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今生不为贼 第一章 贼缘(1)

夜深沉。

暗巷之中,万籁俱寂。明月当空,铺就一地银霜。皎洁月光斜斜地洒在巷口的青石板上,也映出地上一滴暗红色的可疑物事,凝在邻近墙角之处,宛若血迹。

在这寂静的暗夜之中,若是仔细聆听,似是隐隐约约地能听见微弱的喘息声,却又并不真切。忽起一阵夜风,风拂檐角,铜铃轻动,击起清脆的乐声,便将这呼气的声响遮了掩了,让人不禁怀疑,方才所听得的,只不过是风声过耳罢了。

于是,任谁也不知晓,此时此刻,一个黑影正影蜷缩在街巷小道之中。

那是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他藏身于墙壁阴影之下,正靠坐在墙边,将左手握成了拳头,捏得死紧。而他的右手,正覆在右腿膝头,黏稠的液体自指缝中流淌,蜿蜒而下。若非四下一片昏暗,便能看见那猩红的鲜血以及几可见骨的伤处。

虽伤重如此,他却咬紧了牙关,不发出一声痛呼。先前因为奔跑逃离而紊乱的喘息,也在他的调息之下,渐渐平静下来。然而,他千算万算、百般隐忍,也止不住一声奇异的咕噜声自他月复中传出——

“咕……”

这一曲“空城计”,让男人因疼痛而皱紧的眉头,更添上了一份恼羞成怒的意味。将拳头捏得更紧,他不由得低咒出声:“该死的!”

学武十余载,即便学到老学到死,纵是能调息纳气,纵是百忍成金,但偏偏止不住这月复中的声响。原本紧绷的神经,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松懈下来。男人不由得有些泄气。他缓缓地直起身,拖着腿伤沿着墙壁模索前行。然而胃部空磨的痛楚,几乎快要和腿上的重伤之处一样,让他冷汗直流。

转过小巷街角,忽见星点烛光自一扇窗中透出。那是一个小小的简陋院落,院中一棵梨花树,在月下投映出斑驳树影。而在院落一角的小屋内,竟有炊烟冒出。

对于男人来说,“炊烟”二字便等同于“食物”。他捏紧了拳头,似是颇在心中斗争了一番之后,终究翻身越墙,潜入院中——

他虽身受重伤,可动作却是了无声息。其轻功的高明,由此可见一斑。不过,他的右腿毕竟已是受了重伤,难免碍事。更何况鲜血仍是流淌不止,不可避免地在白墙上留下一条血印。然而此时此刻,他已想不得那么多,当下向那炊烟所在的小屋,无声潜行。

屋内的小桌上,燃着一支蜡烛。烛火轻曳,烛泪点点,在桌上凝成一朵乳白色的花朵。男人就着这摇曳不定的烛光,便看见屋中的灶边,正烧着一个小炉。炉上的蒸汽腾腾,瓦罐之中响起滚滚水声,屋中弥散出浓郁的药味儿。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并非炊烟,而是煎药的热气。

顿时,心中凉了半截。男人皱起眉头,在心中暗骂。可就在这时,他的眼光瞥见了碗橱中竟然还放着两个馒头。他二话不说,抓了馒头就啃。啃着啃着,却觉心中无比愤懑。

想他疾风是一代神偷,夜盗千家日走百户,是江湖上有名的“盗中君”,谁想到竟然沦落到如此境地——半夜三更来民宅里偷馒头!

大口而用力地咀嚼着口中的馒头,与其说是填饱肚子,不如说是在泄愤一般。只是吃在嘴中吃出了一点血腥味儿——那是他方才捂住伤口的手沾上的血迹。

“蘸酱好吃吗?”

忽然传来软软的声音,让疾风吃了一惊。他循声回头,只见一个少女,正拿着一个水瓢,掀开布帘走入屋中。

疾风大惊。就算他身受重伤,但凭他的修为功夫,一个普通人走近屋子,他绝不可能察觉不出。他敛起眉,危险地眯起眼,打量面前的女娃。

她的五官清秀,可神情之中却显出一脸的稚气。看这女娃体态身形,怎么也该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可衣着打扮却是与一般少女全然不同。她穿着蓝染的布衫和裤子,头发梳在两边团成了包包,倒像是孩童的打扮。

包让疾风看不明白的是,她正目不斜视地望着他的脸,像是打量,又像是好奇——寻常姑娘家,绝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男人猛瞧。

她忽然向他努努嘴,又问:“蘸酱好吃吗?”

“蘸……蘸酱?”疾风敛起眉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奇怪的少女伸出手,向他指了指。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疾风垂下头,正看见被自己捏在手里的、沾了血指印的馒头。

“……”意识到她所指的“蘸酱”是什么,疾风顿时气绝。这蠢女究竟是长的什么脑袋?竟然将他的血说成是蘸酱?!还问他好不好吃?

疾风刚想破口大骂,却见她忽又流露出疑惑的神色,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见过偷儿,没见过这么贪吃的偷儿。偷馒头也就罢了,还自带作料。哈,好玩,来去告诉老头儿,让他瞧瞧这么好玩的贼!”

这番话几乎让疾风呕血。想他“盗中君”,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给一个女娃说成是“自带作料的偷馒头的贼”!

正当他怒火中烧之时,却见那女娃竟又折回屋内,将手中的水瓢放回了缸里,一边继续喃喃自语:“好笨好笨,又忘事了。老头儿交代什么来着?放水瓢,然后……对!煎药!”

她“啊”地惊呼一声,赶紧跑向那正烧在炉上的药罐。热气蒸腾之下,她竟直直伸手去拿,顿时被烫得一惊,向后退了两步,“对了……布,找布!”

