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依稀記得童年時念過的詩中就有這麼兩句,卻早已經遺忘到底是誰的詩。
憶何故,昨日何人故?
拌姬的一曲動听,雖然不合時宜卻繞梁三日,也使得狼狽的回憶排山倒海般地回顧眼前,不禁感嘆起深牆厚院,落櫻繽紛,磬音不斷,舞藝流光,燈酬交錯,奢華如夢。
洛陽,不愧是個繁華的古城,因四季不斷的牡丹盛宴廣聚于此的皇宮貴冑、達官貴人們多不勝數,而花睨,悄悄地離開了熱鬧的牡丹夜宴,退到了偏僻的一隅。
望著滿塘的青蓮,巧手輕拈,拉近含苞的花蕾一朵,細細聞著那淡淡的幽清,舉目,月已高掛,縱然圓滿卻顯冷清,尤其是在這熱鬧的背景襯托之下。
不禁失神,下意識地觸模著右耳上的那個曾經戴過什麼的小小耳洞,連有人走近了也沒有發現,直到一件披風輕輕地落到她的肩上。
心里一窒,她飛快地轉過身去,身上的披風刷地落在她的腳邊,而眼前,是一名身穿高貴華服的公子,雖然臉色略顯蒼白但儀表清俊,對于她的反應略顯詫異,但才眨眼,眼里面已經盡是暖暖的笑意。
「睨兒。」
就連聲音,也溫柔得仿佛可以滴出水來。
眼前的人,並非旁人,正是曾被巫師預言活不過雙十,從小體弱多病,被當今皇帝寵愛有嘉的胞弟,六王爺歲。
意外于歲的落單,花睨悄然留意著暗角,不知道那一直以命保護歲的四名護衛如今藏身何處。
「這山里入夜淒寒,睨兒你可要小心身體。」
說罷,便彎身把地上的暖色披風撈起,輕輕地拍打了一下塵埃,再次遞到她的面前來。
花睨沒有多說什麼,接過了披風,卻是直接往歲的身上裹去。
「睨兒,你……」
「六王爺身子要緊,大病初愈,可不能再惹風寒了。」
不知道是覺得她的話可听或是分了心,歲沒有拒絕,任著她為他系好披風的帶子,輕輕地整理。
「睨兒,你瞧,我欠你的是越來越多了。」
偶然地,沒有半點王親架子,溫文儒雅的歲會說些埋怨孩子氣的話,一如現在,或者他的親切也是很挑對象的,例如眼前的花睨——畢竟,不管是誰,處于對自己的以後看不到希望而絕望的境地時,突然有人伸出手來願意拉你一把,對于這個助你的人,心底里多少還是會有種特別的滋味,尤其,當對象是一名長相清雅,品行不俗的年輕姑娘。
如果要挑剔,那麼只能挑剔她沒有顯赫的家族,光耀的血統。
可作為一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他一不圖名聲二不圖權勢地位,並不需要那些華而不實的身份背景來助他獲得什麼,以往是因為拖著一身趕不走治不完的病,所以無心拖累無辜的女子,也就沒有成家的打算,但如今老天安排眼前的她出現並給了他新生,讓他的人生有了新的規劃與藍圖,自然,也合該為自己挑選王妃共享他的一切。
至于人選,最適合不過的,無疑就是眼前的她了。
「成親以後,我會好好地補償你的。」
一邊說著,他一邊輕輕地握住了她那雙忙碌的小手,而她,安靜地听著,任著他以拇指輕輕地摩挲她的手心。
看著她乖順恬靜的臉,他越發覺得自己不顧皇帝哥哥的反對,堅持娶花睨為妻是這一輩子最明智的決定。然而也正因為這樣,他不得不在兩人共諧白首以前忍受皇帝哥哥那名美其名曰為「考驗品德操行」的分離安排,「睨兒,你就要遠赴邊境送御寒之物給鎮守邊疆的士兵們,為了我身涉險地,我思前想後,還是覺得太後的建議很好,皇上所派給你的十名御林軍讓人難以安心,所以,我特地拜托洛陽的督軍,給我物色了一名高手保你周全,也好讓我放心。」
她默默地听著,不贊成也不反對。
其實不管明天等著她的是什麼都不重要,就算回來以後就要嫁予他從此折翼高牆深鎖重院之中也無所謂,她要的,從一開始就是……
這時,一直跟隨歲的小太監匆匆而來,附耳細細地說了幾句,歲點了點頭,把小太監打發了去,才又笑著牽起她的手,「睨兒,小路子這就去把那名高手帶過來,雖然那名高手性情有點古怪,不過絕對是可以信任的人。」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絕對可以信任的人。
