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離我遠一點 第5章(2)

他把沈仲雄策動股東杯葛的事簡單的說了。

「他是在報復我開除劉邦明,而且他老早看我不順眼,恨不得將我除之而後快。」

「那你準備怎麼辦?」

他終結掉第N罐,然後對她露出凹陷的酒窩,那是個充滿了醉意的笑容。

「不怎麼辦,反正就算要買,福聯也不賣了。」他把空罐往水槽一扔,推開椅子站起來。「這樣也好,連投票都免了,省得麻煩。」

癲簸的往前幾步,他將自己重重的摔在牆角那一堆抱枕上,攤成個大字,然後閉上眼楮。

她趕過去,蹲下來使勁的搖晃他。「喂!要睡覺回家去睡,這里可不是游民收容所。」

他不為所動,僅從嘴巴里擠出幾個模糊的字︰「我……認……輸……」

這三個字令她怒從中來,更加死命的搖他。「沈勁言,你給我起來!」

見他沒有反應,她氣得大罵出口︰「你這個只會喝酒的孬種!人家一出招你就舉白旗不戰而降,連一點反擊都沒有!五年前那個立墓碑的沈勁言到哪里去了?!赤手空拳對付整個揚聲的沈勁言又到哪里去了?!你這樣子只配當第二順位,永遠別想比第一順位強!」

一方面是氣得口不擇言,另一方面則是想要激他,她講出了生平最傷人的話,話既出口,便難以收回,還好他听不到,此刻他要不是醉死,就是已經睡死了。

叫也叫不起來,搬也搬不動他,無可奈何,她起身把電扇轉過來,然後又坐回他旁邊。

望著他的臉,她感覺怒氣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自責,還有心疼,他已經夠難受了,她實在不該說出那麼傷人的話。

發覺他的汗濕,她去浴室擰了條毛巾,為他細心揩去汗水,她撥開他垂在額頭的一綹黑發,心想這恐怕是此生唯一與他親近的時刻了。

他永遠不會知道,自己不僅是她的前任雇主或現任客戶,更是她一直偷偷喜歡著的男人。

他也永遠不會曉得,每次見面對她來說都是一大考驗,哪怕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她都得細細偽裝、強自壓抑。

而此時的他近在眼前,不必壓抑毋需偽裝,她可以放心大膽的凝視他、踫觸他。

她鼓起勇氣舉起輕顫的手,緩緩沿著他臉部的線條撫模——眉毛、眼楮、鼻梁、右頰上的渦痕、還有嘴唇……

驀地,她流連在他唇上的手被他一把揪住,並且使勁往下拉,她驚呼一聲,整個人跌在他的身上。

就這樣,她與他貼近,近到可以听見他如雷的心跳聲、聞到他帶著酒氣的呼吸、感受到他以及自己逐漸飆高的體溫。

她實在應該臉紅的,不是因為男女授受不親,而是因為她發現自己竟然很享受貼著他的感覺,甚至在察覺他對自己的探索時,非但沒有閃躲,反而抬起頭、主動將唇奉上。

剎那間,所有的理智從她的腦中抽離,再也沒有什麼能夠阻止她,蓄積已久的感情一發不可收拾,她不顧一切的響應他,在他想撤退的時候接收主控權,霸道的不準他臨陣月兌逃。

他沒有臨陣月兌逃,只是轉移陣地,他的攻勢從她的唇、耳朵、脖子,轉向胸前。

她終于體會到熱血沸騰的滋味,那就像是全身著了火,唯有月兌光衣服跳進冰河才能免于被燒成灰燼。

接著他的手加入,逐漸由下往上攻佔,終至頂峰。

當他囂張的在頂峰上宣告主權時,一種陌生的感覺令她畏縮了,這時,她的理智突然重回腦袋。

王泠,你在玩火自焚!

她用盡全身的意志力拉離他的手,困難但堅決的離開他。

奔進房間、把門鎖上,她坐在床緣撫著滾燙的雙頰,一想到自己放浪的行為就跟發情的母狗沒有兩樣,她的臉更加紅透了。

她怕他已經醒了,一直沒敢開門出去,她現在還不能面對他,至少在她的嘴唇依然紅腫、身上依然殘留他的印記時,就是不行。

一夜無眠,直到天色破曉她尿急了,才偷偷打開門縫,發現他不知何時已悄然離開,她感到一陣釋懷,以及更多的悵然若失。

走出考場的那刻,她沮喪得想要大哭。

準備了這麼久,考試的時候腦筋竟然一片空白,半題都答不出來。此時的她,總算明白何謂「大勢已去」,也更能體會他昨晚的心情。

雖然一點胃口也沒有,她還是在考場敖近隨便買了點東西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是絕對不會認輸的。

