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滄海月明珠有淚(上) 第八章 生死抉擇(1)

時間仿佛就此凝結。

天刃四衛、寧淨雪、玄甲鐵騎、秦鉞,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望著劍拔弩張中突然現身的男子——殺氣騰騰的弩矢面前,他不動聲色地笑。沒人清楚他那一臉篤定從容從何而來,仿佛生死相搏的殺戮在他眼中只是一場驚險刺激的游戲,勝負憑我,自負得讓人覺得扎眼。

黃泉慢慢豎起手臂。

連寧淨雪都停止了掙扎,目不轉楮地盯著他。

所有人都在盯著他!

林中兩人的生死,只在他手掌翻覆之間。封天涯一句話改變不了什麼,他才是這里的主宰神,只要他手臂一落,那個笑容扎眼的男子立刻就能變成刺蝟。

他想他死,給碧落抵命,立刻,現在!

可是,他舉起的手臂始終不曾落下。他在山峰上卓然挺立,執掌生死,看似高不可攀,像神祇,但離他最近的寧淨雪卻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唇角的抽動,她知道那表示權衡,掙扎,不甘!因為封天涯的一句話——我要見日尊,我帶了日尊最想要的禮物。

輕描淡寫,力達千鈞!

黃泉的手掌慢慢握緊成拳,玄甲鐵騎得令收弩。天地間,殺氣頓減,寒光隱退,林中只剩山風呼嘯。

滅魂睚眥盡裂,怒吼︰「他媽的你不敢殺,我來!」

他提劍前沖,被懸翦攔住,「待稟明日尊……」

「稟什麼稟,你給我滾開!」滅魂撞開懸翦,「別說他用的緩兵之計,就算不是,他殺了碧落,今夜,我也要他給碧落償命!」

滅魂好像發了瘋的猛虎,雙眼血紅,難掩剝皮噬骨的恨意,直沖著數百步之外的男子撲了過去。

黃泉、懸翦雙雙撲上前想攔住他,怕他闖禍——然而,還是遲了!

一道勁風掃過,滅魂猝不及防,正中當胸,一口血噴出來,急沖的身形反方向飛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與此同時,陰冷的聲音凌空響起︰「滅魂,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自作主張——該死!」

話音未落,人影飛掠,轉眼就到了山峰。

封天涯目光追隨而去,但見月光下,一隊獵豹侍衛一字排開,當中站著一個氣勢逼人、眼神凌厲的男子,披一件銀色披風,繡著墨色的龍,在風中張揚,呼之欲出——日尊商衍!

這個坐鎮日尊堂威懾江湖的男子,遠比大多數人想象的年輕,面容也稱得上英俊,只是隱隱透著邪佞,讓人從心底滲出絲絲涼意。

「參見日尊!」

黃泉、懸翦以及玄甲鐵騎一齊跪倒在地,滅魂掙扎著想起身,卻又頹然摔倒,一口血噴出來,染紅了面前的枯葉。

商衍冷冷地看著,眼中的神色讓黃泉、懸翦膽戰心驚。他踏前一步,那兩人便膝行向前。黃泉卑微地祈求︰「日尊,求您看在滅魂多年追隨您左右、一直以來忠心耿耿的分上,就饒他這一次冒犯之罪。」

商衍居高臨下地掃了他一眼,陰惻惻地開口︰「忠心耿耿?對你?還是對本尊?他只听你的話,對本尊是越來越不放在眼里了。」

「屬下不敢!」黃泉悚然一驚,匍匐在商衍腳下,頭抵著地面,卑賤如草,「滅魂也絕無此意。天刃四衛只對日尊誓死追隨,絕無二心!」

懸翦也是同樣的姿勢,「求日尊再給滅魂一個機會。這次是封天涯逼人太甚,殺碧落在前,連殺獵豹侍衛在後,滅魂復仇心切,才會有這無心之過。現在大敵當前,求日尊給滅魂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商衍看著這兩個匍匐在他腳下的人,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滅魂,沒說什麼,只是陰鷙地笑。他回身吩咐一句,一個侍衛下去把封天涯和秦鉞帶了過來。

