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亦勛身著月白長袍,頭戴紗幘、足登粉靴,腰朿錦帶,看起來雍容華貴,氣勢凜凜,比起多年前墜馬那天,他瘦了許多,如今他身材頎長,稜角分明,劍眉鷹目,氣宇軒昂,濃眉飛揚處,一雙深邃的眸子隱隱含笑。
見他進屋,秦宛音三人起身相迎。她們沒想過董亦勛會到這里,有幾分訝異,卻沒有驚惶之態。
董亦勛舉目望去,眼中流出幾分欣賞。果然是見過世面的婦人,與養在深閨、只懂爭斗的女子截然不同。
「王爺。」秦宛音口氣不卑不亢。
「還是喊我亦勛吧,我自己都還沒習慣那個稱呼。」
他出人意表的親切,讓秦宛音幾人驚訝。
她們早在侯府見過董亦勛,清楚他知道郁以婷逃親,也曉得將從侯府代嫁出門的是小喬,她們以為王爺並不滿意此樁親事,甚至看不起小喬的出身,只是名氣太大、丟不起這個臉,再加上前頭的謠言,日後要再說親怕有困難,才勉為其難同意侯府的李代桃僵,吞下暗虧。
卻沒想到,他竟是這般和氣,言行舉止間並無半分高高在上的驕態。
「小喬,給董公子上茶。」
秦宛音沒表現出過度的熱絡,也沒拒人千里,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郁以喬應下,低頭走到隔間處給董亦勛沖煮茶水,卻拉起耳朵,企圖竊听她娘親要同對方說什麼。
她當然明白,娘對這樁婚事並不滿意,可她又何嘗滿意?她以為前世緣、今生續,她終要和蘇凊文再遇一回,沒想到……
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吧!
她嘆氣的同時,秦宛音也在嘆氣,抬起沉穩的雙眸,緩聲對董亦勛說︰「將軍府家大業大、人口眾多,小喬從小苞著我們幾個婦人長大,沒見識過深宅大院,不認識宅門里的規矩,著實不是王妃的好人選。
「本來這門親與她無半分關系,而我們也從未有過高攀心思,誰知事不由人,竟會發展成今日局面,倘若董公子也覺得此門親事不妥當,不如上奏、請求皇上收回成命。」至于到最後,文成侯府會不會為皇帝所怪罪,她們可不會在乎。
「看來,秦夫人認為在下不適合小喬姑娘?」
「那孩子心計淺,咱們從小教她琴棋書畫,教她女紅、廚藝,能教的全教了,可就是沒有教過她大門大戶里彎彎繞繞的花花腸子。我們幾個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對女兒沒有太多期待,不求財、不求富,不求名利或祿位,一門心思只盼她能得到夫君的專心疼愛,平平安安過日子。」
她這是在告訴他,雖然小喬不是養在深門大戶里,但她們家女兒學的、懂的不會比那些千金小姐少,只是她們從沒打算高嫁,因此沒必要讓女兒染上骯髒心思,並且暗暗提醒,像他這種閱人無數的男子,從來不在她們挑女婿的標準里面。
董亦勛听明白了,他淺笑,並未作答。
看來,她們是真心把小喬當成親生女兒看待,只想著她好、盼著她幸福,從沒指望過她來榮耀己身。
柳盼采見他不言,還以為他沒听明白,急急補上幾句。
「我們從不拘著小喬,任由她做自己喜愛的事,她愛看書,所以胸襟開闊、見識不凡,她在大事上有主意,卻不會同人斤斤計較小事情,若是董公子期待她像名門千金,只會一味地恭順謙卑,那可是打錯主意。」
這說得更明顯,她們家女兒「胸襟開闊」,只在乎大事,不會與那些妻妻妾妾錙銖計較,倘若她們之間有紛爭,必是大事,而她們家女兒「見識不凡」,別指望她把委屈給吞進去、一味地恭順謙卑。
哪家母親會這般說女兒的,好似真想把這婚事攪黃。想來,在她們眼底,他還真不是個好女婿。
楊素心輕嘆,把話說得更直白。「那日承董公子仗義出手,順利解除我們心頭多年沉疾,于公子,我們有滿心感激,也願意傾囊相報,只不過,我們不認為讓小喬以身相許是個好決定,這不僅僅對小喬是糟透了的事,對董公子亦不公平。」
不公平?「此話怎講?」
秦宛音接下話,「董公子出生名門,身分高貴,且戰功屢屢,日後必是皇上身邊的股肱大臣,自當找一位能為您掌理好內宅,並且能在關鍵時刻助您一臂的女子為妻,我們家小喬……著實不合適。」
話已經說到這分頭上,他再不反駁個幾聲,怕她們真要想辦法讓郁以喬上不了花轎,雖然他不怕她們使手段,只是辦婚事嘛……還是歡歡樂樂、開開心心的比較好。
「董某明白夫人們的顧慮,也理解夫人們疼愛女兒的心情,只不過,夫人們會否太看不起小喬姑娘,一個年紀小小、卻能在短短幾年內,襄助夫人創下這片家業的姑娘,怎會連個小小內宅都管理不來?」
他說得她們語頓,垂下眉眼。照理說,她們根本沒有任何立場阻止親事,郁家那邊已經將小喬入了宗祠,如今她是曹氏所出的嫡長女,而皇上賜婚,誰又能說不?
