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宜嫁娶、求嗣、祈福。
這日的確是個黃道吉日。
所以「洛陽王」章飛決定將婚期定在這一天。
「洛陽王」續弦的消息一傳出,幾乎轟動了整個江湖。誰人不知自從「洛陽王」之妻孫氏死于難產後,他一直未再娶。
「洛陽王」好酒,一生中從未缺過女人,但是他最愛的唯有亡妻孫氏。因此,「洛陽王妃」的寶座自從孫氏死後就一直空著,空了二十幾年。
可很快就有人坐上它了。那女人究竟是怎樣的人物,竟能爬上「王妃」寶座?人們都在好奇地紛紛猜測,所以「洛陽王」宴請江湖人士的請柬無疑是最搶手的東西。
誰人不想有機會一睹這位神秘王妃的芳容?
搶不到請柬的人干脆利用「洛陽王府」招臨時雜工時混進去,希望能看到王妃,也好事後向朋友吹噓一番;更何況這幾天雜工的報酬實在是很誘人。
「洛陽王府」招雜工無疑是為了應付臘月初八的大宴賓客。
距婚期還有四天。
王府上下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但存心一睹王妃芳容的人卻大呼上當,因為這里非但看不到王妃,就連稍稍順眼的丫頭也找不著,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身處王府何方。人說「侯門深似海」,這里亦然。這些人被蒙上眼楮帶到這里後,就再也未踏出過院門一步。
眾人只知道這里是廚房,因為這幾天的他們的任務就是挑水劈柴。
柴已劈好,堆在院中宛如小山一般,水也挑滿了整整四十缸——一天的工作結束了,二十幾個人圍坐在院中聊天。
話題不外乎是「洛陽王」那位神秘的王妃——女人似乎永遠是男人聊天的熱門話題。
但只有一個人例外。這個人只是坐在井台上不言不動,怔怔地看著漫天的晚霞發呆,他似乎年紀不大,長得也並不太討人厭,只是滿臉的胡須,眼窩深陷,一付落泊木訥的神情。若不是他能一斧劈開一段海碗粗的木頭,一次能挑四桶水,「洛陽王府」的管家說什麼也挑不上這個人做雜工。
眾人只知道他姓穆,都管他叫「木頭」。
二十幾個雜工中有一個領頭的,據說是洛陽城中的屠戶。他家干這一行已有好幾代,手藝也越來越精,洛陽城中的豬肉倒有一半是經他家宰後賣到市場上去的。他也仗義疏財在城里頗得人緣,因此大家都稱做張老大。
張老大在一群人中笑得聲音最大,忽然他笑罵道︰「喂,木頭,你小子在看什麼?難道那勞什子快落山的太陽比‘洛陽王妃’還好看?」
木頭仍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沒有听見。
張老大「呸」了一聲,道︰「這小子不曉得受了什麼刺激,真他媽的呆……看來就算王妃那娘們真地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出好來……」
城東賣豆漿的趙四嘆道︰「說……說起王……妃我,我就有氣,都,都……來了五……天了,我……我們連個人影都……都沒有瞧見……」
張老大笑罵道︰「你小子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見到她又怎麼樣?你也真他媽的沒出息,才幾天沒見女人就憋成這樣子!」
趙四本來就因為結巴憋紅了臉,這下子臉更紅了。眾人轟笑起來,有人叫道︰「原來趙四哥想女人快想瘋了……」
趙四紅著臉,急得什麼也說不出,只是道︰「你……你……你們……」
忽然張老大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地道︰「你們別說,我听有人說這個什麼王妃還真不是什麼良家婦女,好像也是從……」
這時,門口忽然出現了一個灰衣人,眾人都認得他就是帶他們到這里來的張管家。這是一個陰沉削瘦的中年人,他出現時無聲無息,此刻更是面無表情地打斷了張老大的話,冷冷道︰「我來通知你們去吃飯,飯可以多吃,但是話不妨少說些。」
眾人被他這種冷漠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一轟而散,只有木頭還呆呆地坐在那里。有好心人過去拍拍他的肩膀,道︰「該吃飯了,木頭……你在這里坐了這麼久,究竟看出了什麼?」
木頭肩頭不由一震,隨那人起身,良久才淡淡道︰「明天……」
那人好奇地追問︰「明天怎樣?」
木頭嘆道︰「明天有雪。」
那人失笑道︰「胡說,天氣這麼好,怎麼會有雪?你呀,真是塊木頭……」
木頭與那人已走得很遠,張管家的眼楮仍死死地盯著兩人的背影,喃喃道︰「不錯,明天的確有雪……」
真的有雪。
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當眾人推開門時,眼前已是白皚皚的一片。
有雪,也有血——雪上有血。
白的雪,紅的血,令人分外觸目驚心!