BenQ一號響了,她接起來。

「喂,我是王泠。」

「是我。」

她慌了,是他,她還沒準備好要面對的那個男人。

「王泠,考得怎樣?」他問。

「很爛。」她故做輕松。「本來就沒準備,考得好才怪。」

沉默好一會之後,他說︰「昨天晚上,我……」他再次停頓,好像在思考著要怎麼說。

「王泠,方便見面嗎?」

「呃,我只請半天假,馬上得回去上班,有什麼事電話里說就好。」她匆匆回答,彷佛她真的急著上班似的。

「王泠,昨晚冒犯你,我很抱歉。」

完了,他記得。

醉酒的人不都會把發生過的事情忘得一干二淨嗎?電視上都是這樣演的啊。

為了搶救岌岌可危的自尊,她決定裝傻。

「冒犯?有沒有搞錯,昨晚什麼事都沒發生,不是嗎?沈大總經理,你恐怕是喝酒喝出幻覺了啦。」

「你確定沒事?」

「安啦,我上班去了,拜!」

她忙不迭掛斷手機。再講下去,她怕自己會失聲痛哭。

下午,她在強顏歡笑中度過,所幸有組客人對她帶看的房子頗感興趣,成交的機率很高,總算稍稍提振她委靡的精神。

晚上回到家,王強已經等在那兒。

「無事不登三寶殿?」

她諷刺他,心里卻忐忑不安,誰曉得他這回又捅了什麼樓子要她收拾?

「姐,我的啤酒呢,怎麼只剩兩罐?」他指著面前地板上的兩個空罐子。

「我喝掉了。」她胡謅,然後情不自禁的想起昨天晚上。

「少誆我,你從不喝酒的,姐,你交男朋友了是不是?」

「哪有?」

她不理他,徑自進廚房燒開水準備泡面。

「剛才我來的時候,跟一個穿西裝的男的擦身而過,管理員說他最近曾來找過你,昨天半夜來的時候還喝得醉醺醺的,姐,他是你男朋友沒錯吧?人長得挺體面的,看起來很有錢的樣子。」

沈勁言來找過她?

他到底想怎樣?她可以裝沒事,為什麼他就不能?

「只是普通朋友。」

她把灌滿水的茶壺放上爐子開火,然後鄭重交代他︰「你可別給我到處亂講,尤其是媽那里。」

「讓媽知道也沒啥不好,免得她逼你去相親,對了,媽叫你這星期天回家一趟,她怕你掛她電話,所以要我跟你講。」

「又要相親?」她慘叫。

最近老媽開始對她的年齡產生強烈的危機意識,三天兩頭幫她安排相親,她勉強配合過一次,後來就沒再理會。

「回不回去你自己決定,我只負責把話帶到。」王強說完,從櫃子里搜出另一碗泡面。「我也要,姐,你每天都吃這個不怕變木乃伊?」

她橫他一眼。「你今天到底是來干嘛的?」

「我……」他突然結巴起來︰「姐,我要結婚了。」

「你什麼?」

泡面啪的掉在流理台上,干面團灑了出來,她瞪著他,好像他頭上長了兩只角似的。

「她是我在便利商店上班的時候認識的,人長得還不錯。」他心虛的收拾著流理台。

「這麼快?」

她在心里計算著,王強在便利商店上班不過是四個月前的事,雙方認識沒多久就論及婚嫁,會不會太草率了?

「沒辦法,她懷孕了。」他低聲心虛的說︰「昨天爸媽去她家提親,日子訂在下個月。」

茶壺發出尖銳的嗶聲,她卻听猶未聞。

在嗶聲中,她扯著嗓子問︰「王強,你打算拿什麼養家?」

「眼前的難題都解決不了,誰還想得到那麼遠?」

他伸手關掉爐火,然後面無表情的把熱水分別倒進兩個保麗龍碗內、蓋上蓋子。

「女方要一百萬聘金,爸媽叫我自己想辦法。」

「原來這就是你今天來的目的?」恍然大悟之後,她怒火中燒︰「小強,你知道我為了你的卡債,向銀行借多少錢沒還嗎?你把債丟給我不管也就算了,現在連娶老婆也要賴我,你實在太過分了!」

他低頭不語。

又來了,就是這副可憐相,讓她狠不下心拒絕他,然而她提醒自己這次千萬不能妥協,他的不長進,她要負大部分責任。

「小強,卡債的部分我認了,但到此為止,以後休想我再幫你,至于聘金,你自己看著辦,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樣子。」

她的厲聲斥責讓他惱羞成怒,他把泡面用力一摜,濺起的熱湯差點燙到她的手臂。

「王龍難道不是男人?為什麼你幫他不幫我?」他氣呼呼的往門口走。「你偏心!就因為從小他會讀書而我只會闖禍,所以你一直對他比較好。」

「你胡說八道什麼!」她追上去,非要他把話說清楚不可。

「姐,王龍早就沒在念書了,你知道嗎?」

他存心刺激她,故意把王龍交代保密的事全抖出來。

「他剛到台南就把房東女兒的肚子搞大,研究所也念不下去了,他用你每個月寄給他的錢貸款買了部小貨車,每天在成大附近賣早餐。」

「你騙人!他告訴我……他說……」她語塞,因為王龍根本什麼都沒說。

「他本來沒打算結婚,但最近他女朋友一直逼他,媽趕著替你相親,就是希望把咱們三姐弟的婚事給一次解決掉。」

或許是發現她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他良心發現了。「姐,你一定對我們很失望,尤其是王龍,他一直那麼優秀。」

見她臉色蒼白如紙,他認命的說︰

「姐,一百萬我自己去跟朋友湊,大不了悔婚把孩子拿掉。」說完,他面露同情的反過來勸她︰「我看你還是把錢留著打扮用,有個那麼體面的男朋友,你這樣子怎麼配得上人家?」

王強離開後,她徹底崩潰了。

——你這樣子怎麼配得上人家?

