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見意料之中的答案,雲絳砂不禁得意地勾起唇角,「那絳砂就不打擾大植叔練劍了哦。吶吶!大植叔必勝!」她留下幾句逗人的俏皮話便跑開了,一晃身至水源沂身邊,很自然地拉起他的手便往竹林外跑。
水源沂便任由她牽著,直至跑出竹林了才問她︰「你在竹子上下了什麼毒?」
「哈,你果真看出來了?!」雲絳砂歡快一笑,而後兀自貼身湊近他的耳際,細著聲使壞地道︰「其實只是些,藥性稍微強了那麼點的‘癢粉’啦。」她彎著眼笑得很無邪,「我想想啊,不出意外的話至少能讓對方癢上個十天半個月的吧。」
水源沂輕「哼」了一聲,哂笑道︰「你確信他定能傷到藍茗畫?」他心知,但凡次第較高的癢粉皆是癢在骨子里偏還撓不得的,因而唯有破皮見血才能滲入對方的身體里。
雲絳砂眯起眼楮,唇角浮出一絲奸詐的笑,「就算他原本傷不到,我也會助他傷到啊。」總之她雲絳砂就是不折磨到那女人不罷休!哼哼。
「你跟藍茗畫有仇?」水源沂忽然正了神色,定定地望進對方的眼楮里。
雲絳砂也在瞬間沉下臉,聲聲字字咬牙切齒地道︰「不、共、戴、天、之、仇。」
「為何?」水源沂看似漫不經心地問,眼底卻閃過一絲復雜的情感。
听他這樣問,雲絳砂偏著頭想了想,方正經了半刻便又開始嬉皮笑臉,「我也說不清楚噯,反正就是看她討厭看她煩!一看到她就想整她!不整她我手癢!」說罷又調皮地朝對方扮了個鬼臉,言語間盡是孩子氣的任性。
「僅此而已?」水源沂垂下眼簾,語氣竟是微微嘆息的。這糾纏不清的恩怨情仇啊……他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雲絳砂光潔的耳垂上,忽然心底一痛!沒有!竟沒有那副紫玉耳墜!
那一刻,水源沂只覺得眼前一片空白,而這空白又在瞬間幻化成五彩的夢境,轟轟烈烈碾過的喧囂聲,恍如隔世。這斑斕的夢境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母親去世之後他也曾痛苦也曾消極過,卻可以做到日日抄經念佛,讓自己心無雜念只求淡泊,于是便以為自己的心里再不會容下其他人……
怎知,偏卻出現了那麼一個女子?那個女子全然不同于母親的溫婉端莊,總是時不時地謊話連篇,涎皮賴臉到讓他從心底生嫌……
然而,便是這樣一個女子,悄然無聲地在他心里生了根,發了芽,從此念念不忘……听誰唱?采桑東籬,蘇幕遮天霞。看霧燼,攜愁歸,紅了額間朱砂……待楹欄剝落,朱榭凋顏,更垂簾幕護窗紗。何故?卻要心心念念亂如麻,染墨潑成畫……
一廂情願,都是他的一廂情願!一廂情願地以為,即便自己再沉悶再無趣,這個女子也會心甘情願地守著他,會自發地走到離他最近的地方陪著他,會與他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兩年前,他因為那個承諾「死而復生」,他曾以為自己只需多抄幾遍經,多念幾聲佛,多悟幾道禪便可以看破紅塵,拋卻思念,重新做回那個清心寡欲的他……卻為何,每每憶起那個女子的一顰一笑,總會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痛欲裂?
于是混亂不清的夢魘里,他開始聲聲嘶啞地喚她的名,他開始奢望那一聲「後會有期」,他開始出現幻覺,在那漫天紛揚的杏花雨下,她會再一次地牽起他的手……
這樣的幻覺,便如同扎根的藤蔓,藏在骨子里更瘋狂地往心里面長,一發不可收。
那麼現在站在他面前的雲絳砂,是不是也只是他的幻覺?又或者,她只是被那個城主造出的一具傀儡,一具空有軀殼卻沒有心的傀儡。而真正的雲絳砂,其實兩年前便已經死了?
