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暗巷之中,萬籟俱寂。明月當空,鋪就一地銀霜。皎潔月光斜斜地灑在巷口的青石板上,也映出地上一滴暗紅色的可疑物事,凝在鄰近牆角之處,宛若血跡。
在這寂靜的暗夜之中,若是仔細聆听,似是隱隱約約地能听見微弱的喘息聲,卻又並不真切。忽起一陣夜風,風拂檐角,銅鈴輕動,擊起清脆的樂聲,便將這呼氣的聲響遮了掩了,讓人不禁懷疑,方才所听得的,只不過是風聲過耳罷了。
于是,任誰也不知曉,此時此刻,一個黑影正影蜷縮在街巷小道之中。
那是一個身形瘦削的男人,他藏身于牆壁陰影之下,正靠坐在牆邊,將左手握成了拳頭,捏得死緊。而他的右手,正覆在右腿膝頭,黏稠的液體自指縫中流淌,蜿蜒而下。若非四下一片昏暗,便能看見那猩紅的鮮血以及幾可見骨的傷處。
雖傷重如此,他卻咬緊了牙關,不發出一聲痛呼。先前因為奔跑逃離而紊亂的喘息,也在他的調息之下,漸漸平靜下來。然而,他千算萬算、百般隱忍,也止不住一聲奇異的咕嚕聲自他月復中傳出——
「咕……」
這一曲「空城計」,讓男人因疼痛而皺緊的眉頭,更添上了一份惱羞成怒的意味。將拳頭捏得更緊,他不由得低咒出聲︰「該死的!」
學武十余載,即便學到老學到死,縱是能調息納氣,縱是百忍成金,但偏偏止不住這月復中的聲響。原本緊繃的神經,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松懈下來。男人不由得有些泄氣。他緩緩地直起身,拖著腿傷沿著牆壁模索前行。然而胃部空磨的痛楚,幾乎快要和腿上的重傷之處一樣,讓他冷汗直流。
轉過小巷街角,忽見星點燭光自一扇窗中透出。那是一個小小的簡陋院落,院中一棵梨花樹,在月下投映出斑駁樹影。而在院落一角的小屋內,竟有炊煙冒出。
對于男人來說,「炊煙」二字便等同于「食物」。他捏緊了拳頭,似是頗在心中斗爭了一番之後,終究翻身越牆,潛入院中——
他雖身受重傷,可動作卻是了無聲息。其輕功的高明,由此可見一斑。不過,他的右腿畢竟已是受了重傷,難免礙事。更何況鮮血仍是流淌不止,不可避免地在白牆上留下一條血印。然而此時此刻,他已想不得那麼多,當下向那炊煙所在的小屋,無聲潛行。
屋內的小桌上,燃著一支蠟燭。燭火輕曳,燭淚點點,在桌上凝成一朵乳白色的花朵。男人就著這搖曳不定的燭光,便看見屋中的灶邊,正燒著一個小爐。爐上的蒸汽騰騰,瓦罐之中響起滾滾水聲,屋中彌散出濃郁的藥味兒。直到這時,他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並非炊煙,而是煎藥的熱氣。
頓時,心中涼了半截。男人皺起眉頭,在心中暗罵。可就在這時,他的眼光瞥見了碗櫥中竟然還放著兩個饅頭。他二話不說,抓了饅頭就啃。啃著啃著,卻覺心中無比憤懣。
想他疾風是一代神偷,夜盜千家日走百戶,是江湖上有名的「盜中君」,誰想到竟然淪落到如此境地——半夜三更來民宅里偷饅頭!
