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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月明珠有淚(上) 第七章 未央山(2)

封天涯聳聳肩,輕描淡寫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是那條魚?」

「你是……」

秦鉞的話還沒說完,封天涯就對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拉著她伏在暗處。不多時,就見一隊侍衛舉著火把從眼前走過,都是墨色戎裝,衣袖處繡銀色獵豹。

秦鉞在封天涯耳邊輕聲道︰「是獵豹侍衛,日尊堂的精銳。」

封天涯咧嘴笑了,「出動精銳來巡邏,看來咱們到了日尊堂的核心地帶了。」

他見那一隊侍衛走遠,起身眺望,但見遠處月光之下山峰之上,霧氣繚繞,一座雄偉的宮殿橫空出世,宛如憑虛凌煙而建的天上宮闕。

「日尊堂……咱們終于到了。」

封天涯眼中閃過一抹雪亮的光,唇邊的笑容意氣風發,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龍潭虎穴,而是一場盛大的饗宴。

秦鉞卻像繃緊的弓弦——日尊堂是上魂斷崖的必經之路,現在看外圍守備已經似銅牆鐵壁,內部又不知會如何的森嚴……他們怎樣才能順利過關?

她的手又下意識地按向前胸——這次夜闖未央山,她不知多少次重復這個動作,才能讓自己繃得快斷的神經得到片刻松弛。

但是,現在,她的手僵在那里,整個人如墜冰窖。

封天涯察覺她的異樣,「怎麼了?」

「我……我的東西不見了。」秦鉞六神無主,起身四下尋找。

封天涯拉住她,低喝︰「你瘋了,什麼東西這麼重要?你再這麼亂動,會害我們暴露目標!」

可是秦鉞卻像听不懂他在說什麼,臉色蒼白,用力掙月兌開他,「我東西不見了,我要去找。」

「你……」封天涯不知這個一向理智謹慎的女子犯了什麼邪,偏在這緊要關頭出狀況,氣得想一掌敲暈她。他的手抬了又放,秦鉞卻根本不在乎——或者說,她根本沒有心力去在乎。她的全部心力都放在去尋找她那個不知所謂的東西上。

枯草中一點清澈的光華吸引了她的目光,青衫女子喜出望外,早忘了自己身處險境,不顧一切地沖過去。然而她的手還沒有踫到那一點光華,耳邊就是利刃破空的聲音,她還來不及反應,就被身後巨大的力量壓向地面——三支利劍擦著頭頂飛了過去!

而她,終于可以把枯草中那一點光華抓在手中。

一支碧玉簪!

封天涯放開她,看她欣喜若狂地把碧玉簪捂在懷里,渾然不覺自己剛剛在鬼門關上走了一圈。他很想調侃幾句——他一向都是這樣的人。可是,這次,那些信手拈來的風涼話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唇邊的笑容有些抽搐,他終于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傻瓜。」

「封天涯、秦鉞,我們又見面了!」熟悉的聲音忽然自山峰響起,帶著冰涼的笑意,在寂靜的冬夜里寒氣逼人。

封天涯反應奇快,拉著秦鉞躍入山石之後,落地之時,五支弩已壓入弩匣,瞄準了山峰上的說話之人——黃泉!

而他身後站著的,正是懸翦、滅魂。跳動的火焰映在三個人臉上,忽明忽暗,說不出的陰沉。

秦鉞驀然白了臉色,碧玉簪抓在手中,那下意識的力量幾乎把縴薄透明的花瓣折斷。

封天涯卻現出隱隱的興奮,「是卷刃三衛,咱們的手下敗將。」

他唇角輕揚,笑容譏誚,然而那端著鋼弩瞄準的姿勢沒有半點松懈,氣勢凌厲。

黃泉似乎並不知道自己成了封天涯鎖定的目標,他無遮無擋地站在山峰之上,扶著劍冷笑,「兩位,見了老朋友怎麼躲起來默不作聲呢?我可是好心好意帶了客人來介紹給你們認識。」

他說著,輕輕擊掌,兩名獵豹侍衛押著一個掙扎不休的身影現身于月光之下。

「淨雪!」

藏身石後的兩個人都大吃一驚,秦鉞想起身,卻被封天涯一把按住,示意她不可輕舉妄動。而他自己,片刻之間已神色如常,「看來天刃四衛真是被逼急了,居然用上了這麼下三濫的手段。」

秦鉞越發焦急,「淨雪在他們手上太危險了,反正他們是想要我的命,就讓我出去。」

封天涯按住她,劍眉輕揚,「現在,他們不只想要你的命了。」他端起五星連珠弩,用望山(類似于現代槍支的瞄準器)瞄準押著寧淨雪的一個侍衛的頭顱,「他們……是來復仇的!」

他扣住懸刀(扳機),一道黑色閃電飛了出去,獵豹侍衛應聲倒地。

佇立在山坡上的人臉色都是一變——好霸道的暗器!好囂張的對手!

