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星期要召開股東大會,審議本年度的利潤分配,沈勁言與幕僚緊鑼密鼓的準備著。
準備工作告一段落,正要離去的會計副理陳茂盛稍一遲疑之後拘謹的問︰「沈總,听說你要組棒球隊?」
「有興趣嗎?」他笑著問。
「當然有,我高中是棒球校隊,上大學也打過一陣,但工作以後就沒踫了。」
「哦?你是哪個高中的?」
「逢吉高中,棒球隊很強的。」
「逢吉?」他猛拍一下大腿,說︰「逢吉和青汐一直是死對頭,陳副理,搞不好我們曾經交過手。」
「你是青汐的?哈,怎麼這麼巧!你記不記得第四屆北高杯,我們兩隊一直延長到十二局上才分出勝負?」
他費了一點時間才回憶起來。「沒錯,結果青汐以一分飲恨,只得到亞軍,我還記得那個擊出一分安打的人……」
「那個人就是我啦,哈哈哈!」
輩同的興趣與經歷,讓兩個年紀相仿的大男人跨越職級的鴻溝,興高采烈的談論起來。
在這之前,為了樹立管理者的威信,他總是隨時隨地擺出一張撲克臉,並且刻意與員工保持距離,像今天這樣開懷暢談的情形是絕無僅有的。
一直在旁邊默默听著的新進會計佐理員突然怯生生的問︰「總經理,我們女生不打棒球,那可不可以組個瑜珈或是有氧舞蹈之類的?」
「沒問題,等一下我請人事做個意見調查,規畫一些社團讓大家參加。」
「真的?」她雀躍極了。
「當然,經費就由員工福利項下支應。」
「哇!總經理好康大放送,我得趕快去大肆宣傳,他們一定樂壞了。」她迫不及待的告退。
之後他听到她在門外對陳茂盛說︰「副理,我看他一點都不可怕嘛,怎麼你們都說他是一只大暴龍?」
他愉快的笑了起來,隨即提醒自己凡事過猶不及,千萬不要轉性轉太快,從大暴龍變成小蝦米。
他翻開卷宗開始工作,沒一會門被打開,不用看也知道來人是誰,相同的香水味他已經聞了四年。
簽完手上的文件,他抬起頭。
「早啊,宛心。」
他猜她來的目的,是要勸他打消接阿嬤同住的念頭。
為了這件事,連朱萬霖都親自出馬,結果是不歡而散,沒有人能夠左右他,除非他自己改變心意。
「勁言,昨晚你去哪里?我Call你好幾次都沒接。」
「我去吃東西,可能戴了安全帽,所以沒听到手機響。」
「你騎機車?」她吃了一驚。
「夜市不好停車,騎車比較方便。」
「騎機車去夜市?」驚愕之後,她說︰「勁言,你變了。」
「不必大驚小敝,我只是把從前的我變回來而已。」他坐到她身邊,頭枕著雙臂,舒服的躺向沙發靠背。
她瞪著他,彷佛他說的是火星語。
好久之後,她緩緩挪開視線,然後像是問他又像是喃喃自語︰「從前的一切,真的變得回來嗎?」
「宛心,你有心事?」她失魂的樣子引起他的關切。
她沒理他,一徑陷入無解的沉思。
假如他能夠變回從前的他,那麼她也可以,問題是,她要如何確定從前的她真的比較好?
她偏過頭問他︰「勁言,如果回到從前,你還會跟我訂婚嗎?」
不會。
這個答案不經大腦就蹦了出來,連他自己都嚇一跳,但他不願傷害她,于是選擇緘默。
對于他們的婚姻,他原本就不抱任何期望,甚至已經準備好與她共度「相敬如冰」的下半輩子,只不過最近,他越來越壓抑不住悔婚的念頭,而且還不止一次夢到在婚禮上,自己成了被追殺的落跑新郎。
然而他不會落跑,他不能拿前途開玩笑。
她將他的緘默看在眼里,了然于心。
但她好不甘願啊!
為了父親交付的使命,她將四年青春耗在他的身上;她也曾經試著愛他,但終究失敗了。
那麼他愛她嗎?答案顯然也是否定的,愛情需要真心,但他沒有,否則不會一再拖延婚期;不會言而無信、拒絕切斷與阿嬤的聯系;不會在面對她的問題時,顯得那般遲疑。
事實擺在眼前,她還猶豫什麼呢?