封天涯灰頭土臉、衣衫殘破,血跡斑斑,狀甚狼狽,但那神情卻泰然自若,很有點灑月兌倜儻的感覺。他一抬手,商衍身後的侍衛瞬間寶劍出鞘,十數道寒光對準他,戒備十足——而封天涯,只不過是抬手面前這個陰冷邪佞的男子打個招呼,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寧淨雪「撲哧」笑了——一個人就可以把堅不可摧的日尊堂搞得人仰馬翻、草木皆兵,她的天涯哥哥真是了不起呢。現在抓她的人都跪在地上,沒人管她了,她雀躍著跑到封天涯身邊,偎緊身旁的男子,陡長了底氣,偷偷對商衍做了個鬼臉。

商衍只裝作沒看到,他的眼神掃過秦鉞,落在封天涯身上,慢慢地打了個轉,像輾轉的刀,寒光閃爍。然後,他輕描淡寫地開口,帶著隱隱的嘲諷︰「他說你是本尊的敵人……你是嗎?」

封天涯笑得很陽光,「當然不是。沒人想做日尊的敵人,除非他是傻瓜。」

「那麼……你想做本尊的朋友?」

「不想。」

「為什麼?」

「因為您是日尊,是天上的太陽。試問誰能做太陽的朋友?誰又有資格做太陽的朋友?我不會痴心妄想,我只要能被太陽的光芒福澤庇佑,就心滿意足了。」

這樣赤果果的又顯然不是玩笑的恭維話出自封天涯之口,讓所有跪著、站著的人驚詫莫名,寧淨雪甚至狠狠地拉了拉封天涯的衣袖,他只听之任之,不為所動。

商衍桀桀冷笑,「你在恭維本尊?」

封天涯面不紅心不跳,「如果講真話也算恭維,那麼……是。」

「你很會說話。」

「我只說自己想說的話。」

商衍看著這個不卑不亢卻又巧舌如簧的男子,陰沉的臉上浮現一抹邪佞的笑容,「你很有趣……本尊給你個機會,拿出你的禮物,如果它真是本尊想要的,本尊……就放了你。」

封天涯咧嘴笑了,露一口森森白牙,在不甚明朗的月光下,像狼。他挺了挺胸,大聲道︰「就是我!」

所有的目光毫無例外地落在他臉上,赤果果地表達同一個意思——這男人瘋了。

商衍仰天狂笑,震得林間枯葉簌簌。笑罷,他輕聲慢語地吐出三個字︰「就憑你?」

「就憑我!」

封天涯昂藏而立,坦然自負——不知從哪一刻起,他臉上的玩世不恭就被這種恰到好處的張揚所取代,倒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

商衍嘲諷的笑容略有收斂,看封天涯的眼神有點貓抓到老鼠後的意味,三分戲耍。

「你有什麼資格在本尊面前狂妄?」

「就憑你日尊堂天刃四衛在我封天涯手里一死一傷,就憑我封天涯能在月尊堂玄甲鐵騎的弩陣中全身而退!」

封天涯擲地有聲,遙指著一干侍衛,無聲地笑,笑容不掩狂妄,那一刻,他仿佛化身成了月光中的戰神,羽破天驕,滿身驕傲無可超越!

商衍眼中有森冷的寒光,鋒利地繚繞而過,「本尊現在殺你就像碾死一只螞蟻。」

「可以。」封天涯揚眉,「但你不得不面對費盡心力培植出來卻已經殘缺不全的天刃四衛,不得不倚重月尊堂日漸強大儼然有月兌韁之勢的玄甲鐵騎,更不得不屈尊于一個時時凌駕在你頭上蓋住你所有鋒芒的夜修羅!而我,原本可以幫你解決很多問題。」

最後一句話,他輕聲慢語地吐出,唇邊的笑容意味深長,像個老狐狸。

商衍的瞳孔倏地縮緊,冰錐一樣的目光刺向封天涯。他不說話,陰沉邪佞的面孔有層層殺氣滲透出來。

秦鉞的手按在簧之上,欲寶劍出鞘,先發制人,拼個魚死網破。封天涯搶先一步,按住她的手,坦然迎著商衍的目光,無所畏懼。

兩個人的動作自然逃不過商衍的眼楮,他不動聲色,眼中冰錐一樣的寒芒蔓延到唇邊,他開始笑,臉上的殺氣被一種更令人膽戰心驚的東西所取代,「封天涯,本尊要你這個禮物能做什麼?」