寧淨雪陡長了志氣,向著弩射來的方向大喊︰「天涯哥哥,射得好,把這些欺負我的壞蛋一個個射死,給我出氣。」

滅魂暴跳如雷,上前一掌揮在寧淨雪臉上,接著推開押著她的另一個侍衛,把劍架在女孩兒的脖子上,對著影影綽綽的山林,破口大罵︰「封天涯,你他媽的以為我不敢動她是不是,我現在就把她的肉一塊塊割下來,祭我枉死的兄弟!」

「封天涯!」秦鉞瞪著身側的男子,怒不可遏,低吼,「你在干什麼?你想害死寧淨雪嗎?」

封天涯卻收了弩,倚著石頭氣定神閑地坐下來,「放心,她不會有事的,日尊堂的人不敢對她怎麼樣……等著看好戲吧。」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山坡上起了小小的騷動。

懸翦拉住滅魂,沉聲道︰「不可輕舉妄動。」

「他媽的,什麼叫輕舉妄動?」滅魂揮開他,一臉厲色,「封天涯在挑釁,他殺了我們的人,你沒看到嗎?」

他的劍再一次壓向寧淨雪,在女孩兒縴細的脖子上割出一道血痕,「我要封天涯付出代價!」

他猙獰地笑,卻被懸翦一把攥住執劍的手腕,「她是北靖王的女兒!」

「那又怎麼樣?」

「你說怎麼樣?」

懸翦眼中閃過一抹怒色——滅魂不是不知道,日尊一直有心結交北靖王寧天策,他們又怎敢傷了他女兒,觸怒北靖王,而壞了日尊的大事?況且,此次他們三個是戴罪立功,更容不得半點行差踏錯。

而滅魂,顯然是除了復仇,其他的什麼都顧不上了。他咬牙切齒道︰「大不了同歸于盡,誰也別想活著離開!」

「要死也是你們先死!」寧淨雪不甘示弱,利刃抵在頸邊,一身傲骨卻絲毫不損。

滅魂怒極反笑,「我現在就殺了你,看你到了陰曹地府是不是還這麼牙尖嘴利?」

「夠了!」一直佇立在旁邊的黃泉寶劍出鞘,劍脊重重抽在滅魂手背上。滅魂吃痛,寶劍落地,錚然作響。他捂著手,難以置信地瞪著黃泉。

黃泉迎著他的目光,還劍入鞘,「你以為這樣就能給碧落報仇?你太小看我們的對手了!這個封天涯,城府之深遠超過你我的想象。

他瞥了寧淨雪一眼,淡淡地冷笑,「人說‘關心則亂’,可是,這丫頭明明是他關心的人,現在在我們手上,他卻能做到絲毫不亂陣腳,簡直比魂斷崖上訓練出來的殺手更無情,更冷靜……咱們這個對手,可不簡單呢。」

滅魂听不進其他,唯有「碧落」兩個字像一道符咒落在他心上,他想起那個俊秀蒼白的男子,斜倚著樹,譏誚地笑,「匹夫之勇,難成大事」——沖冠怒火熄了三分,他看了黃泉一眼,俯身拾起劍,「那你說怎麼辦?」

黃泉回身吩咐一句,有人送上金瘡藥,他遞向寧淨雪,頷首道︰「方才多有得罪,還請小郡主海涵,這是上好的金瘡藥,擦在傷口上止血止痛,而且保證小郡主的頸上日後不會有疤痕留下。」

他笑容溫文,看在寧淨雪眼中,卻說不出的陰險。然而,她也清楚,此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怕也沒有,索性把心一橫,毫不客氣地接過黃泉手上的藥,如花似玉的臉上綻出一抹甜美的笑容︰「你最好對我客氣點,不然,恐怕你們天刃四衛少的……就不只是一個了。」

滅魂剛剛壓下的恨意與怒火「騰」地又燒起來,幸被懸翦緊緊抓住,才沒什麼過激舉動。

黃泉對女孩兒的挑釁充耳不聞,轉身望向茫茫山林,朗聲道︰「封天涯,我好心帶客人來見你,你不見就算了,何必暗箭傷人?我們日尊堂的人是不值錢,可這萬一你的弩射偏了,傷到了貴客,怕是你我都擔待不起。」

他突然扯過寧淨雪,攬在懷中,狀甚親密,然而他的意思誰都清楚——他要這個金枝玉葉做擋箭牌,讓封天涯投鼠忌器。

他陰狠地笑,「封天涯,我知道你的弩快,就不知和玄甲鐵騎的弩陣比起來又如何——弓、弩、手!」

他一聲冷喝,山坡上突然現身數十鐵甲騎士,清一色的玄墨色鎧甲,清一色具鐵裝的黑色戰馬,每人手上端著一把殺氣騰騰的擘張鐵弩——朦朧的月色下,像一場無堅不摧的黑色風暴,只待一聲令下,呼嘯著湮沒山林。

「弩陣?」封天涯臉色大變,撲上來護住秦鉞,迅速向後滾去。

而與此同時,黃泉一聲冷喝,萬弩齊發,月色被撕裂,空氣都閃著寒光——兩人方才藏身的石頭,已被數十支鋼弩射得粉碎。

「天涯哥哥!阿鉞——」寧淨雪肝膽欲裂。

滅魂見狀大喜,「玄甲鐵騎!黃泉用了什麼辦法居然調動了月尊堂的玄甲鐵騎?」

懸翦眼中並無喜色,他望著被撕裂的夜色,目光有些飄搖,「黃泉在日尊面前立下誓言,這一次若殺不了封天涯與秦鉞,他自願上魂斷崖,以靈魂永祭彼岸花,日尊才出面向月尊借調了玄甲鐵騎。」

滅魂的喜色僵在臉上——以靈魂永祭彼岸花!

