雖然二人主僕相稱,不過就像自家人,若沒有春梅相伴,睿仙當年也無法一個人走到京城。

「這句話應該由奴婢來說才對……」春梅一面將飯菜擺好,嘴里一面叨念。

「小姐真的要多吃一點,不能再瘦下去了,風若再大一點,恐怕都會被吹跑。」

她噗嗤一笑。「好,我盡量的吃、努力的吃就是了。」

聞言,春梅才滿意地點頭。「這樣才對,這兩道菜都是小姐平時愛吃的,可要多吃一點。」

「你也坐下來吧。」睿仙招呼道。

春梅起初也不敢與主子同桌,卻在小姐的「命令」之下,不得不遵從,慢慢地才習慣。「是。」

主僕倆安靜地用過早膳,開始各忙各的,春梅留在紀府做些雜務,睿仙則會到一牆之隔的六安堂,有時幫忙整理病歷,有時擔任手術助理,有時則是招呼前來求診的病人,可以說相當忙碌。

由于六安堂在京城頗負盛名,不只有個女大夫,方便女病患前來求診,還有一位神醫在,不管是抓藥或看病,從早到晚都是人來人往,人一旦多了,還可以听到一些市井間的蜚短流長。

「……大嬸先喝口水,再等一會兒就輪到你了。」睿仙將茶杯遞給坐在長凳上等候的婦人。

由于都是些老弱病人,又經常在六安堂出入,自然跟紀大夫的這位表外甥女漸漸熟稔起來,見睿仙不只生得清麗月兌俗、應對進退更是落落大方,總會自以為一片好意的關心起她的將來。

「……你還這麼年輕,又生得這般標致,想再嫁還不容易,只要點個頭,保證六安堂的門檻都被媒婆給踩壞了。」

另一位大嬸也跟著搭腔。「是啊,听說你那丈夫已經死好幾年了,可別真替他守一輩子的寡,那很辛苦的……」

睿仙每回听到這個話題,不免有些困窘,因為表姨母不希望被夫家休離的閑言閑語傷了自己,對外一律說她是個寡婦,也沒有婆家了,周遭的人也真以為是這個原因,才會來投靠紀家。

「多謝兩位大嬸關心,睿仙目前還沒這個打算。」說著,睿仙假裝忙著倒茶水,趕緊走開,免得她們不肯放棄。

待她將茶水又分送給其他人,雖然不是存心偷听,一些對話內容還是難免會傳進耳里。

「……听說炎府的四爺在兩個月前受傷,根本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行刺,是不是真的?」某位前來抓藥的中年人在這里巧遇得了風寒咳得厲害的同鄉,對方是在知府衙門內的刑房當差,便跟他求證。

這番話讓睿仙心口驚跳一下,手上的杯子沒有拿穩,茶水不小心傾倒了一些出來,她卻沒有察覺,只是專注地凝听。

礙于上頭交代,不能跟外人泄漏相關案情,這名衙役同鄉只好含糊其辭地帶過。「你是听誰說的?咳咳……這可不能隨便亂說……咳……」

中年人愈發好奇。「你就別再賣關子,只要說是或不是就好……」

「真的不是……咳咳……」他可不想丟了差事。

「請用!」睿仙適時地將手上的茶杯遞上。

他道了聲謝,趕緊喝上一口,喉嚨總算舒服些了。

睿仙佯裝閑聊的口吻,想跟對方打探消息。「炎府的四爺傷得嚴不嚴重?怎麼沒差人來請紀大夫或區大夫到府里治療?」

「炎府是什麼樣的人家……咳咳,就算只是生一點小病,光是太醫署的十幾位太醫就夠了,根本不需要請外頭的大夫……」他又喝了口茶,正好輪到自己,便走進診間。

她來不及細問,只好把這件事擱在心里。

雖然四爺已經不是她從小認識的四郎哥了,可是睿仙無法不關心,也想親眼確認對方是否真的平安無事。

只是彼此身分懸殊,想要見上一面,又談何容易?

「……睿仙,在想些什麼,瞧你想得都出神了?」紀氏看完病人,從診間出來,就見她在外頭發呆。

「沒什麼。」她隨著表姨母走進內屋稍作休息。「只是方才听人家聊起炎府的四爺受傷,都兩個月了,傷勢也應該好了吧。」

紀氏在桌旁坐下,倒了杯水來喝。「是有听到一些風聲,不過詳情並不太清楚。」

「我已經把飯菜重新熱過……」睿仙一面說著,一面走到後頭的小廚房,把午膳端出來。「吃了也比較不傷胃。」

她的善解人意讓紀氏感到分外窩心。「睿仙,這四年來,不知有多少人私下來跟我探听你是否有再嫁的打算,我都回答他們,就看老天爺的安排。不過你若決定再嫁,表姨母還真會舍不得。」

睿仙澀笑一下。「我並不想再嫁,只想留在表姨母和表姨父的身邊。」她又能嫁給誰?她早就不去想那種事了。

「你表姨父跟我都尊重你的選擇,無論你做出何決定,我們都會支持到底。」

紀氏在夫婿十多年的「教育」之下,自然沒有女子非得走上嫁人這條路的傳統觀念,若不是女兒秀娘早有喜歡的對象,也訂了親事,她同樣不會勉強。「何況秀娘總有一天要出嫁的,到時還有你陪在咱們身邊,也不會太寂寞。」

「是。」她相當感激兩位長輩開明的作風,當初投靠紀家,真是來對了。「表姨母快趁熱吃,我到外頭去幫忙。」

其實這樣的日子也不錯,很平靜,也很平淡。

自從一年前幫衙門驗過尸,知府大人在仵作尚未到任之前,偶爾還是會派衙役來請她過府,睿仙也從來不拒絕,若能因為自己的協助,替那些死者伸冤,還他們清白,也算是在做善事。

她現在唯一的遺憾就是無法報答四郎哥的恩情,盡避她的人生從頭來過,睿仙還是不曾忘記前世的恩情,只不過恐怕回報的機會渺茫。

來到京城整整四年,對于炎府還有四爺的傳聞,睿仙已經听得太多太多了,都說他不只是皇上的小舅父,更是心月復,才能擔任虎衛司的最高指揮使、正二品官階的虎衛司都察使,能出任此重要職務的不是皇親國戚,也得要是在戰場上建有功勛者,而四爺自然是屬于前者了,他專門替皇上監視軍營、百官,以及各地鄉紳的一舉一動,若有犯罪情事,不必經由大理寺審理,擁有先斬後奏的極高權力,是當今皇上登基之後方設置的朝廷機構,因此令人忌憚三分。這樣一個集聲望、權勢于一身的天之驕子,還有什麼得不到的,想必更不稀罕她的報答。

看來四郎哥的恩情,真的只能等來世再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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