懊是做決定的時刻了,不過在那之前,她必須最後一次確認。
轉身抱住他的脖子,她閉著眼楮湊上去。
「勁言,吻我。」
突如其來的舉動令他意外,但他隨即低下頭覆上了她的,唇上的涼意,讓他想起昨晚的冰淇淋……
被了!
她猛地推開他,令他一臉慍色。
女人的直覺說明一切,他一點都沒有投入,她也是,當他吻她的時候,她擔心的竟然是她的口紅會不會糊掉。
耗下去徒費時間,然而放棄需要勇氣,她不知道自己辦不辦得到,何況還有父親那一關。
不等他發作,她驀然起身,抬起下巴佯裝灑月兌。
「我走了,勁言,你多保重。」
「你要走了?我還以為……」他的怒氣化為疑惑︰「宛心,你不是來跟我談阿嬤的事嗎?」
她淒楚的搖頭。
「無所謂了。」
旋開門把之際,她欲言又止。
「有件事我爸交代不能講,他說你太狂妄了,非得吃點苦頭才會學乖,可是我想……」
考慮幾秒,她豁出去了︰「你堂叔正在暗中策動一些股東,打算在下禮拜的股東大會上杯葛你,勁言,你自己要小心。」
言盡于此,她拉開門快步離去。
鄙東大會結束,沈勁言在宴會廳設宴款待股東,美其名是聯誼,實則為福聯並購案搓湯圓。
鄙東會上,幾個大股東強烈杯葛並購案,看似對事不對人,其實根本就是沖著他來。
幸好他事先布了幾顆大棋,在會議中力排眾議,讓他免于全盤皆輸,但即使如此,他還是被轟得灰頭土臉。
敝只怪他低估了沈仲雄,沒把宛心的警告當一回事。
如今當務之急,便是積極拉攏關鍵性票源,使兩周之後的投票表決能夠順利通過。
餐後,他周旋在各桌之間,卯足了勁爭取認同。
「有必要嗎?沈總,揚聲已經夠大了。」保守的老股東們不以為然的說。
他微笑反問︰「難道Flextronics就不大?各位應該听說了它在三月收購易利信馬來西亞廠的事吧,再看旭創,全球第一大EMS廠,它也是在年初買下日本新力的全球代工系統,並購的目的並非壯大版圖,而是在整合揚聲的競爭力,福聯擁有我們需要的條件。」
他耐著性子解釋,總算和老股東們取得一些共識;但另外一桌可就沒這麼好講話了,他們在意的是錢。
「沈總,你剛才說福聯正處于財務危機,所以我們可以用較低的價錢取得股份,但萬一有人跟我們搶呢,你是不是打算不計一切代價?」
「到目前為止,並購案一直都在台面底下進行,不曾對外公開,我想應該不致于有人想參一咖或是惡意競爭。」
不過目前情況丕變,幾乎所有的股東都知道這件事了,他開始擔心有人會泄露出去。
「沈總,花三十四億去接人家的爛攤子值得嗎?自己設廠也不用那麼多錢吧!」一個股東直率的問。
「福聯絕對不是個爛攤子,它只是財務發生困難。」
「我們又不是慈濟,沒必要花錢幫別人擦。」另一個股東粗魯的發表看法,接著陸續發言的人更是極盡譏諷之能事。
「公司的錢是大家的,並購分明就是利用大伙兒的錢玩他個人的游戲,你們說對不對?」
「我看他是存心污錢,說不定先把揚聲搞垮再卷款逃亡。」
「當初根本不該讓這個來路不明的人進揚聲。」
當理性的討論淪為人身攻擊時,他再也無法維持風度,尤其這時角落里開始出現了鼓噪的聲音。
「勁言,冷靜點,別落入敵人的圈套。」
他轉頭,發現附在他耳後說話的是劉國智——手中握有兩成揚聲股份的重量級股東,也是今天的大棋之一。
劉國智拍拍他的肩膀,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我來吧」。
他踱向一旁,心里充滿了挫敗感。
突然,他面前出現一杯雞尾酒,而端著酒杯的人正是沈仲雄那只老狐狸,他面無表情的接過酒杯,一口接一口的喝著。
「不過就是個並購案,怎麼演變成這樣?勁言,要是當初你肯听我勸,保守一點,今天也就不會……」
他真想沖上前去,一把撕爛老狐狸那張虛偽的嘴臉,然後向全世界宣布他的罪行,可惜時機未到,他手上的證據還不夠充分。
酒喝光了,他把空酒杯放回飲料吧,看到吧台上那一缸黃澄澄的雞尾酒,真想一頭栽進去。
這時,一個幕僚快步走向他。
「沈總,大事不妙。」
「說。」
「剛得到消息,馳電出價每股三十七塊跟我們搶福聯。」
每股三十七,比他們開的價錢多一塊,那表示如果揚聲非把福聯買到手,就得多付將近一億的並購款,這麼一來,要讓股東們投下同意票,可就難上加難了。果然大事不妙!