呵……果真又是他一廂情願了吧?雲絳砂,分明已經不在人世了啊!
那一瞬間,水源沂忽然釋懷了,逝者已逝,他又何苦編織這麼多旖旎的幻境來自欺欺人?後會有期?哈!天人永隔,後會豈有期?
水源沂不動聲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再度望著眼前的少女,眼里竟只剩疏冷,「抱歉,我方才錯將姑娘當作故人了。」他微抿唇角,朝她客氣一笑,「我還有要事在身,便不打擾了。」
「啊喂!你——」雲絳砂甚至來不及解釋,便只听紫玉玲瓏泠泠一聲響,眼前的男子已消失不見。雲絳砂怔怔地注視著他離開的方向,眼眶忽地一濕,便再也克制不住地朝天罵道︰「混蛋!混蛋!泵女乃女乃我開個玩笑都有錯嗎?」
你知不知道,我因同城主立下死誓不能主動去找你,便每天都開開心心地大吃大喝,四處整人尋樂,只是為了讓你找到我時可以不用覺得內疚,不用覺得心疼,可以放心地朝我笑……我只是,氣你不愛惜自己啊……
等雲絳砂神色疲憊地走回自己房間時,瀲正捧著臉坐在窗前等她,旁邊還站著璃人。
「阿瀲,璃人姐姐。」雲絳砂立馬又擺出明媚無邪的笑臉。
「吶,砂砂,我來告訴你一件驚世奇聞哦。」瀲神秘地朝她眨眨眼楮,唇畔浮出一絲促狹的笑意,「藍陀寺即將誕生一位新和尚咯!」
雲絳砂狐疑地瞥了他一眼,「這算驚世奇聞?」切切切,趕明兒她雲絳砂去當尼姑豈不是也可以成為驚世奇聞了?
瀲豎起食指搖了搖,「驚的便是,這和尚即將成為‘天下第一美僧’噯。」說罷又朝璃人使了個神色。
璃人便無奈地搖頭嘆道︰「砂砂,你若再不去藍陀寺,三公子便真成和尚了。」
「他要去當和尚?」雲絳砂差點沒當場吐血,「他他他……他瘋了嗎?」她語塞,同時腦海中竟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個燙著九個戒疤的光頭……
「不可以!」
一聲驚呼,雲絳砂二話不說便急著往外沖,卻被瀲不緊不慢地拉住,「戴上這個會比較好吧。」他笑眯眯地將一對紫玉耳墜遞到她手上,而後又托起腮,眼楮望著天,狀似疑惑地道︰「噯,你以前跟我許的什麼誓來著?奇怪……居然不記得了呢……」
一句漫不經心的話語,卻已意味著成全。雲絳砂握緊了那對耳墜,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瀲是乖孩子哦。」身後,璃人寵溺地撫著瀲的發道。
瀲驀地回身,霸道地伸手拉下璃人的頸,「不許再喊我‘孩子’。」他咬著她的耳朵低低地、近乎咬牙切齒地道,「否則我會恨你。」
侵略性的危險分明已近在咫尺,卻只見璃人雲淡風輕地一笑,清湛如水的眸子更不見絲毫懼意,「瀲。我情願將你當作孩子。」情願一輩子呵護著,你這個任性得讓人心疼的孩子……
被那樣一雙平靜無瀾的眸子望著,瀲忽地覺得頹然起來。璃人,他永遠都無法擁有璃人,更無法恨璃人……
「你知道嗎阿璃,砂砂另一半的心,竟是自己長出來的……」瀲垂著眼簾輕輕地說著,語氣里有著捉模不透的嘆息,「我曾取走了她一半的心,那一半的心里住著水源沂……」
他緩緩抬起眼來,潮濕的紫黑色眸子里浮著至深的落寞,「可是後來我發現,水源沂不止住在她心里,更住在她的骨子里,血液里,靈魂里……所以她會重新憶起他……而那另一半的心,便是在這尋回的記憶里重新長完整的……」
因為她對他的愛,融血,刻骨,銘心。
是時,藍陀寺,山路俱寂,唯余鐘罄裊裊。燻香繞壁的佛龕前,一紫衣長發男子朝佛而跪,身後站著面色溫和的老主持,手里執著剃刀。