如今她們斗膽提出來,只不過是出于母親愛惜女兒的一片心意,能起的效果有限,本也是賭董亦勛對小喬無意,但如今看來……她們輕聲喟嘆。
郁以喬竊听得夠久了,怕再談下去要擰了,連忙端茶水進門。
她尚未出聲招呼,董亦勛便向她望去一眼,轉頭對秦宛音說︰「鳳陵公主想見見小喬姑娘,董某能否帶姑娘出門?」
鳳陵公主?那是當今皇帝的親姑姑,與皇上感情甚篤的人物,秦宛音心思一轉。讓小喬去見公主?他這是要幫小喬在將軍府里站穩位置?
如果他有這份心思,那麼小喬嫁進去,倒也不全然是壞事。秦宛音道︰「既是如此,就讓三娘替小喬打扮打扮。」
這話的意思,是願意讓小喬去了。
董亦勛微微欠身,勾起一抹笑意,郁以喬模不透他的想法,但既然大娘發話,終歸不是壞事。
柳盼采向董亦勛欠身告退,拉著郁以喬離開。方才那一番交手,別的深淺沒試出來,她們心底卻是明白了,董亦勛這人是個有手段的,定不會讓妻子吃下暗虧,既然小喬的婚事已成定局,她們能做的,也只剩下周全了。
郁以喬再出現時,換上淺紫色花綃襖子,外罩魚肚白的花縐紗衫,下著嵌絲的百合繡羅裙,一張雪白清秀的瓜子臉上未施脂粉,然長睫彎彎、五官明媚,看得他目不轉楮。
本就知道她長得嬌妍清麗、姣好動人,卻沒想到只是換上一身打扮,竟絕美得教人別不開眼。
董亦勛的眼神讓柳盼采很滿意,雖說她們明白以色示人不是長久之計,可眼前局面無法更移,她們唯有在女兒出嫁前多做提點。
董亦勛領了郁以喬出門,紅菱、紫荷跟在身後。大門外頭停著一輛黑得發亮的馬車,車前、車後各有六匹高大駿馬,馬側都站著一個身著武者黑袍的男子,沒有人開口說話,可那氣勢就是會讓人不自覺想退避三舍。
候在一旁的董伍上前兩步掀開簾子,請郁以喬坐進去。他悄悄向她望去兩眼,心中忖度,這位郁姑娘可比之前那位郁姑娘順眼得多,不說美貌,光是那氣度,怎麼看都狠狠壓過那位。
郁以喬上馬車,紅菱、紫荷跟著上車,董亦勛走到馬車前頭、跨身上馬,馬側的董壹接手駕車,董伍飛快坐到董壹身旁,不多久,馬車向前駛去。
郁以喬看著兩個婢女,聯想到另外幾個,忍不住失笑。
紅菱、紫荷是董亦勛送來的,平頭平臉,說漂亮不至于,但手腳伶俐,是會做事的。
在她們過來後沒幾天,侯府那邊也送四個女子過來與她熟悉,她們名義上是婢女,可一個比一個動人美艷,個個都是手指白皙縴細、體態婀娜風流的人物,說起話鶯聲燕語、嬌態盡現。