她便又嘟囔着找了块抹布,小心裹住药罐的柄,这才将之从炉上取下,端上了灶台。她舒了一口气,随即才后知后觉地垂头看手,“啊,红了。”

将她这些动作看在眼中,疾风低骂了一声:“竟是个痴的!”

谁料到那女女圭女圭耳朵竟忒地好使,转过身就望他,疑惑问道:“偷儿,你说谁是痴的?啊,不用说,一定是你了!只有又笨又贪吃的贼,才会带着蘸酱来偷馒头。”

说到最后,她咧嘴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说的虽是诨话,但是疾风也懒得跟她计较。见她的笑靥明媚又天真,他的心中倒生起一些同情来。好端端的一姑娘,竟痴呆至此,也是怪可怜的。

想到这里,他放缓了语气,向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女娃听话地走了过去,蹲在他面前,凝视着坐倒在地的他。疾风刚想说话,诓她两句“不要告诉大人”,却见她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膝上的伤处,忽然打了个寒战,皱起了小脸。

摇曳不定的烛火,映出血肉模糊的伤处,隐约能瞧见白色的骨头。血水在他腿上蜿蜒而下,滴落在灰暗的地面上,沁入土中。那女女圭女圭盯着伤处,小脸越瞧越皱,似是遇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般。疾风只道她是被这伤口吓着了,出言安慰:“别瞧了,没啥。”

小女娃的眼光不离,喃喃道:“流血了。”

疾风顿时无语,原来这家伙还知道什么是“血”,方才却胡扯什么蘸酱。若不是看她的情形真的是个傻的,他险些要以为是她诓他。

女娃似乎又想了半晌,突然伸出小手,重重地向疾风的膝头撞去,“捂住!不让流。”

她这一掌出得又快又重,直击疾风膝头的伤处,疼得简直如同剜心一般,让他差点忍不住痛呼出声。

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将这一声痛吼给咽进了肚里。下一刻,他大力地拍开她的手,张口就骂:“操!你……”

骂声刚出口,却见她小小的眉头都皱在了一起,那一双软软的手又偏执地覆了上来。似是这世间上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一般,她倔强地想要捂住那血流不止的伤处,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却听不真切。

钻心的疼痛让疾风捏紧了拳头,可对方认真的神色,却让他没能再度大骂出声。他看见在她白女敕女敕的小手上,那先前被他打出的红印子,于烛光下清晰可见。他强忍住痛感,莫名地,没有再次拍开她。

渐渐地,血水从她的指缝中渗出,红与白的映衬异常鲜明。她急得似是快要哭了,满是与年龄不符的稚气神色中,透露出混合着急切、担心与害怕的意味来。

“莫哭了,松手,”见她不做声,他捺住性子添了一个字:“乖。”

疾风觉得自己肯定是哪根筋搭错了。明明痛得简直想杀人,但是看见这个痴痴傻傻的女女圭女圭眼角飞红的模样,他竟然反而出言哄起她来。

说实话,他的面目生得偏凶——剑眉生得浓密且上挑,与“温和”二字沾不上边。更何况儿时顽皮,曾更在额间磕过一道竖口,使得他从此在眉间显出解不开的结,更显得凶相。

再加上他性子又急,想他一江湖草莽,何时在乎什么“礼仪”?他那一脸凶悍,配上鲜血淋漓的伤口,怎么看都让人觉之狰狞。可此刻,就是这样显得狰狞的他,却忙不迭地安抚着面前的痴女,神情动作与平日的模样,几乎背道而驰,让人不禁觉之好笑。

他疾风,自从闯出“盗中君”的名头,踏上这江湖,便走进了一条血雨腥风的江湖路。学武十余载,他只懂踏雪无声、挥剑杀敌,何时懂得去安慰他人?从没有安抚孩子的经验,他手忙脚乱地拍在女娃的肩头,却又觉得不妥——她虽是痴儿,小孩子心性,可身形模样都已是少女。

伸出在空中的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着女女圭女圭飞红了眼角,噘起嘴冲他的伤处直吹气,似乎这样便能使他不痛一般。疾风暗暗骂了一句,又捏紧了拳头。

“丫头,”他勒令自己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话,可平日里说话粗鲁惯了,一开口还是有些冲,“放手。”

女娃固执地摇了摇头。

他咬牙,半哄着说出他从不曾使用的字:“乖,听话,放手。”

这一招对她似乎有用。她犹豫着松开手,一双白女敕而纤长的手中,已满是鲜血。她望了望,忽然想到了什么,伸出两个食指,比划在他的眼前,“痛痛——”她拉长语音,忽分开相交的食指,“飞!”

疾风再度无语。这家伙竟然拿应付小孩子的手法对付他?!当他也是弱智吗?

心中的这般郁闷,在她的面前,却已无力吐槽。他无可奈何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也不管手中的血迹沾上了她的发丝。

女娃转了转明亮的黑眼珠,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蹭”地站了起来。疾风一愣,还来不及说话,就见小泵娘扯着嗓子回头吼了起来:“老头儿!老头儿!”

糟!疾风下意识地跳起来,想去捂住她的嘴巴。可由于腿上的伤势,这个动作又被痛觉生生地制止了。他在心中将这痴呆女娃骂了个千遍万遍,苦于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狠狠地瞪向对方。

女乃女乃的!他一代盗中君,纵横江湖也有几个年头,竟然被逮了个现行,还是栽在这痴呆女娃的手里!

气得喉头一甜。就在疾风差点要吐血的时候,却听见远处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带着浓浓化不开的笑意:“怎么了?又遇见老鼠了?”

话音未落,人已走进厨房。来人掀开布帘,见着面前的景象,骤然一愣。可只眨眼的工夫,那人竟然扬起唇角,淡淡地笑开来,“哈,还真是好大一只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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