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本以為女娃口中的「老頭兒」,怎麼也得七老八十了才對,可誰知,走進門中的人,卻是一個俊秀青年。他身著一襲青衫,眼帶笑意。疾風雖讀的書不多,可見這人的身形樣貌、神態舉止,卻忽憶起一個詞兒來——「君子如玉」。
女女圭女圭見了他,急急地撲了過去,搖著他的手臂,急道︰「老頭兒,治他,治他!」
這動作在疾風眼中,怎麼看怎麼扎眼。媽的!什麼君子如玉,這一大男人帶著十幾歲的姑娘,拉拉扯扯的,算是個什麼東西?看人姑娘傻乎乎缺根筋,就可以隨便欺負嗎?
想到這里,他不由得皺緊眉頭,再加上額間那道傷痕,當真是額前成「川」了。
那青年站在那里,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竟笑了笑。隨即,他慢慢地伸手將女娃緊握不放的雙手放了下去,輕聲道︰「阿顏,去拿我的藥箱來。」
換作「阿顏」的痴女,重重地點了點頭,隨後拔腿便向主屋奔去。見她疾奔,那青年沖她的背影念叨了一句「小心別踩到我的藥」,可話音未落,便听那邊傳來一聲「哎呀」的低呼。
青年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才轉過身回望疾風。見他面色不善,又是傷重血流,那青年卻不驚、不懼,只是淡淡笑了笑,「閣下在這三更半夜造訪,想必不僅僅是為了小小饅頭吧?」說著,他還指了指被放在一邊的碗碟以及沾了泥血手印的饅頭。
這句話讓疾風無從回答。說句大實話,他的確是沖著饅頭來的。但是這麼直白的答案,讓他一代神偷的面子往哪里擱?他只能皺眉,從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聲來。
青年垂下眼,若有所思,隨即又抬首笑道︰「我說,夜走千家、日盜百戶的‘盜中君’光臨舍下,真正是這邊的榮幸……」
疾風一驚。這鄉野郎中竟能看穿他的來歷,那便絕非尋常百姓了。再思及先前那女娃走路無聲的功力,這一次,他已不會將之視為自己傷重時的幻覺或巧合。他微微眯起眼,故作高深莫測的模樣,斜眼睨向對方,「是老子,那又如何?」
「所謂‘明人不說暗話’,」青年斂起笑容,冷眼望他,「這般苦肉計,只能騙騙無知孩童,莫在這里顯擺了。在下這條命,不是你能盜得走的!」
竟涉及到性命攸關,疾風于心中暗做盤算,卻並不在他後半句上糾結,而是冷哼一聲︰「哼,‘無知孩童’?就算她天生痴呆,你又怎能對一年輕姑娘上下其手?欺負她不懂事嗎?」
青年聞言一愣,忽又笑出聲來。先前望他那滿眼陰霾的神色,此時全然退去,又再度換成了淺淺笑意。他笑著緩緩搖頭,「哈,是我多心。若他有意取我性命,又怎會派你來?他該知,一個小小的偷兒,還難不住我。」
這句話再度讓疾風氣結。媽的!這家伙是說他功夫差嗎?雖是怒火中燒,恨不得想上去揍人,讓這文弱書生一般的家伙,看看誰更厲害!可是,他的理智卻又讓他暗中忍住,只在心中盤算︰方才究竟是哪一句露了餡兒,讓他察覺出自己並非是來取他性命?
左思右想卻也想不出結論,疾風罵罵咧咧了兩句︰這小的痴呆也就罷了,這大的也是個瘋癲,見了人非說是來殺他的,簡直是瘋子還外加自作多情——誰有工夫去取他性命?當他是個二百五啊?
疾風斜了對方一個白眼,再不說話。片刻之後,那名叫「阿顏」的女娃已經拎了藥箱奔進屋里。她雙手捧著箱子遞給那青年,隨即便乖乖巧巧地蹲在了疾風的身邊,瞪大了水靈靈的眼楮,看著青年為他治傷。
青年也再不嗦,挽起袖子,出手如電,立封疾風腿部諸穴。他下手又快又狠,疼得疾風眼角一抽,旋即又要緊牙關,不聲不響。
然而,這般硬氣的做派,卻被女女圭女圭一語道破。
「老頭兒,他疼!」一直望著他的阿顏,見他眼角抽動,立刻大聲說道。
咬緊牙關不吭聲的疾風,听她這句,頓時泄了氣。立覺尷尬的他,恨不能抓過她讓她莫要多嘴。
那青年抬眼看了看他的神色,淺淺一笑,只是那笑容似乎不懷好意。疾風心中警鈴大作,果然,下一刻,那人掏出藥瓶,將白色的粉末灑在他的傷處。
「啊!」他禁不住大吼出聲,吼得臉赤紅。
那絕非普通傷藥。當藥粉灑上去的時候,簡直像是有千萬根針,一一在他的傷口上扎,從肉里狠狠扎向骨。所謂「徹骨」,不過如此。
「哈,不是夠硬氣嗎?這樣便忍不住了?」
面對他的譏諷,疾風破口大罵︰「娘的!你這庸醫,到底是治人還是殺人?」
「怎麼?」青年眯眼笑道,「既然是有求于人,就該有求人的態度。我給你醫,你還這般挑剔,真正是不知好歹。」
疾風冷哼一聲,斜眼睨他,「老子何時求你治了?你哪只耳朵听見我求你了,啊?!你愛看不看,老子我死在哪里,也不求你這慫人!吧你屁事!」
他還沒罵完,忽被一雙軟軟小手捂住了嘴。只見阿顏噘起了嘴,狠狠瞪他,「不許罵人,不許欺負老頭兒!」
疾風伸手,拉開她掩嘴的五指,「喂,究竟是誰在欺負人啊?你沒見他下手有多狠嗎?」
阿顏露出了微微困惑的神色,歪著腦袋看他,又望望那青年,「老頭兒,你輕點,他疼。」
說著,她又蹲子,沖他的傷處輕輕地吹起氣來。一口一口,認認真真地吹氣。
那青年見阿顏的動作,頓時怔住。他挑了挑眉,似是有些驚訝。
然而,疾風沒有看見他的表情,他只是默默地望著那個忙著吹氣的傻姑娘。見她認真的動作,他有些發懵。先前握住她的手還未放開,掌心中傳來柔軟又溫暖的觸感。他不明白,這個痴呆女娃為何要這樣幫他——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在幫倒忙,讓他恨不得狠狠敲敲她的笨腦袋。
自從他那個二百五的師父歸了天,已經很久沒有人再管過他的死活。行走江湖,過的便是刀口上的日子。若今日再多幾個追兵,或許他便會全身插滿刀窟窿,明兒個再給掛在城門上曝尸示眾。何時,又有誰在意過他疼不疼?