要她們到她身邊伺候?別讓她伺候她們就成。
那時見到人,大娘好看的眉形皺成一團,二話不說便把人給退回去。
沒想到,隔不到兩日,曹氏就巴巴地上門來,上門不打緊,發現她們居然換了新屋大宅,屋里用件全都是昂貴品,看得她兩只眼楮發直。
她認定這是董亦勛相贈的,氣得咬牙切齒,不停叨叨碎念著,「怎麼說侯府才是郁以喬的正經娘家,這里算什麼啊!」可她還是強忍下怒氣,好言好語地對她曉以大義,說那幾個女子是要備著給她當通房丫頭,府里花不少銀子給張羅來的,然後巴啦巴啦,一整套女子固寵手段。
她好言好語說了整個上午,還以為大娘會讓人留飯,沒想到大家竟是陪著她熬肚子,打死不松口開飯,直到她訕訕離開。
自己一路裝傻到底,沒讓她把四個丫頭給塞進來。
可三娘還是忿忿不平地罵道︰「假惺惺,她哪是為我們小喬著想,不過是想找人控著小喬,若是再能分點寵,那邊多少能撿點好處。」
二娘也說︰「若真是要把人送給小喬,怎沒連同賣身契一起送過來?」
不管怎樣,光是丫頭這件事,就能鬧上一場,還沒嫁進去呢,就有這麼一堆子事,日後……安閑的日子怕是沒得過了。
「小姐,你在想什麼?」紅菱發現她在笑,連忙問。
相處幾日後,大娘二娘曾在私底下對她說︰「王爺送過來這兩個看起來是妥貼人兒,日後你再多多觀察她們,如果沒覺得什麼地方不妥,就讓她們給你分憂。」
她們是過了三個娘那關了,而她向來信任娘的眼光。
「你們已經服侍王爺很久了?」
「回小姐,我們八歲進將軍府,本來是廚房的打雜丫頭,太夫人覺得我們還看得過眼,就把我們分派進主子的耕勤院,從三等丫頭當起,熬過幾年,才升上一等丫頭。」
她們本分而認命,一心為主子辦事,旁人的慫恿皆沒入眼,慢慢地,她們得到王爺的看重。
「在你們眼中,王爺是個怎樣的人?」
「五年前,主子溫柔斯文、體貼也風流,不管是對家里的長輩、妻妾、丫頭或……」紅菱稍稍頓下,想起了主子的交代。主子說過,如果姑娘想知道什麼,便鉅細靡遺全數回答。于是,她接起下面的話,「或外面的姑娘都很好,他待誰都沒紅過臉,雖然在外人眼底,有那麼些許紈褲氣,但周圍伺候的人都樂于同主子親近。」
「之後呢?」
「主子受傷醒來後,性子略有轉變,似乎對仕途上了心,過去幾年,主子留在府里的時間並不多,全心全力在戰場上建立功勛,這讓老將軍和太夫人很感欣慰。」
紫荷只提到老將軍和太夫人,換言之,董亦勛的嫡母和兄弟董亦橋,是不樂意看見他改變的?