大口而用力地咀嚼著口中的饅頭,與其說是填飽肚子,不如說是在泄憤一般。只是吃在嘴中吃出了一點血腥味兒——那是他方才捂住傷口的手沾上的血跡。
「蘸醬好吃嗎?」
忽然傳來軟軟的聲音,讓疾風吃了一驚。他循聲回頭,只見一個少女,正拿著一個水瓢,掀開布簾走入屋中。
疾風大驚。就算他身受重傷,但憑他的修為功夫,一個普通人走近屋子,他絕不可能察覺不出。他斂起眉,危險地眯起眼,打量面前的女娃。
她的五官清秀,可神情之中卻顯出一臉的稚氣。看這女娃體態身形,怎麼也該有十五六歲的模樣,可衣著打扮卻是與一般少女全然不同。她穿著藍染的布衫和褲子,頭發梳在兩邊團成了包包,倒像是孩童的打扮。
包讓疾風看不明白的是,她正目不斜視地望著他的臉,像是打量,又像是好奇——尋常姑娘家,絕不會這麼肆無忌憚地盯著男人猛瞧。
她忽然向他努努嘴,又問︰「蘸醬好吃嗎?」
「蘸……蘸醬?」疾風斂起眉頭,听不懂她在說什麼。
奇怪的少女伸出手,向他指了指。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疾風垂下頭,正看見被自己捏在手里的、沾了血指印的饅頭。
「……」意識到她所指的「蘸醬」是什麼,疾風頓時氣絕。這蠢女究竟是長的什麼腦袋?竟然將他的血說成是蘸醬?!還問他好不好吃?
疾風剛想破口大罵,卻見她忽又流露出疑惑的神色,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見過偷兒,沒見過這麼貪吃的偷兒。偷饅頭也就罷了,還自帶作料。哈,好玩,來去告訴老頭兒,讓他瞧瞧這麼好玩的賊!」
這番話幾乎讓疾風嘔血。想他「盜中君」,在江湖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竟給一個女娃說成是「自帶作料的偷饅頭的賊」!
正當他怒火中燒之時,卻見那女娃竟又折回屋內,將手中的水瓢放回了缸里,一邊繼續喃喃自語︰「好笨好笨,又忘事了。老頭兒交代什麼來著?放水瓢,然後……對!煎藥!」
她「啊」地驚呼一聲,趕緊跑向那正燒在爐上的藥罐。熱氣蒸騰之下,她竟直直伸手去拿,頓時被燙得一驚,向後退了兩步,「對了……布,找布!」
她便又嘟囔著找了塊抹布,小心裹住藥罐的柄,這才將之從爐上取下,端上了灶台。她舒了一口氣,隨即才後知後覺地垂頭看手,「啊,紅了。」
將她這些動作看在眼中,疾風低罵了一聲︰「竟是個痴的!」
誰料到那女女圭女圭耳朵竟忒地好使,轉過身就望他,疑惑問道︰「偷兒,你說誰是痴的?啊,不用說,一定是你了!只有又笨又貪吃的賊,才會帶著蘸醬來偷饅頭。」
說到最後,她咧嘴一笑,眼楮彎成了月牙。
她說的雖是諢話,但是疾風也懶得跟她計較。見她的笑靨明媚又天真,他的心中倒生起一些同情來。好端端的一姑娘,竟痴呆至此,也是怪可憐的。
想到這里,他放緩了語氣,向她招了招手,「你過來。」
女娃听話地走了過去,蹲在他面前,凝視著坐倒在地的他。疾風剛想說話,誆她兩句「不要告訴大人」,卻見她直勾勾地望著自己膝上的傷處,忽然打了個寒戰,皺起了小臉。
搖曳不定的燭火,映出血肉模糊的傷處,隱約能瞧見白色的骨頭。血水在他腿上蜿蜒而下,滴落在灰暗的地面上,沁入土中。那女女圭女圭盯著傷處,小臉越瞧越皺,似是遇見了什麼恐怖的東西一般。疾風只道她是被這傷口嚇著了,出言安慰︰「別瞧了,沒啥。」
小女娃的眼光不離,喃喃道︰「流血了。」
疾風頓時無語,原來這家伙還知道什麼是「血」,方才卻胡扯什麼蘸醬。若不是看她的情形真的是個傻的,他險些要以為是她誆他。
女娃似乎又想了半晌,突然伸出小手,重重地向疾風的膝頭撞去,「捂住!不讓流。」
她這一掌出得又快又重,直擊疾風膝頭的傷處,疼得簡直如同剜心一般,讓他差點忍不住痛呼出聲。
他咬緊牙關,硬生生將這一聲痛吼給咽進了肚里。下一刻,他大力地拍開她的手,張口就罵︰「操!你……」