「任何事。」封天涯的笑容中開始有和商衍類似的東西,看得秦鉞和寧淨雪都暗自心驚,「天刃四衛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天刃四衛做不到的,我也能做。」

他的聲音輕慢而冰寒,秦鉞握劍的手一寸寸冷下去。

「很好。」商衍拊掌輕笑,眸中寒霜顯現,凌厲冷絕,「封天涯,那就做給本尊我看,證明你確實是本尊最想要的禮物。」

他用手一指秦鉞,「殺了她!」

殺掉執手相待的人,讓曾有的人性與溫情在撕心裂肺中肢解成碎屑,我不管你說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我只要看你能不能成為我手中的劍——事實上,鋒芒、實力、心計都不足以打動商衍,只要是人,他都會覺得不安,他只要無情無欲,可以執行任何命令的冷血武器。

未央山上,月落烏啼,風中寒氣凜冽,有冰封的味道。

寧淨雪最先反應過來——或者說,最先做出反應。她抱緊封天涯的手臂,惶恐地搖頭,「不要,天涯哥哥,不要!」

而封天涯,就那麼簡單地微震手臂,寧淨雪就被一道勁力送到三丈之外。那力量恰到好處,未傷她分毫,卻足令她心肝催折。

她驚恐地看著那個上一秒鐘她還全心信賴的男子對商衍輕描淡寫地說︰「小丫頭就是麻煩,請日尊好生照料,別傷了她就是。」

兩個侍衛在商衍的授意下上前攔住她欲沖過來的身形,隨手點了她的穴道,她便連行動的自由都沒有了,遠遠看著封天涯像變了個人似的,漠然地轉過身去,正對秦鉞。

「天涯哥哥,封天涯,封天涯!你不能這麼做——」她絕望地尖叫,聲音淒厲,讓日尊堂侍衛都忍不住皺眉。

而封天涯充耳不聞,笑容盡褪的臉上慢慢滲出陰冷,越發的不可琢磨。他看著秦鉞,一向信口開河的嘴里開始字斟句酌地講話︰「秦鉞,現在的情形你看到了,我……別無選擇……別恨我,畢竟我曾經那樣努力地救過你。」

「我知道。」

空茫的夜色似乎預示了一個結局,所有的反抗、掙扎、努力都塵埃落定,秦鉞反而有種輕松的感覺。她望著封天涯,白皙如玉的面龐上慢慢地綻放出一個美麗至極的笑容,眼中有水汽氤氳。她沒有再假裝堅強,也沒有再假裝平靜,就用那雙水汽氤氳的眸子在封天涯臉上一寸寸流連,愛戀、淒美、迷離。

她想起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在那間搖搖欲墜卻掛著個「霸王鏢局」牌匾的茅草房里,她自以為找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笨的鏢師,慶幸自己這麼快就完成了任務之余,不小心記住了那個最笨的鏢師有一口潔白的牙、笑起來比外面的陽光更燦爛……雖然,後來她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最笨的鏢師其實是世界上最聰明的狐狸,那張髒兮兮的臉洗淨之後是如此英俊卓然,可以隨心所欲地笑得讓任何一個對手膽戰心驚,但她依然懷念茅草房里,他拍著她的肩,綻放一口白牙,心機全無,傻得可愛。

她含淚輕嘆︰「封天涯,你能一輩子記住我嗎?就算和你的心上人長相廝守在一起,也偶爾想想曾經和一個傻瓜並肩作戰過,可以嗎?」

封天涯陰沉的面孔也有了一絲松動——這樣淒涼的請求,誰能忍心拒絕呢?可是,他最終搖搖頭,清亮的眸子深邃如月下寒潭,「我想我做不到,對不起。」

如此冷漠決絕,對自己曾經並肩作戰的朋友,怕是連天刃四衛都做不到——封天涯,已經開始像個日尊堂的殺手了。

「那麼……」秦鉞咬緊唇,眼中縈繞多時的淚珠終于忍不住滑落下來。她顫抖著拔下頭上的碧玉簪,讓溫潤的玉色躺在掌心,「那麼,就這一刻行嗎?你說過我簪這碧玉簪很美,你可以最後幫我簪一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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