胸中氣海翻騰,喉頭又是一甜。疾風硬生生地將滿口的血腥味咽了下去,不自覺地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指尖相握之處,傳來溫暖的熱度。見她那與年齡絲毫不符的童稚動作,他眉間一緊。痴兒,竟是個痴兒。
就在這段工夫,那青年已經為疾風裹好了傷口。他直起身,背起藥箱,出言喚她︰「阿顏,去睡了。」
「睡?!」疾風的聲調怪異地拔高。難不成這庸醫和這傻女同住同睡?娘的!他就說讀書的沒一個好東西,道貌岸然!
瞧他一臉憤憤、恨不得要砍人的眼神,青年笑了笑,猜出了他滿腦子的齷齪想法︰「哈,我說這位憤憤不平的賊,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推而廣之,婬者自然見婬了。哎呀,我說,這個還真符合你這一行啊。」
疾風自然明白,他被對方罵作了「婬賊」。可心中雖是氣憤,但一想到對方之言,表示是自己多心想歪,卻又覺得怒氣消去了大半。
見他不答話,青年又喚︰「阿顏,走了。」
那女女圭女圭卻搖了搖頭,面上流露出苦惱的神色,「阿顏不走。他疼,阿顏陪他。」
青年又是挑眉。這一次,疾風可沒放過他面上的驚訝之色。他在驚訝什麼?是因為這傻女不听他的話?
這個問題,疾風自然得不出結論。他只是于心中平白升起一種痛快。他伸手揉了揉阿顏的腦袋,一面給了那青年一個白眼,挑釁味兒極濃。
那青年看在眼里,只是笑笑,隨即轉而向阿顏叮囑︰「隨你高興。只是若是他不老實,你盡避沖他那條傷腿猛踹便是。那他下半輩子,怕是離不開拐棍了。」
最後一句,是沖疾風所說。
疾風冷哼,毫不客氣地回擊︰「先前還說什麼婬者見婬,只有你這獸醫的禽獸腦袋,才會對這傻女下手吧!」
誰知青年不怒反笑,「哈,沒錯,在下也的確做過獸醫。」
說著,他眼底帶笑,露骨地將疾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疾風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失言,竟將自己罵進去了,真恨不得能咬斷那條笨舌頭!
見他面紅耳赤,那青年大笑出聲,步出了廚房,只留下阿顏仍然蹲在疾風的身邊,用那雙亮晶晶的眼凝望著他,「痛不痛?」
疾風搖頭。他剛想出言,讓她安心去睡,卻听她又開了口︰「那……」女娃思考了很久,才歪著腦袋想明白一樣,「餓不餓?」
這倒的確有點。方才那一個饅頭,哪里填得飽他的肚子?面對呆呆傻傻卻又讓他窩心的她,疾風也不客氣,「餓。」
阿顏立刻跳將起來,替他將那剩下的饅頭全數端來。走到一半卻又忽然想到了什麼,又奔去打開了廚房櫃子,掏出一個瓷瓶。她拿著勺子狠狠舀了兩勺,澆在饅頭上,這才又端著碗碟走到他身邊蹲下,「醬汁,好吃的!」
疾風一看,樂了。也不知那是什麼醬汁,紅稠稠的一片,的確挺像是血跡,難怪這傻女先前認錯。
原先因她把血說成蘸醬而產生的怒氣,此刻盡數化解。見她忽閃著大眼,沖他嘟囔著「很好吃」,一臉期待地望著他。
那極是期盼的神氣,讓疾風只覺得心中一暖。他想也不想,張嘴就是一大口咬下去——
剎那間,天崩地裂!
強烈的刺激差點讓他跳起來,整個舌頭像是火燒一般,再不像是屬于自己的。疾風直咳,連一個「水」字都說不出來,只能透過被辣出眼淚的迷蒙水霧,狠狠地瞪向對方。
這傻女,根本是專門來克他的!