「阿彌陀佛,施主當真願意忘卻紅塵,皈依我佛?」老主持緩聲念道。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男子淡聲道,「晚輩早已心如止水,願與紅塵相別。從此吃齋念佛,修養身心。」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老主持斂眉一嘆,而後執起剃刀,正要熟練地剃去那三千煩惱絲時,忽聞外面傳來一個歇斯底里的聲音——「刀下留發!」
身後,一名黃衣少女正喘著粗氣啞著嗓子朝他吼︰「老禿頭!你要是敢剃掉他一根頭發,姑女乃女乃我就立馬放火燒了這破寺!」
背對著她的男子的身體分明有一瞬間的僵硬。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老主持又開始絮叨地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女施主——」
「我呸!什麼色不色,空不空的!他是我相公!」雲絳砂氣急敗壞地瞪他一眼,啐道︰「娘的!虧你們還日日念著‘我佛慈悲,善莫大焉’,棒打鴛鴦拆散夫妻就是慈悲就是大善嗎?」
老主持的面皮有一絲輕微的抽搐,而後又開始碎碎念︰「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善你個鬼啊!」雲絳砂狠狠白他一眼,一見背對著他的男子分毫不為所動,便再也不顧一切地大喊出聲︰「水源沂!你這忘恩負義出爾反爾的混蛋!明明說過要一輩子陪我的啊!你去當和尚難道要我當尼姑陪你嗎?你——」
她的聲音一哽︰「是!是我騙了你!我明明記得所有的一切!我還記得……從前我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夢到你離開前的那一幕,每一次都是哭著被嚇醒……每一次,我只要一想起你曾離開就會心驚肉跳,好像自己也會靈魂出竅……一直到現在都是……」
她的拳頭握到青筋畢現,「所以我恨藍茗畫!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我只要一想到你曾——我就恨不得讓她吐一千次、一萬次血來償還!我也要讓她嘗嘗痛不欲生的滋味!我——」
話未說完便被身後一個淡淡的聲音打斷︰「你幾時嫁的人?」
雲絳砂的身體陡然一僵。這這這……這個聲音——
「托姑娘吉言。可惜晚生無福,至今未娶。」始終背對著她的陌生男子終于回過頭來,還朝她溫和一笑!娘咧!雲絳砂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怎又不說了?」水源沂淡定自若地走至她旁邊,狹眼覷她。一雙鳳眸依舊平靜無瀾,卻分明隱著捉弄的笑意,「你幾時成了人家的妻?」
雲絳砂瞠目結舌,兩眼直勾勾盯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你你你……你不是——」
水源沂微微挑眉,眸中笑意愈深,「如何?」
雲絳砂一咬牙,一瞪眼,二話沒說掉頭便走。一面嘴里還在罵罵咧咧︰「娘的娘的!那兩個妖言惑眾的混蛋!等著,姑女乃女乃我一定會讓你們親身體驗一下變光頭的滋味!」
藍陀寺前,山路蜿蜒自生姿。寺里的鐘聲還在敲著,嗡嗡的聲音,敲的卻是心頭百味的思念。叢林間的羈鳥早已倦了,撲稜稜地往樹梢的暖巢里飛。落日余暉糅成馨黃的蜜,將兩個寫意的影子凝得愈來愈近,愈來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