只有魂斷崖出來的殺手才知道這個誓言有多麼惡毒——它代表滅寂,從身體到靈魂的滅寂,一旦應誓,萬劫不復!

他看著那個挾持著寧淨雪立在風口浪尖、眼神決絕的男子,倏地握緊劍,眼中現出恐怖的戾色,「今夜,封天涯秦鉞必須死!」

「弓弩手,放!」

黃泉再喝,再一次漫天箭雨,呼嘯著淹滅山林。那般傾天覆地的氣勢,讓血肉之軀顛沛成浮舟。

秦鉞覺得自己在風浪中沉浮,呼吸成了費力的事,除了旋轉的天地與耳畔呼嘯而過的弩矢,再感受不到其他。幸而有一道強勢的力量為她劈風斬浪,努力撐起一方安全的空間,不讓她在這滅頂的災難中沉沒。

「嗯——」一聲悶哼,帶她翻滾的力量明顯弱下來,血腥的味道直入鼻端。她慌了,扶住他,「封天涯,你受傷了……」

飛矢凌厲之勢漸弱,封天涯掙扎著坐起來,「媽的,幸虧俺老封皮糙肉厚,沒傷到骨頭……玄甲鐵騎的弩陣果然名不虛傳。」

他用力拔掉射入肩頭的弩,看了看,丟在地上,「是擘張弩,射程四百五十步,咱們已到了射程之外。這弩威力雖大,裝填卻慢,也就一時的霸氣,後勁不足。」

他說得沒錯,無邊的箭雨停了下來,玄甲鐵騎重新給弩匣填滿弩矢,等待下一輪射擊命令。

秦鉞借這個喘息的時間給封天涯包扎,她已經隨手把碧玉簪插到頭上,此時手忙腳亂地把衣襟撕成一條一條去堵他肩上的傷口,卻驚恐地發現那只是徒勞,洶涌的血染了她滿手。

「怎麼辦……怎麼辦……血止不住……」她無措而又慌亂,未曾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封天涯愣愣地看著她,直到那淚滴在傷口上,痛得他一抽搐,才反應過來,抓把泥土混著枯葉捂在傷口上,滿不在乎道︰「俺老封就是血多,沒什麼大不了的,這點小傷。」

「這……這……」秦鉞從沒見過用土來止血的,然而他臉上吊兒郎當的笑容看起來是如此的溫暖,讓她沒來由地心安,「封天涯,你……會死嗎?」

「呸呸,烏鴉嘴,俺老封屬貓的,九條命,哪那麼容易死?」封天涯把她手中一直攥著的碧玉簪拿過來,插到自己的頭上,搖頭晃腦道,「你看我是不是變漂亮了?」

秦鉞看著他搞怪的樣子,破涕為笑。在封天涯的印象中,這是秦鉞第一次笑。以往,她總是偽裝得堅強,偽裝得冷硬——只是那偽裝如此糟糕,那種自認為無懈可擊的面具下泄露的絲絲落寞憂傷,讓無心瞥到的人隱隱刺痛。

此刻,她終于笑了,比他想象的更輕靈更美好,好似一朵在夢境中悄然綻放的玉蘭花,而笑容邊滑過一滴晶瑩的淚珠,像一株玉蘭花上凝著的朝露。

只可惜,時間不對!

黃泉一聲令下,玄甲鐵騎端著弩,縱馬從山坡上沖了下來,像決堤的洪水,空氣中都彌漫了死亡的味道。

青衫女子的笑與淚都僵在臉上,她的反應是擋在封天涯身前,「快走,我來應付。」

她沒忘他受了傷,那麼,就算是死路一條,她也要為他拼一次。

封天涯不讓自己去感動,那樣的情緒在這生死關頭只會浪費時間。他拉轉她的身體,「秦鉞,你相信我嗎?」

青衫女子望著他——淡淡的月光中,他的眼神戲謔盡褪,冷峻深邃得讓她覺得陌生。然而,她還是毫不遲疑地點了一下頭。

他拔下自己頭上的碧玉簪,溫柔地簪在青衫女子的發髻上,「那麼,咱們賭一次!」

話音未落,他猛然扯起秦鉞的手臂,挺身出現在對手的視線範圍內,生死之間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干淨利落得讓劍拔弩張的對手都有些愕然。

「黃泉!」他抬首,向著山峰上執掌生死的男子高呼,「我要見日尊——我帶了日尊最想要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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