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江南。
待料峭回暖,轉眼又是一派春意盎然。來時陌上初燻,芳郊綠遍,亂紅醉眼。林陰窄道兩旁的紅杏重又開出花來,藏露的蕊里絲絲吐著娉婷的女兒香。一只毛羽光鮮的畫眉棲于新枝之上,微偏著頭靜靜地睜著烏黑的眼,乍看竟像是立于織金繡花的畫帛之中。
鄉陌曲徑,一輛簾飾素雅的馬車徐徐行過。而馬車上坐著的人,正是那名滿江南的翩翩水家三公子,水源沂。
「三少爺,瀲水城應是不遠了吧。」前方馭馬的小廝笑著回頭道。
馬車內傳來淡淡的一聲「嗯」,而後靜無他音。小廝識趣地模模鼻子,便不再多問。心想這位水家三公子定是又在靜坐悟禪了。自從兩年前他「死而復生」之後,便愈加沉默寡言,整日待在疏芸閣,近乎與世隔絕!偶爾出門便是現在這副模樣,活生生的一尊玉佛!
但——麻煩三公子也體諒一下下他這個新手嘛!原是要去藍陀寺,忽又說要順道去一趟瀲水城,于是便折到這條岔路上了。可是這這這……這瀲水城究竟該怎麼走啊?
正當小廝左右為難時,忽見前方「飄」來一名黃衣少女。呃,容他解釋一下,之所以要用「飄」這個詞,因為該少女輕功極佳,裙袂翩翩飛掠而來,點塵踏葉亦無痕。
「姑娘!泵娘請等一下!」小廝趕緊停馬喚住了她。
「嗯哼?」便見那黃衣少女從天而降,安然落至他面前。少女睫兒彎彎,唇兒翹翹,一雙細長的桃花眼里堆滿了濃濃的笑意,「你是在叫我嗎?咳咳。」聲音是笑嘻嘻的,卻略顯得有些粗啞,還不時夾雜著幾聲輕咳。
說也倒霉,前天晚上她不知從哪來的興致,一個人抱著酒壇子跑到屋頂上對月暢飲,結果昨天一早便染了風寒,害她的嗓子到現在都是啞的。唔,真不好听。
赫然對上這樣一張嫣俏動人的容顏,白面小廝不由得紅了臉,緊著嗓子有些拘謹地問︰「請……請問姑娘……瀲水城該怎麼走?」
「噯?你要去瀲水城?」黃衣少女聲調微揚,並下意識地往馬車里張望了一下。竟然是去瀲水城的?!真不知里面坐著何方神聖哦?
「怎……怎麼了?」小廝驚訝于對方的反應。
黃衣少女彎眉一笑,「可真巧了,我正好是瀲水城的人呢。」她頑皮地眨眨眼,「不過,我還有事要辦,不能帶你們去噯……」她食指點唇,似有些為難,忽然又兩眼一亮,「這樣吧,你往西走,過第二個岔口,右轉,再繞過三個弄堂便到了。」
「往西,第二,右轉,三個……」小廝忙不迭地掰著手指往心里頭記著,抬頭正要感激時,卻早已不見了對方的身影。不由得心生欽佩,這瀲水城果真是高手如雲啊,這麼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女都有這樣絕頂的輕功!
「往西,第二,右轉……」小廝嘴里絮絮念叨著,正要提鞭馭馬,猛然察覺到不對!這往西走,豈不是要他按原路返回?不可能啊!
「東,二,左,三。」馬車內傳來水源沂溫淡不驚的聲音,「她方才說的是一半反話,一半正話。你只管照著我說的走便是了。」
「是,三少爺。」小廝一刻也不敢怠慢,手下一揮鞭,「駕!」便策馬往東駛去。
馬車內,水源沂重又闔上眼楮,滿心愁緒卻再難平靜下來。一句反話一句正話,哼,究竟是哪個無聊的女子?竟……學起她來了……
他的手指習慣性地撫上腰間那枚金葉子,一遍遍細致地摩挲。我明知你早已不在人世,卻為何每每尋夢時總會有這樣真實的錯覺——可以在杏花落雨的季節,再與你相逢?