「知道是誰走漏風聲嗎?」他皺著眉問︰「福聯堅稱他們沒有泄露,而馳電死都不肯說。」
不管了,先設法扳回劣勢要緊。
他拿出手機撥號,一面交代著幕僚︰「幫我訂凱華的貴賓包廂,晚上我請福聯的黃董吃飯。」
他想,就算不念舊情,黃董多少也會考慮員工的福祉,他曾保證在並購之後,裁員的幅度絕不超過百分之十。
結果晚上的飯局進行得一點也不愉快,黃董從頭到尾都拿福聯的董事會當擋箭牌、遲遲不肯表態,僅暗示現實的考慮勝于一切。
商人重利,舊情或是員工死活,都比不上白花花的銀子,沒想到運作半年多的並購案,最後竟落得如此下場。
飯局結束,已經超過十一點了。
走出包廂的時候,外場早已打烊,只有餐廳經理和兩個服務生留下來等他們,于是他付給他們一筆為數不少的小費。
哼,這年頭闊氣的是大爺,施展不開的就等著被叫卒仔!
現在的他,就是個卒仔。
離開餐廳後,他開著車在市區亂繞,越繞心情越悶。
叭——叭——叭——
因為失神,他差點撞上右側車道的小貨車,引起對方猛按喇叭。
他切到路邊停下來,原本想到便利商店買罐咖啡提神,沒想到帶回車里的卻是架子上最大的一瓶威士忌。
他把大燈熄掉,然後坐在烏漆抹黑的車廂里頭,大口大口的灌起酒來。
因為酒精作祟而精神逐漸渙散之際,他想到了王泠。
半夜一點多,她早該睡了,但他告訴自己,按一次門鈴就好,就一次,如果她沒來應門,他立刻走人。
大樓管理員在靠近他的時候皺了皺鼻子,但仍舊讓他上樓。
王泠說得對,這個管理員的確嚴重失職,難道他沒听過狼人的故事,不知道以貌取人的後果嗎?
按下門鈴,啾啾啾啾!
他期待門縫里探出一顆鋼絲頭和一雙惺忪睡眼,可惜並沒有,他又舉起手,隨即頹喪的放下,只能按一次,他跟自己約定好的。
這種時間本來就該睡覺,是他異想天開,以為會有奇跡出現,也罷,再找個地方喝個痛快,醉死干脆。
突然間,他听到門後有點動靜。
「是誰?」隔著門板,她的聲音透著一絲警覺。
「我,沈勁言。」
「這麼晚……」門一打開,她馬上住了嘴。
「我看起來有那麼糟嗎?」他跨進門坎,在昏暗中看見她驚疑的表情。
「看起來糟,聞起來更糟。」她反身想要開燈。
「別開。」
他制止她,然後邊走邊月兌下西裝拉掉領帶,一坐在亮著小燈的餐桌旁邊,把電扇轉向自己猛吹。
「熬夜念書?」他瞪著滿桌子的參考書,難怪她一點也沒有剛從床上起來的樣子。
「嗯,明天要考試。」她倒杯水給他。
編了一口,發現水是溫的,他皺起眉問︰「沒有冰的嗎?啤酒也行。」
「有也不給你,酒鬼。」她凶巴巴的責問︰「干嘛喝酒?醉成這樣!」
「誰說我醉了?」
他想喝水,杯子舉到一半又放下,他飛快轉身打開冰箱一探,里面果然還有好幾瓶易拉罐啤酒。
「喂,那是我弟的,你休想喝。」
她繞過去阻止他,但還是被他搶先。
他拉開拉環,咕嚕咕嚕喝光之後,將空罐子往地上摜,發出好大的鏗鏘聲,嚇了她一大跳。
「你到底發什麼神經啊?」
他瞅著她,臉色陰郁。
「還記得我說過,要對沈仲雄采取行動的事嗎?」他一仰頭,把第二罐啤酒干掉,然後用力把空罐捏得扁扁的。「沒想到,這老奸巨猾竟然先下手為強。」
「啊,他做了什麼?」她緊張的問,完全忘了該阻止他繼續向另一罐啤酒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