罵聲剛出口,卻見她小小的眉頭都皺在了一起,那一雙軟軟的手又偏執地覆了上來。似是這世間上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一般,她倔強地想要捂住那血流不止的傷處,嘟嘟囔囔說著什麼,卻听不真切。
鑽心的疼痛讓疾風捏緊了拳頭,可對方認真的神色,卻讓他沒能再度大罵出聲。他看見在她白女敕女敕的小手上,那先前被他打出的紅印子,于燭光下清晰可見。他強忍住痛感,莫名地,沒有再次拍開她。
漸漸地,血水從她的指縫中滲出,紅與白的映襯異常鮮明。她急得似是快要哭了,滿是與年齡不符的稚氣神色中,透露出混合著急切、擔心與害怕的意味來。
「莫哭了,松手,」見她不做聲,他捺住性子添了一個字︰「乖。」
疾風覺得自己肯定是哪根筋搭錯了。明明痛得簡直想殺人,但是看見這個痴痴傻傻的女女圭女圭眼角飛紅的模樣,他竟然反而出言哄起她來。
說實話,他的面目生得偏凶——劍眉生得濃密且上挑,與「溫和」二字沾不上邊。更何況兒時頑皮,曾更在額間磕過一道豎口,使得他從此在眉間顯出解不開的結,更顯得凶相。
再加上他性子又急,想他一江湖草莽,何時在乎什麼「禮儀」?他那一臉凶悍,配上鮮血淋灕的傷口,怎麼看都讓人覺之猙獰。可此刻,就是這樣顯得猙獰的他,卻忙不迭地安撫著面前的痴女,神情動作與平日的模樣,幾乎背道而馳,讓人不禁覺之好笑。
他疾風,自從闖出「盜中君」的名頭,踏上這江湖,便走進了一條血雨腥風的江湖路。學武十余載,他只懂踏雪無聲、揮劍殺敵,何時懂得去安慰他人?從沒有安撫孩子的經驗,他手忙腳亂地拍在女娃的肩頭,卻又覺得不妥——她雖是痴兒,小孩子心性,可身形模樣都已是少女。
伸出在空中的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看著女女圭女圭飛紅了眼角,噘起嘴沖他的傷處直吹氣,似乎這樣便能使他不痛一般。疾風暗暗罵了一句,又捏緊了拳頭。
「丫頭,」他勒令自己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話,可平日里說話粗魯慣了,一開口還是有些沖,「放手。」
女娃固執地搖了搖頭。
他咬牙,半哄著說出他從不曾使用的字︰「乖,听話,放手。」
這一招對她似乎有用。她猶豫著松開手,一雙白女敕而縴長的手中,已滿是鮮血。她望了望,忽然想到了什麼,伸出兩個食指,比劃在他的眼前,「痛痛——」她拉長語音,忽分開相交的食指,「飛!」
疾風再度無語。這家伙竟然拿應付小孩子的手法對付他?!當他也是弱智嗎?
心中的這般郁悶,在她的面前,卻已無力吐槽。他無可奈何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也不管手中的血跡沾上了她的發絲。
女娃轉了轉明亮的黑眼珠,似乎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蹭」地站了起來。疾風一愣,還來不及說話,就見小泵娘扯著嗓子回頭吼了起來︰「老頭兒!老頭兒!」
糟!疾風下意識地跳起來,想去捂住她的嘴巴。可由于腿上的傷勢,這個動作又被痛覺生生地制止了。他在心中將這痴呆女娃罵了個千遍萬遍,苦于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狠狠地瞪向對方。
女乃女乃的!他一代盜中君,縱橫江湖也有幾個年頭,竟然被逮了個現行,還是栽在這痴呆女娃的手里!
氣得喉頭一甜。就在疾風差點要吐血的時候,卻听見遠處一個清朗的男子聲音,帶著濃濃化不開的笑意︰「怎麼了?又遇見老鼠了?」
話音未落,人已走進廚房。來人掀開布簾,見著面前的景象,驟然一愣。可只眨眼的工夫,那人竟然揚起唇角,淡淡地笑開來,「哈,還真是好大一只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