後會有期啊……
半個時辰之後,水源沂已身在瀲水城的「虞娑小築」,與璃人對坐品茗。
「沒想到你真會來。」璃人溫婉一笑,眼楮卻一直望向身旁的蓮池出神。蓮池漪脈脈,綠也是朝氣蓬勃,根根細長的睫托著碧翠的蓮葉悠悠晃晃,似柔肢軟韻的舞。
水源沂照例回答得輕描淡寫︰「我本去藍陀寺,順道而來。」
「藍陀寺?」璃人煙眉微揚,似有些詫異,「難道你——」當真是看破紅塵,欲與佛結緣了?這……似乎不太好呢……嗯,確實不好。
水源沂並沒有答話,修長的手指撫弄著面前盛茶的青玉杯,兀自陷入了沉思。
玉佛……璃人忽然很想笑。因為這個詞真的很貼切啊,容顏似玉,心中有佛。她支起頜來,開始小不正經地琢磨起一件意義非凡的事來︰瀲,折夕,還有面前這位水家三公子——同樣是三個姿顏出眾的男子,究竟誰才是「天下第一美人」呢?雖然如今寫在《天下美人史》上的是水源沂。不過啊……
在漪池眼里,當然是折夕。噯,誰讓那張臉是她師父郁翎非的呢?
在砂砂眼里,顯然是這位水家三公子了。噯噯,那顆美人痣生得真叫風華絕代啊!
而在她自己眼里……呃,跳過。
不好,眼皮好沉,又要睡覺了……可是不行,砂砂還沒回來呢,萬一這水家三公子在自己睡著的時候悄無聲息地告辭了,然後去那藍陀寺燙九個戒疤……呀!那可不成!
璃人強迫自己睜開眼楮,呃,實在撐不開就半眯著吧,可是真的好困呢。她優雅地用手背枕著下頜,眼簾微微掀起,忽然察覺到對方神色不對——
如今水源沂正眯細了眼楮死死盯著不遠處的方向,手指捏緊了青玉杯微微顫著。
璃人本能地以為他的失態是因為見到了雲絳砂,後來又驚覺不對——這殺人般的眼神怎麼看怎麼像是盯著他奪妻仇人的!
璃人暗地里捏了自己手背一把,這才稍稍提起精神循著他的目光望去,終于恍然!原來他看見的果然是自己的奪妻仇人——藍茗畫!
如今的藍茗畫正在不遠處的蘭亭里練劍,四圍草木間寒光熠熠,劍氣激揚。練劍者偶爾會投來目光瞥見水源沂,卻仿佛只看見了一個陌生人般不以為意。
「為何她會在這里?」水源沂收回目光淡淡地問,言語里是少不了的憎惡之意。
「因為瀲需要她。」璃人斂下眉梢莞爾一笑,「兩年前,瀲救了她與——」她頓了頓,有意沒有說下去,「瀲在救她的同時也收了她的心,讓她從此為瀲水城效力。她如今已忘卻了從前過往,自然不會記得你。」
水源沂皺緊了眉不再說話,卻也無法在此靜心而坐,才過半刻,便起身告辭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動身去藍陀寺了。」說罷便轉身離去。
「噯——」璃人情急地起身正要喚他,忽見眼前凜光乍晃,緊接著三根銀針便勢如破竹般直往水源沂的後背襲去——
水源沂眸中神色一冷,並在瞬間飛身掠袖,直接將那偷襲的銀針抖落入茶水中。
「啊呀!抱歉抱歉,我射偏了。咳咳。」身後傳來一個笑嘻嘻的聲音。輕快上揚的語調,略帶著沙啞的輕咳,竟是——方才用誑語指路的女子?!
「你——」水源沂回身便要斥那偷襲之人,卻在望見來人的瞬間驚窒了所有言語!他瞠目瞪著對方,幾乎听不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是她?不不不!不可能!怎麼可能是她?
可是這分毫不差的細長的桃花眼,這分毫不差的卷翹的睫,更是這分毫不差的嬉笑的神情,不是雲絳砂又是何人?