但眼前的歲,從小就在溫室里呵護著,終日被藥與無數醫者所包圍,往日除了服侍左右的家僕丫鬟,本來就缺少待人接物的經驗,如今大病得愈,才千求萬拜地討來了好不容易的一次出門機會,根本來不及去了解世間的險惡人心的叵測。
但這樣的歲,實在像極了半年前的她。
所以,不同于歲的熱衷,她的冷淡直達眼底,只是漫不經心地附和一笑。
這時,遠遠地來了一行四人。
依稀記得走在前面身穿紅色官服大月復便便的便是洛陽的督軍,成品字形跟在督軍身後亦步亦驅地則是記不住名字的地方官員,而在這些人的身後,有人沉默地低頭行走著,那人,長得魁梧,一頭長發不修邊幅地亂在臉上,被夜風輕輕拂起。
很遙遠。
但即使是如此模糊的輪廓外形,也刺痛了她的眼。
歲口中的「高手」,自然不可能是她所知道的人。
「睨兒,比起艷壓群芳的牡丹,你是否更喜歡出于污泥而不染的蓮花?」
驀地又听到歲的聲音,她遲鈍地轉過來,望進那雙溫柔的眼楮里,而這時,歲走近池塘,伸手一拉,就當她察覺他想做的事時,他已經把一朵含苞待放的清幽雙手遞來。望著那沾著夜霧頓時失去生機的花蕾,她心里雖然深感惋惜,但當著那雙殷切的眼,她不好拒絕,只好淺淺一笑,伸手去接。
歲,真的很溫柔,只是那份溫柔……
把花收入懷里的同時,只听有人朗聲拜道︰「六王爺,臣下參見!」
「免禮。」
在歲的示意下,她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隨他一同轉過身去面對來人。
目光,不經意地從那名高大的「高手」身上擦了過去,本也無心去注意對方長的是怎生的模樣,可那刀子一般銳利的目光,卻令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那輪廓帶著七分的熟悉,可那容貌她分明從未見過,但對方的目光,卻仿佛與她曾經結怨,凌厲得叫人心跳加速。
花睨悄悄地捂著自己那不正常的心率。
她是怎麼了?
狐疑地看著那邊的「高手」,與他的視線再次在半空中遇上,只覺得那種仿佛要把她看穿的眼神實在尖銳得可怕,卻又,因為想知道他如此看她是出于何種目的,于是,強迫自己迎視過去。
不知道那幾位「大官」又跟歲說了什麼,待她回過神來時,其中一名官員向她恭敬地拜禮,並把那位高手請到了她的面前來如此介紹︰「六王爺,姑娘,這位就是張逆風張大俠,將會保護姑娘遠赴邊境。」
她听著,看了看身邊一直笑吟吟的歲。
似乎,歲很滿意這位張姓高手。
「張大俠,快來見過六王爺和姑娘。」
這時,又听到那位官員討好地催促,似乎那位張姓高手是一名連高官厚祿的他也不敢輕易開罪的人。
到底是何方神聖?
才想著,只見那張逆風冷冷地看過來,沉默著。
那種目中無人的態度,使得歲的臉色稍稍變了變,習慣了眾人奉承的生活,即使是皇帝也從沒有在歲的面前端出過高高在上的姿態,所以,脾氣再好,歲自然還是無法忍受這樣的無禮。
頓時,邀功變成活受罪,想勸那張逆風勸不動,六王爺那邊更是不敢輕舉妄動。幾名官員面面相覷了好一陣,最後,其中一人靠前來,壓低著聲線惶恐地說道︰「六、六王爺,下官也說過,這張大俠的脾氣……」
歲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那張逆風一眼。
「行了,張大俠隨本王到書房吧,本王有事要跟張大俠好好交代。」
說罷,牽了她的手,便徑自離開。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好脾氣的歲在人前端出了王爺的架子。
看著歲僵直的側臉,她不禁悄悄地往後看去,只見那張逆風不碑不吭地正尾隨而來,至于那雙刀子般的眼楮,依然追逐著她的身影,當目光與目光踫上,他眼一沉,刻意地看了看她被牽著的小手,又看向她的眼。
迸怪的感覺爬上心頭。
他,仿佛在暗示著什麼,例如她再不把手抽回,他就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
但,他以為他是誰?