郁以喬能理解那種心情。小時候她也偷偷期待過,讓大橋考前失利,感冒拉肚子、睡過頭……不管是哪個原因,能把第一名讓給自己就行。
「大夫人待王爺不好嗎?」
「不,大夫人待主子好到不行,听說,小時候都是大夫人寵著縱著主子,連句大聲話都不說,凡是主子想要的,便想盡辦法替他要到手,比起二少爺,夫人對待大少爺更盡心盡力。」
怎麼會這樣,很矛盾哦,既然嫡母對董亦勛盡心盡力、兼之縱容到底,又怎會不樂意見到他長進?想半天,她想出幾分意思,問︰「說說,大夫人是怎麼對待二少爺的?」
「大夫人對二少爺很嚴厲,動輒打罵責備,可是在嚴母教導之下,二少爺自小便表現不凡,很得太夫人和老爺的賞識。」紫荷道。
紫荷果然是個穩妥人,不過幾句簡單話,沒有批判或過多說詞,便讓她听出端倪,看來她們不只能做事,還是明白事理的,董亦勛把她們送到自己身邊,是為了幫襯她一把,好讓她在將軍府里活得夠久吧。
之後,她們又聊了些將軍府里的人事。
說家大業大……其實也還好,董昱的兄弟早已分府另住,董昱有一妻八妾以及通房數名,卻只有兩個兒子和七名女兒,因為聯姻關系,將軍府和朝堂上許多大臣都是姻親,自是在朝堂上形成一股勢力。
董亦勛身邊有兩個沒生下孩子的通房丫頭,以及五個小孩,董亦橋有一妻二妾,子嗣卻遠遠不如哥哥,目前小妾肚子里有一個,還不知是男是女,而正妻莊氏替他生下一個兒子,卻是體弱多病,大夫說怕養不過十歲。
看來,如果要配種,董亦勛是比較好的選擇。
郁以喬在胡思亂想間,馬車停妥,紅菱、紫荷掀起簾子,扶她下馬車,她雙腳甫在地上站穩,就發現董亦勛已經站在自己眼前。
他伸過手,等她把自己交上去,她只猶豫片刻,就決定順從、不抗爭。反正從來都說,識時務者為俊杰,就算不當俊杰,她也不必為難自己。
董亦勛很滿意她的表現,握住她,領她走進酒樓里。
那是一座臨湖而蓋的樓房,它佔地非常廣,一磚一瓦、一梁一柱都帶著古樸之意,看起來頗有些歷史。
一行人方走到店門口,立刻有掌櫃親自到門前迎接,將他們領進二樓一間廂房里。
現在正值盛夏,天氣炎熱得很,不過因為臨近湖邊,窗子打開,徐徐微風吹進來,帶著幾分清涼感。廂房的布置很雅致,兩幅畫、一張方桌,小小的茶幾擺在牆角,茶幾上擺著一個官窯美人瓷瓶,瓶里插了幾枝女敕綠鮮竹,看起來格外清爽。
紅菱、紫荷伺候郁以喬坐下後,便雙雙退到門外守著。
廂房里,只剩下董亦勛和她,自從那日在城西綢緞莊會面之後,他們再也沒見過面,原則上,對她而言,他就是個陌生人。
但是對董亦勛來說,並不陌生,他熟知她一切,她的言行、想法做法,她的與眾不同、她的特立獨行,越是從旁人嘴里听得她越多消息,他對她的興趣便越是濃厚。
都說父母親的教養造就孩子的性格,可依他看來,反倒認為是她改變了三個母親的性情。
郁以喬想不出該找什麼話來同他說,可兩人若就這樣坐著,實在很尷尬,她想了老半天,才勉強找到一句不突兀的話——鳳陵公主怎麼還沒來?
可是她的話還含在嘴里,便先迎來董亦勛的問句,「你害怕嗎?」
「怕什麼?」她抬起頭,清澈的眸子對上他的。
「那個謠言。」
「哪個謠言?」
「我命里克妻。」
她本來還想開玩笑說︰那不正好,如果這時代的男女人口不平均,女多男少,只要把多出來的女人全嫁進他府里,就可以輕松解決這個人口失衡問題。
但她看見他眼底的認真,也不認為古人有這種幽默感,還是算了。她實心實意搖了下頭。
「你不信?」
「不信。」
「為什麼不信?」
「如果事事信天命、相信命里注定,那麼所有人都不必努力了,反正你躺在軍帳里也會打勝仗,何必勞其筋骨、動其體膚,騎馬上陣砍殺敵人?」
「可過去五年,我一妻、二妾、二通房都死了,這是事實。」
「好吧,你硬要說這是天命,也許只是老天爺在提醒你,別再糟蹋女人了。」
她忍不住嘆氣,想起三個娘說的,那個將軍府里肯定有只看不清模樣的豺狼虎豹。看來,就算她對當馴獸師這行不感興趣,也得提早了解動物習性,免得被啃得剩下骨頭還不曉得自己招惹到哪類肉食性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