血來自雪地上的張老大。
張老大已經變得僵硬,顯然他已經死了很久。眾人看遍了他的全身也未見一點傷痕,只是口中,一條舌頭竟然不翼而飛。
這是怎麼一回事?眾人忽然都覺得很冷——雪花落在身上的涼意是可以抵御的,但心底的寒意如何抵御?
只有木頭仿佛無知無覺,仍呆呆地望向天空。
張管家消瘦的身影又如幽靈般出現,他冷冷地看了看張老大的尸體,冷冷地道︰「也許是閻王看他的舌頭太長話太多,才割去了他的舌頭,你們兩個人把他抬出去,剩下的人去吃早飯。」
眾人無言。木頭也收回目光,向廚房走去。
忽然,張管家一掌拍向木頭肩膀,道︰「你等一等。」
這一掌看上去仿佛用了很大的力量,卻只是輕輕地放下。木頭沒有驚慌,只是停下腳步,緩緩看向張管家,道︰「什麼事?」
張管家陰沉沉地打量他,冷冷道︰「你今天又在看天,這一回你又看出了什麼?」
木頭面無表情,道︰「明天,明天還有雪。」
「哦?」張管家揚眉笑道︰「有雪?是有雪,還是有血?」
雪又繼續下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時分才小了許多。
這一夜格外安靜,眾人早早就鑽進了被窩,是畏懼寒夜,亦或是其它?大伙兒也都明白,這里不比市井鬧市言出無忌,也許睡覺是最好的辦法,可以讓自己不胡亂說話,否則沒準明天一早丟的就是自己的舌頭,自己的性命。
包何況如此風雪之夜,被窩無疑是最舒服的地方,在這冰雪之夜,又有誰會到處亂跑呢?
可就在這時,從柴房頂上騰起一條人影。
那人影輕巧地掠過後院,躍入側院的花園。若大的花園百花凋零,只有傲雪紅梅暗香襲來,亦被裝點得銀裝素裹。
那人影卻無踏雪賞梅的閑情逸志,向左首掛滿明滅不定絹紗宮燈的九曲回廊走去。
他知道時間已經不多了。他曾花了兩個晚上模清了後院的具體位置,又花了三個晚是才找到一條不驚動王府上下任何高手通往花園的路。三天,還有三天!
如果這三天還完成不了他的任務,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驀然一陣風起。
不是夜風,是掌風。這掌風直襲即將踏入回廊的人影的背心。
那人影微一側身,掌風擦肋而過。他身形從容,好似早已算好這一掌的方向。而後,聳緩緩轉過身。
在積雪瑩白的映襯下,這面孔仿佛帶有一絲奇特的透明,赫然是木頭!
木頭盯著冷笑不已的張管家,眼楮一眨不眨。
張管家冷冷道︰「我猜得不錯,果然是你。」
這時的木頭不像木頭,而像是一柄錐子,目光仿佛隨時會刺穿人的心髒。但他仍是一言不發。
張管家被他這種冷靜得出奇的表情看得有些緊張,冷笑道︰「從你一到這里我就開始懷疑,盡避你掩飾得很好,但你有一處最大的破綻——你的手!一個落魄痴呆的人是不會有這麼一雙靈巧的手,更不會有這麼一雙干淨的手,只有經常握刀、握劍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手……你到底是什麼人?」
木頭的瞳孔在漸漸地收縮,在他殺人之前,通常都會這樣。他淡淡道︰「我並不想掩飾什麼,我是誰也並不重要,只是今夜你卻實在不應該來……」
「哦?」張管家想大笑,卻又恐怕驚動了別人,若是「洛陽王」知道問題是出現在他所管轄的範圍內,後果會怎樣?