這句話,成了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捂著臉坐在地板上,慢慢的,淚水從指間滲了出來。

她是配不上他,因為她沒有登對的外表、稱頭的打扮。她不是不愛漂亮,她也喜歡自己長得美美的、穿得美美的。可是,她能嗎?

她一直省吃儉用,把存下來的每一分錢拿去栽培成材的大弟、接濟不成材的小弟,她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她究竟要拿什麼打造一個配得上人家的絕世美女?

可悲的是,她這般付出,卻半點回報也沒有,除了傷心。

眼淚撲簌簌掉下。

終于,她受不了自己的軟弱,跑進浴室用冷水對著臉直潑,當她抬起頭,看到鏡中那張扭曲變形的臉,淚水又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BenQ一號響起,她慌忙跑出浴室,接起來之前,她不放心的看了來電顯示,還好,不是他,是她老媽。

「媽,星期天的事我知道了啦。」她抽了張衛生紙擦掉滿臉的淚水。

「小泠啊,你鼻音怎麼這麼重?」

「沒事,有點感冒。」她丟掉濕透的衛生紙,又抽了一張。

「糟糕,怎麼偏這時候感冒呢?」老媽緊張的說︰「你吃藥了沒?吃藥比較快好。」

「知道啦。」

「小泠,這次男方的條件很好,是個醫生欸。」說完,她不放心的問︰「星期天你會回來吧?」

擦干臉上的最後一滴眼淚,她昂起下巴說︰「我會啦。」

老媽歡天喜地的叮囑著︰「那你記得穿漂亮一點,不要像上次一樣穿條牛仔褲就跑去相,還有你那個頭發要去給美容院吹一吹,才不會把人家嚇跑。」

「好啦,媽,我要掛了。」

一掛掉電話,她就後悔了。

她知道自己在賭氣,她想證明自己並非誰都配不上,除了他,天下還有一拖拉庫的男人等著她去挑呢,所以即使後悔,她還是去定了。

BenQ一號又響,這回真的是他。

她沒接,任由它從第一聲響到最後一聲,為了怕他又跑過來,她干脆鎖門出去,在市區漫無目的的逛著。

今天真是漫長的一天,接二連三的打擊,使得天性樂觀的她幾乎撐不下去,最後甚至落得有家歸不得。

走著走著,她突然瞄到玻璃櫥窗里很熟悉的一張面孔,她的眼力跟記性都很強,不用幾秒,便讓她認出那是沈勁言的未婚妻朱宛心。

這是一間專門賣名牌的精品店,朱宛心拿著一個皮包左看右看,並且不時與她不認得的一位男士交換意見。

他的未婚妻,依然美得令人嫉妒。

著迷似的巴在透明玻璃上往內看,自虐般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看清楚,王泠,這才是配得上他的女人,你死心了吧!

等朱宛心結賬離開之後,她推門進去。

她從沒進過這麼高級的店,店里賣的全是LV高檔貨,可能她長得不像有錢人,店員對她愛理不理的。

「我要這個。」

她指著剛才朱宛心買的那個真皮皮包,說完才看到它的標價——新台幣八萬七千元整。

媽呀!

「小姐,我們有類似款但便宜一點的包包,你要不要參考看看?」店員斜睨著,擺明瞧不起她。

「不,我就要這個。」

她逞強的說道,其實內心正在淌血。

咬緊牙根,她掏出辦了之後從沒用過的白金卡,簽下她生平第一筆刷卡簽單,店員頓時眉開眼笑,她走時還不斷的鞠躬哈腰,讓她過足了有錢人的癮。

提著LV的紙袋,她發覺自己走起路來都虎虎生風了;當她走進另一間高級服飾店的時候,立刻受到熱情的招呼。

在店員殷勤的游說之下,她買了一件低胸白紗洋裝,店員說白紗襯托膚色,而洋裝則使她看起來更加修長。其實她完全不在乎這些,她買,只是因為它和朱宛心今天身上穿的很像。

就這樣,她鬼迷心竅的又刷了一雙白色高跟涼鞋,還有八件組的頂級彩妝外加保養品……

她就像戰場上殺紅了眼的士兵,刷卡的時候臉不紅、氣不喘、眼不眨、心不跳。

她又在賭氣了,她就不信自己真的比不上朱宛心、真的配不上他。

變街讓她疲累不堪,她把手上的大包小包放在地上,站在騎樓底下休息,這時,對面知名發廊的霓虹招牌吸引了她的目光。

曾經多少次她徘徊在美容院門口,卻總因沉重的經濟壓力而打退堂鼓。今天,就算有一千匹馬,也阻止不了她改頭換面的決心。

最後,她昂首闊步走進去,在今晚的戰利品當中,又增添了一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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