花睨回過身去,輕輕地,把頭枕到了歲的手臂上。
「睨兒?」
歲錯愕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她抬頭,淡淡一笑,又當著歲那仿佛驚喜的目光把頭再次枕在歲的手臂上,可是,肩膀突然一緊,她被人狠狠地拉後。就在一片倒抽氣聲中,她只感到天旋地轉,不知道是誰把她給扛到了肩上。待視線恢復過來,只看到歲一臉詫異地瞪過來,而在歲的身後,那幾名官員面無血色地追過來,而一直藏在暗處伺機保護歲的四名護衛則在這個時候不知打哪沖出來,重重地擋在歲的面前。
不過,到此為止。
那個把她扛在肩膀上的人,突然施展輕功點地離開。
而奇怪的是,身後縱然傳來了歲命令把她追回來的聲音,卻不見有人采取行動。
睨兒,你就要遠赴邊境送御寒之物給鎮守邊疆的士兵們,為了我身涉險地,我思前想後,還是覺得太後的建議很好,皇上所派給你的十名御林軍讓人難以安心,所以,我特地拜托洛陽的督軍,給我物色了一名高手保你周全,也好讓我放心。
腦海里恍惚過一直端坐在珠簾後的太後的身影,花睨不笨,自然已經想通了一直反對歲提出要娶她為王妃的太後為何突然答應了並幫著一起說服皇帝的原因。
而這場牡丹夜宴本來就設在洛陽城外的行宮里,行宮外盡是高樹深山,方圓百里禁止百姓居住隨意進入,如若在此地發生什麼事情,只怕尸身潰爛也未必有人發現,的確是一方殺人滅口的好地方。
比起皇帝要她遠赴邊疆的緩兵之計,太後這一著顯得更無後顧之憂。
看來,這張逆風也是太後暗中旨意,要洛陽的督軍配合找來的殺手,怪不得方才一直用那種叫她心跳加速的眼神直看過來。
原來不是怒氣,是殺氣。
想到這里,心反倒踏實了許多。
花睨指間一旋,銀針徐徐地抵住了張逆風那毫無防備的腦後死穴。果然,張逆風停在原地,雖然沒有把她放下來,卻也忌憚地僵直了身體。
夜仿佛伺機而動的野獸,山風正狂亂著心跳。
被吹皺的衣袂「沙沙」作響,而長長的發,也亂了視線。
或許,正因為風的放肆,才凸顯了她與張逆風之間的沉默以及隨之而來的曖昧緊張。
「放開我,不然,我只好對不住你了。」
她喘息著,被長時間地倒掛著,血氣聚在腦袋過久,使得她四肢開始發軟,就連說出口的語調,也變得哆嗦無力,再加上山風極盛,也不知道張逆風到底有沒有把她所說的話听進去。
緊捏住銀針的兩個指頭開始抖了抖。
深知自己的情況不妙,花睨深呼吸,本要開口卻突然摔到了地上。
狼狽地想要撐起身子,熟料,張逆風居然猛地分跪在她的身子兩側,十分不合禮儀地俯身逼視過來。
還是那種刀子般的目光。
她不敢肯定,自己在那目光里頭看到的確實是慍怒。待她想起自己的情況,想要拿銀針刺過去逼退他時,已經讓他緊緊地握住了手腕。
只是指間稍稍用力,她已經痛得放掉了手中的銀針。
「你真不知道我是誰?」
張逆風開口。
那聲音,那腔調,讓她整個人僵硬了一下,但看著那張臉,又隨即搖頭。
「我不認識你。」
她屏息著,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到底想要對她做什麼。
「是的,你不知道張逆風。」
張逆風突然放開了她,離開,站了起來,她忐忑地瞪著他毫無防備地轉過去的背影,暗暗留意著任何可以逃生的可能。
「碎劍門,你可知道?」
突然一愣,她僵硬地坐在原地。
好半晌地,才听到自己的聲音滿不在乎地如此說道︰「碎劍門,天下無人不知。尤其……最近不是還出了號聲名狼藉的采花賊嗎?」
「張逆風乃非語決的小師弟。」
似乎,張逆風甚是不滿她評論碎劍門的污點,連帶地語調都變得咬牙切齒起來。
小師弟?
恍惚間,似乎對這個小師弟有點什麼印象,但她還是滿不在乎地開口︰「我不認識你。」
「自然。」
張逆風徐徐地轉過來,看著她的目光怒得發亮,心里莫名一驚,卻不知道是因何故。
「認識張逆風的,只有鬼醫谷的洛敏。」
她听著,愣了愣,徐後淺淺一笑——原來,她的身份已經被眼前的人給洞破了?但他到底又洞破了什麼?
「所以?你把我劫走不為殺人,是為了你口中的洛敏討回公道?因為我冒充鬼醫谷傳人?」
「你何以認為我不殺你?」
「要殺,何必多費唇舌?」
彼此飛快的搶話後是短暫的沉默。
其實,她並不確定這個張逆風到底是敵是友,但終究,他把她劫走是事實,對她充滿憤怒也是事實。
「要殺你的,是六王爺的生母,當今的太後。」
看著突然舒緩過來的表情,還有似乎帶著善意遞來的手,花睨沉吟了一下,把手遞了過去。他見了,緊緊一握,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懷里。突然撞進陌生的懷抱,她連忙後退幾步,拉遠彼此的距離,對方倒好,一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表情,甚至毫不避嫌地一直緊緊地看著她。
「你看起來,像是一點也不意外主謀的身份。」
「敢問這位張大俠,你把小女子帶到此處,到底是何目的?」
「莫非你到現在還執意要嫁給那個一事無成的病癆子六王爺?」
「如果沒有要事,請恕睨兒失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