張管家握了握自己的手,他對這雙手一向很有信心。從他十七歲至二十七歲整整十年間,「無痕掌」張無痕的名聲也響遍了江湖整整十年,雖然後來這十年他銷聲匿跡投奔了「洛陽王」,但他的武功卻一絲一毫出沒有退步,反而更加爐火純青,比如昨夜擊向張老大的那一掌,連他自己都覺得十分滿意。
張管家忍不住微笑起來,他看出這個年輕人善用的兵器非刀即劍,但在進王府之前他曾仔細搜查過每一個人,絕不可能有人能夠帶刀進來,而這里除了菜刀,恐怕找不到第二種武器了。
難道菜刀也能殺人?
夜空中又飄落下幾片零星的雪花。
有一片忽然落到了木頭的睫毛上,,木頭忍不住眨了眨眼,就在這時,張無痕雙掌突然拍出。這一掌不但無痕,而且無聲!
雪花瞬間在木頭眼中溶化,當木頭睜開眼楮時,正好看到那雙手掌拍向他的胸膛。
他不但沒躲,反而迎了上去!難道他一心想求死?
就連張無痕也沒有想到會這樣輕而易舉地擊中木頭,當「撲撲」兩掌拍上木頭的胸膛時,他也忍不住一怔。
這時他與木頭相距不過咫尺。
木頭忽然張嘴,一口鮮血如利劍般盡數噴到張無痕的臉上,張無痕只覺得臉上如針刺般痛疼,忍不住想張嘴呼喊。
但他忽然感到口中一涼,頸上亦是一涼,而後他看見雪水從口中流出,血水從頸上流出。就在他張嘴之時,木頭已將一團雪塞入他口中,一柄刀砍到了他的頸上。
張無痕喉間格格作響,死死盯著木頭手中的那柄刀,至死也不能相信這柄刀能殺死他。
木頭手中握的不是菜刀,而是冰刀!
冰刀因沾上張無痕的血而漸漸深化,一滴滴落在張無痕的身上。
木頭似乎一笑,道︰「我說過,什麼刀都可以殺人的……」但他這一笑卻顯得異常詭異,就在他張口時,血已順著他的嘴角流出,他每笑一次,血便涌一次,好似體內的鮮血都將隨著他的笑流盡一般。
難道他真的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根本不必接張管家那一掌的,但他似乎有意在折磨自己,也許只有上的疼痛才能令他忘記心靈上的痕苦。
也許他也是個傷心人……
木頭後著胸口蹣跚而去。
忽然,九曲回廊拐角處閃出一個年輕的白衣女孩,她望著木頭遠去的背影,眼中亦出現了一種奇異的神情。
她緩緩走近張無痕,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在張無痕身上又刺了幾下,然後踩亂了地上的腳印……一切辦妥之後,她才高聲叫道︰「來人啊,有刺客……」
就在這時又有一條人影閃出,向白衣女孩道︰「很好,你做的很好。」
白衣女孩看了看張管家的尸體,剛想向那條人影躬身行禮,卻忍不住嘔吐起來。
那人影含笑道︰「怎麼,小雪,你也怕死人嗎?」
那個叫小雪的白衣女孩拼命咬著唇道︰「小雪以後就不怕了。」
人影道︰「那麼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你這樣做麼?」
小雪躬身道︰「小雪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只要是夫人吩咐的,小雪就一定照辦。」
那人影眼中露出滿意之色,頷首道︰「好,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心里都清楚,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已經有人趕來了,」她忽然壓低了聲音,「記住我剛才教你的話,如果有人問起,就這麼說……」
只經過一夜,仿佛一切都已經變了。
第二天清晨,當木頭醒來時,發現所有的人都在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他,有驚訝,也有害怕。
這是怎麼了?難道昨晚的事……被人發現了?不可能的呀。
這時,從未出現過女人的後院門口忽然出現了一個笑起來很甜的少女,那少女正笑著向木頭福了福,道︰「穆少俠,我家主人有請。」
「我家主人?」木頭心中猛然一震,他想問她家主人是誰,但終究還是沒問,因為任何人都應該知道,王府上下的主人只有一個,那人一定就是「洛陽王」章飛!
難道真的是章飛要見他?想到此處,木頭的整個人都激動起來,他又忍不住彎腰咳嗽起來。少女微微皺眉道︰「看來穆少俠傷得不輕,還好,主人那里剛剛煎好藥……」
木頭淡淡道︰「好,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