璃人眯著眼笑笑地注視著這對久別重逢的故人,縴長的羽睫垂下了又抬起,終于放心地闔上。吶,她還要聲明,之後的事,絕對與她無關了哦。
「你沒事吧?啊喂,你沒被銀針刺到吧?」見對方半天沒有反應,雲絳砂終于忍不住湊上前去,仔細端詳起他的臉。呃,臉色正常,不像中了「君莫問」的毒啊。
水源沂仍舊是目不轉楮地注視著她,鋒利的目光似乎要直直望進她的靈魂里去。
「公子?公子?」雲絳砂拿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
水源沂的身體陡然一僵,「你……喊我什麼?」聲音竟是止不住在顫抖著。
「呃……叫‘公子’不對嗎?」雲絳砂兀自困惑地眨眨眼,轉念的瞬間又朝他「嘻嘻」一笑,很不正經樣地玩笑道︰「咳咳。你長得這麼好看,要不就叫你——‘美人’?」啊炳,這個是郁漪池的慣用喊法,她也拿來用用吧。
「美人……」水源沂無聲地笑了,笑得狼狽笑得蒼涼。美人?若是換作從前,他一定會在心里罵她「無賴」!然而此刻他只感到絕望……
是!眼前的女子還是雲絳砂,還是那個嬉皮笑臉沒個正經的雲絳砂,卻不再是那個願意追他一生一世的雲絳砂了……她已經忘記了他。
看見對方失了魂一般的神情,雲絳砂不禁有些心虛,垂下眼簾低低地道︰「方才我只是開開笑的……你別當真啊。」
水源沂自嘲地一笑,「沒有。」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冷淡。
雲絳砂復又抬起眼看他,與他對視半晌,忽又笑嘻嘻地道︰「方才畢竟是我誤射銀針不對,那,作為補償——」她瞄了旁邊正枕臂酣眠的璃人一眼,唇角往上抿成半月,「如今待客的主兒已經睡了,不如就由我帶公子去瀲水城逛逛吧?」
水源沂微眯了眼,眸底掠過一抹異樣的奇光,「好。」他道。
這麼干脆?雲絳砂暗地里吐吐舌頭。而後領著他繞過偌大的蓮池,穿過雕欄玉砌的亭廊,最後竟是往「墨竹翠苑」的大片竹林里走去。
怎麼帶他來這種地方?水源沂心有猶疑,卻沒有發問,只依著她的步子走。一路上少女還是習慣性地哼著不成調的曲兒,不安分走路時常會跳個一兩步,一跳杏子花黃的裙袂便翩躚起來,像一只明媚俏皮的黃蝴蝶。
而水源沂也還是靜默不言,直至兩人踏入竹林深處,光線暗沉,氤氳彌漫處,清晰可聞一陣利疾的舞劍聲由遠及近。
「嗯哼,果真是在這里練劍。」雲絳砂抿起唇角,唇畔浮出一絲狡黠的笑。轉而她朝水源沂眨眨眼,噓聲道︰「待會兒無論我做了什麼,你看出來什麼,都不要道破,可好?」僅一句頑皮使詐的話語,卻自見溫情之意。
水源沂心頭忽漾,分明有一句話躍至喉嚨口就要迫不及待地跳出,卻還是被他按壓下來,而後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雲絳砂眉眼彎彎地朝他一笑,而後輕快地跑上前去,「嗨,大植叔!」她大聲喊。
正在練劍的中年男子見到雲絳砂便收了劍,朗聲笑道︰「是雲丫頭啊。」
「吶,大植叔又在蹂躪這些竹子了。」雲絳砂嬉笑一聲,手指撫上眼前的一株翠竹,孩子氣地嗔怨道︰「大植叔每次練劍總要拿竹子當靶,竹子好可憐哦。」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咱不怕,竹子不會哭。」
因為你最怕女人哭咯。雲絳砂在心下偷笑道。同時手指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彈著竹身,眸中精光一閃,又在瞬間斂去。片刻後她抽手縮回袖中,一回眸又笑嘻嘻地問︰「噯,大植叔是要和誰比劍呢?什麼時候比啊?」
「藍茗畫。」中年男子如實笑答,「午時三分便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